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琦行开车到现场时,BRT专用的高架桥已经被警方封闭。他没法上去,只能把车停在路边。桥边的隔音板被烧得残缺,可以看到桥上公交车的残骸,一片焦黑,在城市灯光的映照下狰狞得仿佛猛兽,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挣脱束缚吞噬掉周边的生命,汽油与烧焦的味道密密匝匝缠绕在空气里,令人窒息。
意琦行仰起头竭力忍住眼角酸涩的痛楚,插在裤袋里的手神经质地握紧了手机。
他刚刚给X城几个大医院都去了电话,然而对面的接待人员只能婉转的表示,由于现在医院在全力抢救伤者,再加上部分死者尸体无法辨认,所以尚且未能确认全部伤亡人员的名单。目前院方尚未接收到名为绮罗生的伤员,但一有消息就会尽快联络家属。
所有可能的线索全部僵在一个节点,陷入未知的混乱。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只有已确认的死者名单里并无绮罗生的名字。然而医院接线员的话让他无法抑制地不断联想到最坏的可能。
相知相伴十载,对意琦行来说,绮罗生的存在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从来不曾设想过假如有一天绮罗生不在了,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巨大的恐惧与焦虑积压在他心头,似乎只等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口袋里的手机忽而震动起来,意琦行打起精神,来电显示上的一留衣让他沉默了一秒才按下接听键——
“喂?!意琦行!小绮罗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现在正在往回赶,小绮罗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儿的,你放宽心别一个人瞎想!不然到时候他没事儿你先倒下了!”
一留衣的声音又急又快,但微妙地安抚了意琦行紧绷的心情。银发青年深吸一口气:“嗯,我知道。你也路上小心。”声音出口,才发现嗓子沙哑得可怕。
挂断电话后的意琦行又恢复了平日里沉稳的模样。他坐回车里,决意先去最近一家医院看看情况。
我还没有收到绮罗生的消息。
我不能倒下。
手机再次震动时,意琦行正被堵在去往医院的半路进退不得。
174是X城颇有口碑的老医院,又恰好离事发现场颇为相近,因此许多伤员就近送到这里。然而由于地处老区一带,道路狭窄,此刻涌进无数家属车辆,交通压力陡然增大起来。雨后的空气闷热不堪,夜色里矗立的医院大楼透出压抑。很多司机等得不耐烦,于是道路上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搅得意琦行本已镇静下来的心情又微微焦躁起来。
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戴起来,转身拿起手机——就在看清楚显示屏上那个名字的一瞬间,银发青年愣在当场。
——绮罗生。
来电显示是绮罗生。
喜悦来得太突然,让意琦行瞬间有些晕眩。接通电话后他难得失态地脱口道:
“绮罗生!你没事吧?!”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一道与预期不同的温和声音响了起来
“意琦行,我是三余。绮罗生现在在174住院部XX号病房,接下来你先不要太激动,听我说——”
话音未落便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三余无梦生站在医院走廊上呆愣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今天本来才刚刚结束一个大手术准备回家好好休息,结果气还没喘一口就接到通知说出了事故被召回医院,一直忙碌到现在。同事看他辛苦本来想让他自己先回家,不过以三余的个性实在做不到在这个时候自己回家休息,干脆帮忙查房,不曾想碰到因事故受伤入院的绮罗生,于是当即就通知了意琦行。也是他忙糊涂了没把事儿讲清楚,眼下还不知道那位会怎么误会呢。
意琦行听完三余无梦生的第一句话,顿时再等不下去。
一夜间沉浮在各种猜测里的思绪随着这一句话终于落到实处,想要立刻见到绮罗生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意琦行看看被滞留在道路上的车队没有半点移动的迹象,当机立断挂了电话,直接冲出车门,向前一路狂奔。
灵巧地穿过拥堵在半路的车流,等意琦行到达三余所说的病房门口时不过堪堪过了五分钟。他一眼看到站在病房门口的银发医生,急切发问:“绮罗生现在究竟怎么样?”
无梦生苦笑:“早叫你听我说完。绮罗生没什么大碍,他当时就在车门口,很快就被爆炸产生的气流推了出来,所以只有小臂上轻微烧伤,还有一些擦伤,都不严重就是。不过因为受到冲击,有轻微的脑震荡,所以需要留院观察两三天,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说着轻手轻脚打开病房的门,将意琦行让了进去,放低声音“你去看看他吧,我先去查房了。”言罢他又小心翼翼将门关好方才离去。
夜色里四周静谧如水,可以很清晰地听见绮罗生平缓的呼吸声。消毒药水的气味有些浓,但并没有掩过绮罗生身上特有的牡丹花香。月光温柔地流进来,堪堪足够看清床上躺着的白发青年。
意琦行茫茫然在门口站了半晌,才一步步走到病床边,仔细端详着已经入睡的绮罗生。
病床上的青年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然而神态安详,目光描摹过袒露在被子外包着绷带的双手,以及随着呼吸唯有起伏的胸口,意琦行才终于敢确定,绮罗生的确如三余无梦生所言,并无大碍。
直到此刻,那些缠绕了一整夜的担忧、焦躁、痛苦等等负面情绪纷纷消散,意琦行浑身虚脱一般瘫软下来伏在病床边。他很想伸手将绮罗生紧紧抱在怀里确定他的存在,然而最终,他只是缓缓执起白发青年搭在床沿的一只手,朝圣一般虔诚地将之贴在自己额上。
他一直出众又骄傲,也从不怀疑地确信自己和绮罗生一定可以相伴到老。然而今晚这件事让他忽而间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情,本不是人力可以掌控的。
生,老,病,死。
与子偕老的愿望在生死面前可笑得像是三岁童蒙的游戏。
然而啊……
纵然如此,他也不会就此却步。
意琦行以额头缓缓摩挲这绮罗生的手,双唇微动,一遍又一遍无声轻念:“绮罗生……绮罗生……”
无论如何,这只手我握住了,就不会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