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ree
天空是一层厚厚的死灰色。也许快要下雨了。
不对,是已经在下雨。干净的雨水滴在我的手上,很舒服的一种触觉,比起虚伪的温暖我还是更期待着着一种冰冷。手上全是水,滴在针孔处有一种奇异的痛感,我盯着因为长期注射而又青又肿的血管,思忖着要不要躺回床上。
还是回去吧。他不回来的。免得被护士看到有喋喋不休。关上窗户,我将手按在玻璃上,感受着雨的质感,比我预计的更加冰凉。
“自欺欺人并不好哟。”
我知道这并不好,但我无法停止这种可以称为幼稚的行为,或者更本没有想过。专注地注视着那一朵朵盛开在玻璃上的花朵,我的眼睛有点酸胀,揉了揉太阳系却没有什么效果。果然杂志上说的很多都不能信。
“吹风什么的也没有关系。”他自顾自地推开窗,室内的气温低了很多,冷空气如同一条条寒冷的细藤一点一点地蔓延上了我的皮肤,“你什么时候也看这种无聊的东西了?我以为关于娱乐的东西都离你很远。”指着几本散乱着的放在桌边的杂志,他笑得并非温暖,反倒带着冷意。
我看着那几本杂志,把它们整理好,“我觉得把它们收起来当垫背很不错,棉花枕头太软了。”他随意地靠在墙上,挑了挑眉,戏谑道,“每次看到你怎么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呐。这样很丑。”尖锐的牛角饰品,墨绿色的上衣很适合他,他也很适合笑,像他这种人就算是面对死亡也会笑得这么放肆吧。
“到了这里,我没觉得自己好看过。”半死不活的样子真的很丑我知道,但是在这种压抑的与地狱比邻的地方想看到好看的人,其实这脑子也应也不是很清醒吧。现在我就像是一个人偶一样。最好看的时候,我想无疑是我死去的时候了。带着人最后该有的样子离去。
他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喜欢我的回答,“没有人可以拯救别人,神也不可以。自我放弃是最可笑亦也最可悲——”他修长的手指翻折着,折出了精巧的纸飞机丢入风中,“人必须自救。”他火红色的瞳孔如同朝霞的那种拥有生命力般的红,像是带着某种光芒。雨水溅在他苍白的脸上,骨碌碌地滚落在冰瓷地板上,绽开了好看的形状。
现在我该干什么呢?根据小说,我应该说,“你哭了?”但我敢打赌这个家伙什么都不会说,只会笑得更放肆并不屑地打量着我。
不说的理由除了以上,最根本的是,我怀疑这家伙估计不会哭。这个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技能这个家伙绝对没有。万一他真的哭了,那才是不可思议。
“万一你真的想死,”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冷漠而怜悯地看着我,罕见的没有一丝笑意,“那你现在就应该在坟墓里而不是在这个死气沉沉的病房。你将自己没死成的原因怪于医生和护士,这很可笑。如果不是在最后一刻你超于常人的求生意识,神来了也没用。”
我听见自己心脏猛然跳动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对于这个观点我很想从病床上跳下来大喊一声怎么可能。像我这种人已经是一只脚踩在坟墓里了,不管医学怎么发达也没有任何办法。就算真的有办法,那是我一定早早地躺在坟墓里了。求生欲这东西,怎么可能会在我的身上,还很强烈?怎么可能……开玩笑的。攥着被单,我就这样催眠自己。
“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死亡么。我可没有开玩笑。”似乎是看透了我的秘密,他耸了耸肩,笑容依旧即使并不好看。
死亡这种东西其实是可遇不可求的。他低着头,微长的红发不仅遮住了他好看的眸子,亦掩盖掉了他的表情。我并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满是笑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波动,他现在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
沉寂。
我忽然觉得幸好他没有再看我,那双赤色的瞳眸中隐藏着太多东西,不可预知也无法预知,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被看透的感觉。一般人也许不会懂这种感受。无论自己高大或矮小,高贵或卑微,在这个人的注视下,所有伪装都将逐一瓦解,就剩下一个真实的你,无处可逃也无可从逃。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感受,恰恰相反,完全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也不足为过。
此时这双逼人的眸子沉寂而深邃,我有一点讨厌现在的处境了,气氛僵硬地让人憋气,我笨拙地岔开话题,“其实今天天气很好,呵呵有一些小雨又不会很冷……哈哈……”
“……”
被无视的感觉让我有些挫败,你这家伙不是平时挺能说的吗?说个“嗯”也行啊!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除了心脏病外还有自虐的嫌疑。
沉寂。又是这种致命的沉寂。
由始至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失败的演员,演技苍白而可笑,从拥有意识开始就在重复前一天的生活。我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对那一些爱说废话的人没有好感。反复地输液、手术,这种人生不如死掉算了。
“你说我不懂死亡,那你就对死亡很了解吗?哪怕有求生欲也很正常,这是个人都会有啊。面对死亡,你就不会害怕吗?”我罕见地说出了一连串的话,第一次有了爆发的冲动,
面对我面前的那个少年,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现在,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自己和他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里会有惊人的相似性。我们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但相处起来却可以称之为“融洽”。可我也有自己尖锐的一面,面对那一些医生护士摆出一副配合的样子很辛苦啊!我仅仅是不想对外人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而已。但我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频繁的化疗让我几乎失控!那种感觉,几乎是要让全身愈合的旧伤疤再次迸溅出鲜血来。
“……呵。”他将遮住自己眼眸的红发拂开,那双红瞳早已经不再是朝霞的嫣红而是空洞得与死人无异。邪魅的笑容再次在他苍白的脸上绽开,“对于从地狱回来的人而言,死亡是不可怕的。”
不可怕的。那双眸子很好看。对于地狱回来的人而言,死亡是不可怕的。我只是牢牢记得这一句话。我回过神来之时,他正站在窗边看着一片混沌的世界。我缓缓地走过去,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清晰的事物变得棱模两可,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了在大片暗绿色色块之间夹杂着一抹单薄的白。
——是那个纸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