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
上三楼左拐,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教室,就是初二5班。李檬把怀里的书抱的更紧了些,用力捏了两下鼻子,她一紧张就会觉得鼻子痒。
几乎与李檬前脚踏进教室同步,“起立!”班长训练有素地发出号令,38个学生一起站了起来拖着正在变声中的花腔,“老~师~好~”“同学们好。”李檬低头打开学生手册,开始例行点名,“陈浩然?”“到!”“吴可凡?”“到!”……念完第38个名字,她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扫视着台下一片目光,缓缓开口:“朱莉?”“到!”回应短促清亮,但声音源却像是从天花板上折射下来的,尖锐却无法辨别方位,她又一次失败了。
李檬是3个月前调来湖光中学的师范应届毕业生,原本只是被安排到初二教英语,不料初二5班的班主任在新学期开始才三周时突然辞职,她临时受命接任。毫无经验就当起班主任,李檬担心自己的虚弱会被学生笑话。不过有前辈安慰她,只要态度强硬点,初二上学期其实是最好带的,学生们初一刚被狠狠磨过,一时还缓不过劲来;但从初二下半学期开始,老师们就得随时准备跟凶猛的叛逆野兽们做斗争了。可之前的班主任为什么会意外辞职?所有人的讳莫如深,让李檬始终觉得是块阴影。
她全副武装地上了几天课,初二5班的同学却表现得出于意料的听话,没上课插话的,没打架的,没不交作业的,连个迟到的都没有,大扫除井然有序,相当有规矩,似乎比一般班级还更团结友爱。就在李檬放松警惕,盘算要不要从铁血向怀柔转型时,她发现了一件怪事,初二5班的每个人都在谈论朱莉。
她开始是在走廊上、厕所里听到女生们在说,“昨天朱莉带我去的那家文具店太可爱了!”“我发现朱莉换了新手机链。好特别啊,在哪里买的?”“我眼睛都肿了好几天,到底要不要去医院?朱莉你说呢?你妈妈不是医生吗?”“真讨厌下节又是体育课。朱莉当然不担心了,她跑100米是全年级第一。”男生也在谈论朱莉,“女生都像朱莉就好了,不会动不动就说‘告诉老师’。”“朱莉到底是不是混血?我觉得她头发有点偏金色,皮肤又会不会太白了点?”“上次演讲比赛要不是朱莉生病没参加,我们怎么可能会输给3班?”
听上去朱莉真是个讨喜的女孩,可爱聪慧,学习运动都是一流,人缘更好得没话说;只除了一点——初二5班并没有人叫朱莉。李檬的第一反应,朱莉应该是某个学生的外号,她甚至把每个女生都在大脑里回放了一遍,试图比对出谁最符合朱莉的侧写。可是接着事情就更古怪了,第一节课点名结束时,有学生抱怨,“老师,你为什么从来不点朱莉的名?”全校统一配送的早餐牛奶每天发完都发现少一瓶,“老师,牛奶只给了38份,可我们班有39个人啊”。有堂课黑板没有擦,她刚想发飙,但每个学生都证明,“今天的值日生是朱莉,是她的错。”
然后她开始收到朱莉交来的英语作业,字型高挑纤细,每个字母长得都像音符,仿佛在是纸上弹钢琴。她一口气翻开了所有的作业本,但没有一个人的笔迹跟它相似。第二天早上她故意在例行点名的最后,叫了朱莉的名字,本以为这样就揪出搞恶作剧的人。然而有个清亮的声音回答“到!”等她仔细检查每个人的表情,却只看到一片纯真无辜的眼神。
朱莉像一个狡猾的幽灵,随时随地出现在李檬意想不到的地方,留下挑衅的信号却又让她捕捉不到。但在捕猎和逃脱的游戏中,渐渐的,李檬的犹疑被朱莉的坦荡一点点地磨平,她的恼怒被朱莉的热情软化,不知所措的焦虑和挫败感在一切如常的、规律的日子里慢慢得到了治愈。当周围所有人都告诉你世界上应该有一个朱莉的时候,或许真的有这样一个朱莉也不错?如果有朱莉参与、跟朱莉分享的生活才是更正确的习以为常,那么朱莉就不是个玩笑,也不再是没有意义的符号。也有可能,朱莉曾经是班上的一员,只是现在不在了;老实说,用假装她并未消失的方式来怀念旧友,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和体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一个地方,要是也能被人这样记住我曾经存在的痕迹就好了,李檬偶尔有些羡慕朱莉。
直到有一天,她在点人答题时,自然地脱口而出“朱莉你来”,教室里并没有人站起来,有同学在下面小声接话“朱莉今天请病假”。发现自己叫了谁的名字,李檬呆了呆,但很快继续说,“记得提醒朱莉把家长签字的病假条交给我。”第二天她在办公桌上看到了病假条,朱莉妈妈的签名跟朱莉的一样高挑纤细。
李檬从此跟着学生们一起加入了朱莉粉丝团,她每天点朱莉的名字,安排朱莉扫操场,拔河比赛把朱莉分到女生较多的那一半,申请课本的时候都会申请39份,偶尔还和女生一起讨论两句,“你也喜欢朱莉那款发箍?”“朱莉最近看了些什么书?”李檬觉得学生对自己的信任和羁绊越来越强,她终于和初二5班融为一体了。
校长就是这个时候找她去谈话的,并且温婉地表达了请她自动辞职的决定。李檬有些错愕委屈愤怒,铿锵的抗议才刚起了个序,就被校长打断,“李老师,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们班上是不是有个叫朱莉的学生?”校长知道朱莉,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她点头,“没错,女生朱莉,很可爱,学习也很努力。”校长皱了皱眉,继续试探地问:“李老师,上次年级测试,你领了39份卷子,但是最后只交了38份?”“因为朱莉家里有事请假了,她在美国工作的父亲那天回国。”校长呆了呆,“李老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李檬有点委屈,“我是在关心班上的同学,难道这也有错吗?”
最后李檬离开学校的时候,校长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病的话还是早点去医院,谁知道呢,也许能治好。”
两天后,初二5班每个人的手机上都收到一条群发短信,“39人实验成功。下一个实验对象,选谁?”
【我们的存在是如何被证明的?如果所有人都在证明一个不存在的存在,那么,承认它存在是不是会更容易点?事实上,这比它真的存在还更有意义一些。——周二】
上三楼左拐,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教室,就是初二5班。李檬把怀里的书抱的更紧了些,用力捏了两下鼻子,她一紧张就会觉得鼻子痒。
几乎与李檬前脚踏进教室同步,“起立!”班长训练有素地发出号令,38个学生一起站了起来拖着正在变声中的花腔,“老~师~好~”“同学们好。”李檬低头打开学生手册,开始例行点名,“陈浩然?”“到!”“吴可凡?”“到!”……念完第38个名字,她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扫视着台下一片目光,缓缓开口:“朱莉?”“到!”回应短促清亮,但声音源却像是从天花板上折射下来的,尖锐却无法辨别方位,她又一次失败了。
李檬是3个月前调来湖光中学的师范应届毕业生,原本只是被安排到初二教英语,不料初二5班的班主任在新学期开始才三周时突然辞职,她临时受命接任。毫无经验就当起班主任,李檬担心自己的虚弱会被学生笑话。不过有前辈安慰她,只要态度强硬点,初二上学期其实是最好带的,学生们初一刚被狠狠磨过,一时还缓不过劲来;但从初二下半学期开始,老师们就得随时准备跟凶猛的叛逆野兽们做斗争了。可之前的班主任为什么会意外辞职?所有人的讳莫如深,让李檬始终觉得是块阴影。
她全副武装地上了几天课,初二5班的同学却表现得出于意料的听话,没上课插话的,没打架的,没不交作业的,连个迟到的都没有,大扫除井然有序,相当有规矩,似乎比一般班级还更团结友爱。就在李檬放松警惕,盘算要不要从铁血向怀柔转型时,她发现了一件怪事,初二5班的每个人都在谈论朱莉。
她开始是在走廊上、厕所里听到女生们在说,“昨天朱莉带我去的那家文具店太可爱了!”“我发现朱莉换了新手机链。好特别啊,在哪里买的?”“我眼睛都肿了好几天,到底要不要去医院?朱莉你说呢?你妈妈不是医生吗?”“真讨厌下节又是体育课。朱莉当然不担心了,她跑100米是全年级第一。”男生也在谈论朱莉,“女生都像朱莉就好了,不会动不动就说‘告诉老师’。”“朱莉到底是不是混血?我觉得她头发有点偏金色,皮肤又会不会太白了点?”“上次演讲比赛要不是朱莉生病没参加,我们怎么可能会输给3班?”
听上去朱莉真是个讨喜的女孩,可爱聪慧,学习运动都是一流,人缘更好得没话说;只除了一点——初二5班并没有人叫朱莉。李檬的第一反应,朱莉应该是某个学生的外号,她甚至把每个女生都在大脑里回放了一遍,试图比对出谁最符合朱莉的侧写。可是接着事情就更古怪了,第一节课点名结束时,有学生抱怨,“老师,你为什么从来不点朱莉的名?”全校统一配送的早餐牛奶每天发完都发现少一瓶,“老师,牛奶只给了38份,可我们班有39个人啊”。有堂课黑板没有擦,她刚想发飙,但每个学生都证明,“今天的值日生是朱莉,是她的错。”
然后她开始收到朱莉交来的英语作业,字型高挑纤细,每个字母长得都像音符,仿佛在是纸上弹钢琴。她一口气翻开了所有的作业本,但没有一个人的笔迹跟它相似。第二天早上她故意在例行点名的最后,叫了朱莉的名字,本以为这样就揪出搞恶作剧的人。然而有个清亮的声音回答“到!”等她仔细检查每个人的表情,却只看到一片纯真无辜的眼神。
朱莉像一个狡猾的幽灵,随时随地出现在李檬意想不到的地方,留下挑衅的信号却又让她捕捉不到。但在捕猎和逃脱的游戏中,渐渐的,李檬的犹疑被朱莉的坦荡一点点地磨平,她的恼怒被朱莉的热情软化,不知所措的焦虑和挫败感在一切如常的、规律的日子里慢慢得到了治愈。当周围所有人都告诉你世界上应该有一个朱莉的时候,或许真的有这样一个朱莉也不错?如果有朱莉参与、跟朱莉分享的生活才是更正确的习以为常,那么朱莉就不是个玩笑,也不再是没有意义的符号。也有可能,朱莉曾经是班上的一员,只是现在不在了;老实说,用假装她并未消失的方式来怀念旧友,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和体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一个地方,要是也能被人这样记住我曾经存在的痕迹就好了,李檬偶尔有些羡慕朱莉。
直到有一天,她在点人答题时,自然地脱口而出“朱莉你来”,教室里并没有人站起来,有同学在下面小声接话“朱莉今天请病假”。发现自己叫了谁的名字,李檬呆了呆,但很快继续说,“记得提醒朱莉把家长签字的病假条交给我。”第二天她在办公桌上看到了病假条,朱莉妈妈的签名跟朱莉的一样高挑纤细。
李檬从此跟着学生们一起加入了朱莉粉丝团,她每天点朱莉的名字,安排朱莉扫操场,拔河比赛把朱莉分到女生较多的那一半,申请课本的时候都会申请39份,偶尔还和女生一起讨论两句,“你也喜欢朱莉那款发箍?”“朱莉最近看了些什么书?”李檬觉得学生对自己的信任和羁绊越来越强,她终于和初二5班融为一体了。
校长就是这个时候找她去谈话的,并且温婉地表达了请她自动辞职的决定。李檬有些错愕委屈愤怒,铿锵的抗议才刚起了个序,就被校长打断,“李老师,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们班上是不是有个叫朱莉的学生?”校长知道朱莉,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她点头,“没错,女生朱莉,很可爱,学习也很努力。”校长皱了皱眉,继续试探地问:“李老师,上次年级测试,你领了39份卷子,但是最后只交了38份?”“因为朱莉家里有事请假了,她在美国工作的父亲那天回国。”校长呆了呆,“李老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李檬有点委屈,“我是在关心班上的同学,难道这也有错吗?”
最后李檬离开学校的时候,校长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病的话还是早点去医院,谁知道呢,也许能治好。”
两天后,初二5班每个人的手机上都收到一条群发短信,“39人实验成功。下一个实验对象,选谁?”
【我们的存在是如何被证明的?如果所有人都在证明一个不存在的存在,那么,承认它存在是不是会更容易点?事实上,这比它真的存在还更有意义一些。——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