回复：【原创】丑奴儿·奇楠香 文/白离霜

东阳明烨遭遇天寒，身体阴气大盛，不住地咳嗽，绢帕上还有梅花斑点一样的血迹。
陆子岩和白羽之围坐在东阳明烨身边，轮番为他诊病。白羽之在东阳家一番梳理之后俨然一副大家风范，和之前的糟粕老头完全不同。他的女儿陈婉也是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只是青红色的胎记依然骇人，还有那双纯黑且深邃眼睛，让别人不愿直视。
这是白羽之父女第一次为东阳明烨诊病。
“白先生有何高见？”陆子岩不动声色地问道。
白羽之年纪长于陆子岩，却还是起身拱手作揖行礼道：“将军的脉络阴虚，胸口心肺处血气郁结，难以运化。”
陆子岩眉头轻挑：“那先生可有良方？”
“有。”白羽之淡然道。
陆子岩面色突然凝重，并不言语。而东阳家的人都面带欢喜，虽然东阳家在朝中依然势大，但是东阳明烨的武功和名望依然是东阳夏和东阳清无法比拟的——如果东阳明烨能痊愈的话。
“正是先生的方子。”白羽之说道。
陆子岩如释重负。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木盒，拿出一袋又一袋被小心包裹的熏香，摊开来给众人看：“白净如松脂者为冰片，玄黄细软末状者为麝香，灰暗淡透如玉者为龙涎，黄白底色染红斑者为安息……”一贯沉默的陈婉此时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般地为众人一一介绍。
“这块龙涎颜色好纯，暗而不浊，一定是好香呢！”年纪最小的六夫人喜不自禁。
“这个冰片龙脑才好看呢，果真是白净如玉啊！”
“我喜欢那个檀木雕香，不光能闻还能看呢！那包麝香好丑！”
“你懂什么，品香怎能只看外表呢，麝香比檀木强多了……”
夫人们没见过这么多样式的好香，既新奇又欢喜，不停地议论纷纷挑挑拣拣，一些平时受宠的丫鬟婢子也大着胆子凑了上来。一时间场面好像喧宾夺主，东阳明烨倒是被晾在了一边。长夫人秋氏和二夫人胡氏不禁皱眉。

“咳咳。”东阳清排开诸位夫人，“那敢问姑娘能否透露如何为家父治病？”
陈婉抬头，用纯墨般漆黑的瞳子对上了东阳清明亮的眼睛。东阳清还是感到厌恶想躲避，可为了父亲还是忍住了。看着她的眼睛，东阳清仿佛感觉到了陈婉内心深处的安静，丝毫没有落魄人家终得恩遇的不胜欢喜和局促不安。
“祖训有言，此术不可外传，奴家虽鄙下，终不敢违。”
东阳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东阳夏阻止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强求，不妨让白先生和陈姑娘一试。”
“那就请用最好的熏香为家父治病，在下感激不尽。”东阳清说道。
“龙涎如何？”陈婉也不看他，指着那块纯净的暗色龙涎香说道。
“听说龙涎是鲸鱼大肠里泌出来的，不干净，怕是有晦气呦！”六夫人连忙反对，和刚才见到龙涎时候欢喜的样子截然相反。
“那就用上好的沉香吧。”陈婉把龙涎包好，指着另外一块样式丑陋的棕黄色熏香，“奇楠香，是我最好的熏香了，比我这块龙涎还要好。”说完她看了一眼六夫人。
“不过这龙涎也是香中上品，有行气活血的疗效，不仅如此还能配制香水。”说着陈婉把龙涎包好，“若是六夫人喜欢，婢子用些时日为夫人配制龙涎香水。”
六夫人掩面笑笑：“那仰仗陈姑娘了，姑娘和先生有此良方，老爷的病一定能好起来。”

二 兵怨
“奇楠有理气通窍、养护心室的功效，对将军心肺处郁结的阴气化解很有帮助。”陈婉轻轻抿一口茶水，静静地看着东阳清，“檀木香盛名虽不如奇楠，但也可作驱寒之用，对将军的病也是有好处的。”
东阳清在她对面盘腿席地而坐，无声地把茶盏放下，看着陈婉的眼睛，他已经习惯了那双纯墨色的瞳：“陈姑娘，你来自哪里？”
问题来的突兀，一向安静的陈婉一愣，淡然道：“来自一个公子不知道的地方。”
“你，”东阳清顿了一下，“来自哪里？”
陈婉不言。
“陈姑娘，你说你们是行医世家且有此妙手，想必一定富足。再看你和白先生，虽然来时糟粕，但行为举止绝不是市井流民的做派。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东阳清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微微眯着眼睛，盯着陈婉，“战乱？天灾？家族纷争？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白先生和陈姑娘如此落魄。”
“无可奉告。”陈婉冷然道。

东阳清很少动怒，即便他担任着御殿指挥使这样的一个武职。但此时，他猛地从竹席上坐起，挥起的白色宽大袖袍拂倒了茶盏，新茶泡出的青嫩色茶水迸溅流溢。
“清公子。”陈婉依然不带任何情感，但是语气变得更为生冷，“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往，你满心想要拯救你的父亲，可是你真的懂他么？他的寂寞，他的忏悔，他的过往，你真的懂么？你不懂他，也就不懂我为何不愿提及我的曾经。其实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让有过痛苦经历的人平淡安稳地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我只是来为将军看病，也为了自己能有一个谋生。”陈婉低声思忖着，“将军的病难保不是心病。希望公子能懂得，我们父女和你的父亲一样，沉默着藏匿着，不是为了隐瞒，而是为了不回到彼时的心境。”
东阳清还是站在，但没有任何动作。
许久，他轻声叹息一声，随着那声呼气，空气似乎都放松了，四溢着绿茶的清香和午后阳光的慵懒。
“公子年轻气盛，又是前途无量心比天高的人，我们这样会被公子笑话说是软弱吧？”陈婉起身行礼，“可公子毕竟没经历过，也不是我们这种人，有些事情，也不是公子能理解的。”

东阳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哼一声，像一个负气的孩子。他慢慢坐下，摆好被弄翻的茶盏，用丝绢拭去已经污了的茶水。换了新的茶盏，重新斟满，慢慢品着。
“如愿了？”东阳夏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东阳清并不作答。
“和我当时一样。”东阳夏伸了一个懒腰，“只要能治病就好了，何必管这么多呢。”
“只要父亲好了，就好了。”他看着陈婉远去，迈着细碎的脚步，还是那么安静，如同平移的玉雕人儿。东阳夏突然想起来他随父出征的那年，也是一个和她一样安静一样背景的女孩子在他赶赴沙场的前一晚，送给他一块翠绿色的月牙玉石。
翠玉贴在他的胸口，有些凉意，却有着她的温度。

白羽之和陈婉在东阳家正式安家落户，白羽之成为东阳氏的家医，陈婉成为东阳氏女婢的总管。虽然他们二人给予了东阳明烨健康的身体，但是高傲的夫人们已经感觉到了他们失去了价值，不过碍着面子也不敢怠慢，只是私下里都管陈婉叫丑奴儿。陈婉和白羽之倒也不在意这些，总是规规矩矩的做事情。夫人们对于陈婉不仅仅是瞧不起，也有些畏惧，害怕看她的眼睛，每当陈婉和她们对视的时候她们总是避开那目光。

东阳清依然对陈婉保持着疑惑，他总感觉陈婉身上蒙着一层薄雾，极飘渺又极模糊。一开始东阳清只是觉得她的瞳子很黑很深远很安静，时间久了，他感觉到那是一种威仪，皇族贵胄才有的威仪。那双眼睛从来不躲避别人的目光，也不凌厉地恫吓别人，就是默默地对视着，让人不敢放肆。

高大的雄俊战马缓步于街道，清一色的火红战马轻轻抖动着鬃毛，倨傲地看着人群。骑兵们擎着红色大旗，旗帜上绣着金色流火镶边的紫蔷薇。所有士兵的头盔上都竖着血羽，和上千面旗帜汇聚成红色的云海，云面之下枪戟如林，无数兵甲犹如钢铁洪流不断推进。

年少的男儿们跟着队伍跑，脸上都是崇敬和欣喜，恨不得立刻拿上一些家什和银钱去从军。未嫁的姑娘们此时也顾不上害羞，三五成群地站在高处对军士们指指点点，相中了便回家告诉父母好为她提亲。
东阳家的军队凯旋了，也只有这样的盛况才配得上东阳家的功勋。
东阳夏策马走在最前面，没带头盔。他身后的亲兵全都喜不自禁，只有他冷若冰霜。
人群中的一位年轻人看着东阳夏，又注视着带有东阳氏家徽的流火紫蔷薇大旗，轻声叹息，转身走掉了。
高处阁楼上一名用帏帽遮面的女子注视着年轻人的离去，又望了一眼东阳夏，久久伫立着。

中堂里，清辉洒落，皎洁如水，清寒如霜。
东阳清和陈婉对坐，品茗，对弈。
两人都是素衣，陈婉把头发绾起来盘在后面，露出光滑的额头，青红色的胎记一览无余。东阳清完全没有其他人那样的对陈婉的或轻或重的厌恶，他似乎是东阳家上下和她走得最近的人。

东阳清背对中堂大门，宽阔的肩膀挡住了月光，陈婉只有一块黑色剪影，只有那双眼睛映射着月光，如同黑夜里的珍珠。

“清公子，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陈婉看着他，如今的东阳清已经从一个稚嫩的孩子成为了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她不止一次仔细观察过他的面容：宛若白玉，眉目皆可入画。
“多美好的人。”陈婉想着，“真可惜，生在了东阳家！”
“哦？为何？”东阳清问道。
“奴家毕竟是下人，而且生得丑陋，夫人和其他奴婢私下里都叫奴家丑奴儿。”陈婉依然静静地看着他，“清公子虽然不像大公子在外面领兵，但将军很喜欢清公子，东阳家的家主之位或许就是清公子的。清公子和奴家这样的卑贱之人共处，怕是对公子以后的仕途不利。”
“丑陋么？”东阳清也静静地看着她，“可是你的眼睛很漂亮。”
“呵呵。”陈婉轻声笑了出来，也不掩面捂嘴，“公子说笑了，人家都说奴家的眼睛很吓人呢，这个奴家还是知道的。”
“不……”东阳清迟疑着，“像珍珠一般。”
陈婉的笑容凝住了。
“公子。”陈婉正色道，“奴家和公子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以后公子有用到奴家的地方尽管开口，毕竟东阳家对奴家有恩。奴家劝公子和奴家少来往是为了公子好，并不是彻底断绝来往的意思，公子也不要误会。”
“那我们，算是什么关系呢？”东阳清问道。
“公子是主子，奴家是下人。东阳家对我们有恩，我们要报答。”陈婉拱手道，“仅此而已。”
“就这样了么？”
“就这样了。”

子时末，东阳夏独自在卧房中，他让卫兵和下人们都离开，自己浸在龙涎的香薰中看书，享受片刻的宁静。
门被推开了，缓慢地，几乎没有声响，但东阳夏还是察觉到了。

首先探进来的是没有穿鞋的脚，然后是光洁白嫩的小腿。
然后房门大开，一名身着白色薄纱袒胸襦裙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襦裙极其轻透，都能看出里面桃红色亵衣上的刺绣来。
东阳夏一怔，很是慌乱，他已经八年没有碰过女人了。虽然意外，不过他最终的情绪却是愤怒，起身行礼道：“六娘！”
进来的女子，正是六夫人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