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通报，高湛本也只是路过，不过就听着那咳嗽的声音，怎么也想进来探望一番。倒是元福眼尖，便赶紧如同见到了大救星一般赶紧迎了上来。
"哎呦长广王殿下您来的正好，劝劝皇上吧！这喝下去不是个好事啊！"
高湛这才注意到高演在一旁已是喝得微醺，茶几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个酒壶。换做一般人也就算了，只是着肺疾断然是沾不得酒的。他英凛的眉头一紧，一个劈手躲下了高演手中的酒壶。
"诶，阿湛?你怎么来了?"
这被突然夺去了手中之物的高演迟钝的抬起头来，他因眼角微微挑起而显得柔美与邪媚的眼睛里弥漫着水雾，长长的睫毛轻轻一眨，那属于天子的威严倒不如说此时都融化成为一丝孩子气与柔弱。面前的高湛喂喂一吃惊，虽说自己这位哥哥自小就容貌出众，又因伤病而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是此时猛然看到这样的高演，高湛觉得自己心里还是一动，怕是这天底下的男孩子，甚至连些女孩子，都没有这样的美貌吧。
高演又轻咳了几声，高湛这才回过神来，暗自嘲笑自己的脑子，竟然会想起这样的事。
"皇兄，这酒太冲，怕是伤身。"他示意元福收拾了桌上的这一残局，"倒不如臣弟陪大哥喝喝茶，温吞点的也对身子好点。"
元禄马上和元福退了下去，吩咐宫女赶紧烧茶。
高演怕是真醉了。他把下巴撑在交叠着的双手上，闭着眼睛仿佛轻声的哼着。高湛暗自叹了口气，在自己哥哥身边坐了下来，前殿里的烛光跳跃着在墙上投下闪烁的影，他细细的听了听，雪似乎没有减小的样子，倒是落在屋檐上"沙沙"做响。元禄很快就轻手轻脚的上了茶，高湛看了看身边仿佛睡着般安静的哥哥，冲着元禄、竖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唇上。
"今天阿湛所来何事?"
倒是吓了高湛一跳!他放下刚要入口的温茶，看见高演已经睁开了眼睛，方才喝下的酒让高演一向苍白的双颊透出微弱的粉红。他浅浅一笑:"今天只是路过，本来踏雪寻梅来着的，不想就逛到了昭阳殿。不过依然来此了，就还想为前几日在朝廷上护着阿贞一事对皇兄说一声谢。"
他微微拱手。

这样瘦弱的肩膀撑起这个天下，不用去想也心知肚明。他不自觉的加重了手的力量，他感觉仿佛自己一松手，自己的哥哥就要倒下去一般。
"阿湛，"高演的声音有点飘渺，"明天我就把皇位还给你怎么样……"
"那怎么行!"高湛厉声一喝，惊的高演惊诧的看着自己，"皇兄你喝多了，瞧你这胡话说的!这天下是你的，这话让太后娘娘听到还不闹翻天了。"
"朕是天子!"高演手臂猛的一用力，将扶着他的高湛一把推了开来，自己却因为重心不稳摇摆了几下，高湛连忙扶住，无奈的摇了摇头。
"朕是天子!"高演又改回了称呼，"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皇兄……"高湛的语气里已满是焦急的关怀。
"我……这江山要来有何用……换不来宁静，换不来儿时的时光，换不来观音对我的喜欢，换不来单纯的母子之情……"高演的睫毛垂了下去，他一直胳膊还抓着身边的高湛，修长的手指揉进绣工精湛的华服里。
"你说，那民间的家庭，也不是照样快活自在，比我好多了……而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母后，在，但是他对我就像是对待一个夺权的工具；妻子，有，可是观音心里没我我又怎能强求!朝野之上，看着下面大臣对我伏首称臣，可谁不知道我只不过是母后的脸面。"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阿湛，你说，生在帝王家，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的双眼竟然盈满了泪水，而此时正望着自己，烈酒的绯红此时已经退了下去恢复了平日的苍白。高湛觉得自己有点口干舌燥，胸腔里的疼痛越来越紧越来越让人窒息，他不禁想起太医字他俩孩童时代就早有过得论断，说高演根本活不过三十岁。第一次听到自己母后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他跑到哥哥的身边大哭了一场，那是他小时候有印象中唯一一次掉了眼泪，以后即便是再重的伤，都没有再落过一滴。
而此时自己面前的天之骄子，褪去了那层天子的光辉，仿佛回到小时候的那个柔弱的小王子，不谙世事，在自己玩耍的时候安静的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然后再在自己递过去一块桃酥糕的时候扬起嘴角好看的笑。

"我是大齐的皇帝，说来金银财富什么什么的招手即来，但是我却连个平民百姓都比不过……富有?最多的是疲惫……"
说罢，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咳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皇兄……"高湛觉得自己的嗓子仿佛哽着什么，他轻抚着自己哥哥的后背，"对不起，怕是太多太多的事情都要说声对不起。"
天子本就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位置，那万人之上的权贵，不说踩着多少的尸体与鲜血，却如一把利剑悬于顶上。历史多年来无数人渴望登上这样的权势之顶，高湛微微的摇了摇头，说不清个中滋味。
他只是觉着用力抓着自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一般的那个瘦弱的人儿，快要让自己心痛到窒息了。
大雪落了一片又一片，怕是要把腊梅都遮去了。高湛听见不时有大块的雪从屋檐上划落了下来，还有微微温暖处雪稍稍融化的声音，一滴一滴仿佛过于仓促的消融了自己。茶几上烧茶的小火已经温温吞吞变成了小小的一簇，还在不紧不慢的烧着，惹得茶壶里的水咕噜咕噜的冒着响声。他没有想陆贞，也没有想观音，他的心被眼前的人充满了，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却又轻轻的揉捏着自己胸腔里那个均匀跳动的东西，硬生生的痛起来。
"阿湛，你回去吧。"高演突然没来由的冒了一句，抓着高湛的手也送了开来，"我的确是喝多了，得吩咐元福拿点醒酒汤来。"
高湛微微一愣。

"我不急。"他徐徐的说。
"回去吧，这雪越下越大了，等会怕是连路都要冻上了。我刚才说了些胡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以后保证不喝就是了，先一年为约。"他推搡着自己的弟弟往殿门口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虽走得跌跌撞撞，但是却也推着高湛一步一个趔趄的往门口退去。高演几乎要把眼睛闭上了，先前迷蒙的水汽不知何时消散不见，却只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点泪珠。眼角被疲惫的眼圈勾勒的满是倦意，那秀眉微拧着，嘴倔强的噘着，他没有抬起眼睛看着高湛，眼神仿佛落在他衣服的某一处，而手臂只是一昧的推着他往门外赶。
"好好好，我走就是了，"高湛一声叹息，他没好气的看着明明是自己哥哥但是却完全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一样的高演，瘦削的脸上是过于苍白的病态却又有着不凡的天子气质。文韬武略，也许高演稍微弱于自己一点，但是他是个好皇帝，大齐的天子，百姓的守护者。
虽然这身子骨，对于天下来说太瘦弱了。对于这深宫内院的阴谋与冷漠，太孑然了。
这一潮思绪又把自己的心推搡的颠过来倒过去，高湛的喉咙中挤压出一个难过的音，手臂突然用力，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高演一把拉入自己的怀抱。
雪飘入廊沿落在明显结实些的那个人的后背上，也飘落在那张清秀的瘦弱些的那个人的脸颊上。高演感觉自己被惊诧所冻结住了，但是却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因为怀抱住自己的那个有力的双臂，已经用自己的体温融化了所有的冰冷。
"阿湛……"他轻轻启了启口，温柔的吐出了这个字眼，"明年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希望阿湛还能再来陪我煮一煮茶。"
而高湛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双臂紧了紧，仿佛要将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血脉。

这皇城之内，怕是再也没有见过比今天冬天这场还要大的雪了，所有的光芒与阴暗，都被雪覆盖上白茫茫的一片。高湛的身后有着元禄撑着一把素净的伞，那雪却还有不少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仿佛等一双手轻轻的为他拂去。高演倚着昭阳殿的雕花木门，酒劲退下去了不少，他没有微笑，只是倚在那里一言不发如同一幅画一般嵌在门廊里，瘦弱而不禁喧嚣。他的眼底是说不清的情绪，那先前迷蒙的水波又在那他深潭一般的清眸里荡漾了过去，一阵寒风掠过，他打了一个寒颤。
但是他还是靠在那里微微咳了咳而已，高演目视着前院的一片景致，直到高湛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在了一片苍茫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