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若我身为菩提，若你身为莲花。
我还有心愿未了，不可……不可……再一段时日就好。
阳光照不进大殿，只从殿外光滑的石板上反射了些许，我靠着身后的鱼龙座看那人稳稳走进来。记忆中的他是一身金灿，耀眼而圣洁，光照天地，如今却这般模样。
他走到面前时身边好像还粘了阳光的温暖，黑色的长发随着气流微微飘扬，红色的念珠一颗颗在没有光的大殿里闪的很是妖艳。我抬头看着他，眼前有些昏花，看着他透着血色的双眼我不禁又一阵心痛，什么时候，他的双眼也可以这样被沾染。
「你来了。」
他站着不动，好像踟蹰了一下，念珠上的弟子珠很轻巧的停住移动，手上的六字真言和异类般蓝色的指甲和血红的念珠一样刺痛人眼。
记忆中的这人不是多话的人，只依稀记得有一次，世尊打趣到他曾化身俗家，还作诗气惨了一位少侠。
「坐。」
他依言盘膝坐下，看着我靠着不禁皱眉。
「身体如何？」
「无妨。」
他沉默的看着我手中的念珠，我便伸手将念珠递给他。「今后，留个念想。」
推开我手的手掌并不比我温暖，魔性透体还隐约带着戾气。
「一页书终究是一页书，无论何时都不能小觑。」
「你寻我来何事。」他的语气并不疑问，好像已经知道我的用意。
「如你心中所想。」
他皱眉，好像很多人怕见他皱眉，所以我也难得多看了几眼——原来这人皱眉是这样的啊……
「你不必遗憾或者愧疚，一页书终究是一页书，你为的终究还是天下人，如今我能做的只有这点，不必介怀。」
「如今……邪魔遍地，无人可渡，你又何必执着。」
恍惚间看到一点惋惜的神情，再努力看时却没了。
将他没接的念珠抛到他怀里，我提起力气端坐，解开袈裟，大殿里阴凉的魔气顿时窜入四肢冷到生疼，疼到连双手都合不稳。
「若能渡你迷途，我愿做佛妻，若能渡你归路，我愿做佛妻……若能换你清明不悔，我愿做佛妻。」
我若为菩提，只愿落叶净你一池清水，换得莲花重放。

<二>若他身为菩提，若我身为莲花。
很少看到他靠着什么，这人都是很要强，或者说很逞强，就算伤痛也不会躺着，端端正正打坐就是他的休息。
所以看着袈裟散落，我也没问多余的，若能坚持，他绝对不会这样见我。
人都说相由心生，往日圆润的宝相庄严如今却清减的有些扎眼，看在眼里别是一种滋味。「坐。」他前面说了一句什么，我甚至没听清，这声坐才听的真切，竟然消减至此。
我试着放松眉心，试着缓了口气，扯了句无关紧要的「身体如何？」
「无妨。」
无妨么，是无论怎样也得放下，所以才显得无关紧要吧。
他递来随身的念珠，用一种解脱了的语气说「今后，留个念想。」
莫名一阵躁动，我伸手打开他，指尖接触时微弱的佛气仿佛一挥就能消散。
「一页书终究是一页书，无论何时都不能小觑。」
虽然心中已有估量，可是万不得已还是希望有一丝回转，千百年来亲眼看他如何坚持，此时就算再狂怒愤恨也终究还是有些不忍。
「你寻我来何事。」
「如你心中所想。」
终于不能止住眉心皱起，一路强压的怒火突然翻滚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一页书自认坦坦荡荡无愧天地可为何还是如此！
「你不必遗憾或者愧疚，一页书终究是一页书，你为的终究还是天下人，如今我能做的只有这点，不必介怀。」
「如今……邪魔遍地，无人可渡，你又何必执着。」你又何必救他们！
他靠着鱼龙座微笑，将念珠抛到我怀中然后端端坐好，双手合十，依旧宝相庄严，不可亵渎，可我们都知道，这次之后将再不相见。
「若能渡你迷途，我愿做佛妻，若能渡你归路，我愿做佛妻……若能换你清明不悔，我愿做佛妻。」
佛妻么……
好！
我转身双膝跪地，将袈裟解开甩到他身后，看着他摘下金冠。
没有一丝不舍，没有半点犹豫，金色长发散落在身后，如同袈裟覆在肩头。抬手，指间细腻的触感是多年清修不曾劳作之人才有，将身前倾，俯身到他耳边。
「我意已决，梵天。」
帝如来很少抢话，他本是个温润的人，连云鼓雷峰一众人等都不曾严苛，如今这一句我意已决却像把我推上绝路。
你意已决。
菩提虽高大但难免倾颓，所以今日你也决定将一切后路断绝，免得日后有变么？人人说梵天入魔，可我一页书却觉得无比清醒，谁可将这乱世靖平，谁可？难道非要你舍身问道才能渡劫？
菩提叶落，莲花重放。

<三>
我随着一页书靠过来的身体慢慢后仰，直到支撑不住倒在早揽住肩头的手臂上，扯出的笑容，可能稍显单薄但看在眼里总还是笑容，然后坦然的躺在他胳膊上，由他的一头黑发撒在周身。
这黑发是他入魔的象征，黑到目不忍视，所以宁愿用最后一点力量渡他，哪怕后果是消散。
早晚都如此，何必争一时一刻？
一页书俯撑着身躯，看着我笑时脸上莫名一股凄凉，他知道的，他知道这笑不单单是笑，我历尽苦难的解脱，这笑里总带着些其他味道，些许愁，些许悲，还有些许淡然的释怀，仿佛从前经历的磨难都似殿中飘荡的香烟般散去，可只有真正看过的他才知道，这散去的和散不去的苦。
「你愿做佛妻……」他轻声叹息，悠远清浅，好像从前他辩经最后轻轻的叹息。
衣袖滑落，肢体失去距离，我任他将体重压过来，任他解开腰间系带。僧衣布袜，仪式一般被轻轻退下，凉气绕着身体让人觉得有些瑟缩。
再睁眼，看着黑色的僧袍也一件件被解开，散落在周围，血色的念珠被抛在我的琥珀念珠旁，像是凌乱却又泾渭分明的纠缠在一起，好像很符合我们现在的感觉。
精壮的身躯压上来，压到肺里的空气全数清出，然后就是稍显强硬的拥抱。
既然已经放弃此身，就不会做丝毫反抗，顺从的由他探入口中夺取空间和主动，试着轻轻抬起手，环住他的颈间。发丝间依旧缭绕着檀香，我不由合眼，再笑着以额角蹭着他的面颊。
「我愿意。」
我深知真正能伴你左右的人不是我……所以我才敢这样放手一搏。此刻哪怕烧尽魂魄，我也宁愿换得你清明如旧。

<六>
再睁眼时，我身为罪愆，你为前尘。
我再次看到这世间烽火连天的样子不禁有些欢喜，只记得他有双碧绿的眸子，与我眼中的颜色完全不同。云鼓雷峰后的莲池枯萎殆尽，只剩一池死水，却映得出我的脸，和他一样的脸。头上不同于他的骷髅肉髻在水中倒影里欢快唱歌，听着，像他的丧歌。我在池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不禁吃吃笑起来。
我将血洗你守卫的人世间，屠戮你挂心不舍的好友，也把你，紧紧锁紧我心里，深深的，再也不让你看见他们。

<七>
鹅黄僧衣的菩萨端坐在圣莲天池边，身后枯焦的菩提树再无生机，但她怎样也不舍得拔去。
「咚」的一声，一颗指甲般大小的物体跌落在腿上，弹了一下落在身边。
睁眼，入眼帘的便是迁徙的鸿雁，每年经过定禅天都会歇息片刻，每年菩萨都淡然笑着看它们飞来又飞走。
地上一颗饱满的种子看来是雁队带来的，但不知候鸟为何会衔来一颗种子，难道是原来挂在它们腿上的种子发芽长大再结子？
拿起观摩，干枯饱满的种子在掌心不滚动，沉稳的证明它将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菩萨低头微笑，向不远处梳理羽毛的雁队点头，再站起来走向枯萎的菩提树，将种子用薄土掩埋。
等新树发芽，老树也就会倒下，化作泥土。或许今日还是一颗种子，来年，它将抽出嫩叶，长出新枝，再过不多久，它就会再能荫庇一方。
梵天，你看到了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