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苏
残月。
不知映下了多少人的迷离的残月。
残月。
不知留下了予弦多少追忆的残月。
予弦拨着琴弦,我看到,他修长而纤细的指、隽秀而忧郁的脸。《锦瑟》的曲调流动着,像那一弯浅浅的、浅浅的残月。
风默默地抚过,我默默地看着他衣袂纷飞,发丝散落在衣襟上。残月的弱光映着他眼睑下的晶莹,他的手指映着残月下的落寞。
他静静地吟唱,静静地忧愁。
我静静地倾听,静静地心痛。
今年我十七岁,予弦三十一。
十四年,他大我整整十四年。
十四年,他育我整整十四年。
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我独自坐在天音阁前,雨水划过我的面颊,模糊了我的双眼,他出现在这一片模糊中——苍白的脸,苍白的衣,苍白的伞。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感情,那么朦胧,却那么动人。
泪水和雨水交杂在一起,我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只是不住地念道,锦瑟…离苏…锦瑟…离苏…
伞悄悄地从他手中划落,他揽过我的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发梢的水滴在我的脸上,咸咸的、又淡淡的。
从那以后,我就住进了天音阁,他就叫我“离苏”,但是,我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哑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不愿说而已。
有时,我也会喃喃自语,但终究只是自语而已。我厌恶与人交谈,既不想了解别人,也不想别人知道我。
风轻扬着予弦的发丝。
他每一次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总带着那样浅浅的悲哀和淡淡的温柔,就像他弹着《锦瑟》时的样子。
他纤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
他每一次抚过我的面颊都那么缓慢而深邃,就像他弹着《锦瑟》时的样子。
每到这些时候,我都会轻轻颤抖,有种想和予弦说话的冲动,可惜我始终未曾张口。
他的眼睛永远像那弯残月,落寞和难以割舍的疼痛缠连着、缠连着。 他的瞳孔总是那么幽深,仿佛尽头永远有个女子的侧影,可惜我看不清。
他继续唱,唱得那么动人——“此情可待成追忆”——是么?他也有这样的“情”和“追忆”吗——“只是当时已惘然”——是么?予弦,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是很痛呢?
予弦,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离苏”吗?那个叫“锦瑟”的女人说,希望你离了她,就可以苏醒过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痛?是不是,我,让你想起了什么?
予弦,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宁愿不再说话吗?因为我不喜欢你不停地问我“锦瑟”,也不喜欢你不停地问我“父亲”——我不认识“锦瑟”,也没有“父亲”!
你那焦灼的样子让我想起十四年前的锦瑟。
泪水像秋天的最后一场雨,她变得那样焦灼,她说着:“离苏,你不要跟着我,你坐在这里。”
于是我乖乖地坐在了天音阁口,于是就下起了秋天的最后一场雨,于是我等了一天一夜,于是予弦带走了我,于是我看到了和锦瑟的脸一样苍白得可怕的丝帕,于是我希望自己可以忘记一切。
可惜,我忘不了她一脸的焦灼和泪水。
予弦停下了弹奏,他的十只手指依然苍白,他的指尖却变得鲜红。
我撕下白棉裙下摆,默默为他包扎。
在他悲哀而温柔的瞳孔里,我看到一张焦灼的脸,像极了十四年前的锦瑟。
他忽然抱住我,泪水滴落在我的肩上,那些支离破碎的迷蒙的字词灼伤着我——“锦瑟…锦瑟…”
他的眼睛变得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炽热的火焰疯狂地侵蚀着我的身体。我想挣开他,却无法移动丝毫。
哦,予弦,你不能这样。
我想喊,声音却冲不出喉头。是啊,已有多少年,我不曾与人交谈?
白色棉裙片片碎裂。
是不是,我的心也已经片片碎裂?
泪水又一次划过我的脸,但这次,不是他的,是我的。
天啊,我又已有多少年,不曾流过泪?
他的唇贴上我的,就像一团烈焰流入了冰河。可惜我浇不灭,他那近乎疯狂的炽热。
他离我那么近,那么近,那个疼痛而焦灼的影子在他的眼睛里晃来晃去,就像残月里的树影。
我合紧牙,咬下去,腥甜的液体流进我的嘴里,也流进他的嘴里。他的眼睛蓦张蓦合,长长的睫毛下闪着那片残月下的晶莹。
我是锦瑟的女儿。
我说出这句话。
声音喑涩而干哑,我的确很久没有这样大声地说过话了。
他呆住了。脸那么苍白,比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要苍白,甚至没有一丝血色,像极了我最后见到锦瑟时那块丝帕。似乎是这句话吓住他了,是么?
我是锦瑟的女儿,不是锦瑟?
月色愈浓,风又吹过。
我拉起支离破碎的裙摆,可惜遮不住,我的疼痛。
我默默闭上眼。
予弦,你能明白吗?
他没有说话,但我宁愿相信,他是明白的,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