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忘君于咫尺
楔子
是否再倾城的女子,也比不上她一颦一笑?
——是否你永远不会爱上我。
正文
画舟西畔,早已天泛微光。苏皙望着对面木雕昙花椅上的男子,他怀中的江南美人脸颊仍带昨夜的残妆,嘴角浅浅娆色。
苏皙走出梨香暖阁,整个画舫的人都在沉睡,她隐到流苏屏风后,伸手抽去了鬓边的白玉簪。乌发散了开去,一抹暖色映在她的额际,谪如仙人——谁会知道伴翩翩公子花漠游遍中原的人,竟是个女子。
一抹红装牵新愁,发雪等君归。谁笑痴缠三千,只余空凝眼中眷……
轻灵的词曲悠悠散在耳边,苏皙凝神细细的听着,曦光透过窗棂,映过舫边的小舟。
及笄的少女在舟边浅唱,碧波荡漾着小舟渺渺,湖中的碧荷衬出身上浅绿的布裳夺人,将女子的美好岁月拂在清风中,她并未束发,及腰的青丝随风轻摆。
苏皙愣了良久,终是垂下眼去。那样的盈语,那样的温柔,便是她十世也及不上的。
回了船舱,半路却不料撞上从花漠房中出来的美人。苏皙与迎面而来的软玉温香撞了满怀,幸而她换了女装,那女子并未识得她便是昨夜与花漠同来的公子,只捋了捋散乱的发丝,咬咬唇不满地碎步离去。
苏皙皱了皱眉,伸手推开了花漠的房门。
窗被支开小小的缝,几缕阳光透过窗纸漏了进来,光线柔和地模糊了男子的轮廓,瞳孔中弥漫着点点懒散温柔,斜飞入鬓的眉和笔直的鼻梁被阳光打上浅浅的阴影,似乎只能这么形容——“岁月静好”。
“你……”见到苏皙,花漠一怔,“怎么换了女装?”
“怕你当真不记得我原来面貌。”苏皙云淡风轻地道。
花漠无言。光线在他脸上勾勒好看的弧线。“怎么会。”最后他轻言。
苏皙别开了头,才发现他一直凝望着窗外,那小舟却带着曲歌渐渐飘散远去。
“苏皙。”他唤她,“我想知这女子是谁。”
她的唇角勾出苦笑,“我怎知道。”
“呵呵……”花漠好看的唇弯出弧度,“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她令我觉得熟悉。苏皙你一定有办法的……不是么?”
大概莲花摸自己都没发觉,最后一句话不自觉的带上了儿时哄骗宠溺的味道。苏皙只能笑,她应,“好。”
十二年。十二年……我怎还会将记忆中那个清朗的少年认得是如今的你呢?
那日黄昏,苏皙浅笑着,将花漠带去了江家的石桥。她没有说,清晨见到小舟时她便看到了舟边小小的“江”字。她终是这样顺着花漠,那个在她记忆里闪烁了十二年的男子,而一次次地不理会自己心里的小小刺痛。
当江语再度遇上花漠时,那日的黄昏小桥,郎才女貌。怕是苏皙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
触动她心中的琴弦,余音绕梁。
只是他身边陪伴的女子,终究不是自己。
那日月亮初升,苏皙的房门被推动,她披一身皎洁转身,原来是花漠。
苏皙的长眉挑动:“怎地不与佳人赏月共度美景?”
怕是没听出语气中的辛酸与自嘲,花漠毫不顾忌地躺倒在她的椅上:“只怕她不肯。”
不肯?苏晳的嘴角斜了斜,“花大少爷何时失过手?怀中美人无数,个个投怀送抱……”话未说完,脑袋被何物敲了一下,“咝——”她轻呼。花漠手中举着酒杯,满脸的无奈,“别说那么响,江语听见了怎么办?”
“你还怕她听见……”苏晳抚着额头,喃喃道,“是不是人啊下手这么重……”
花漠似乎没听见女子小小的抱怨,他玩世不恭地斜倚着窗口,玩弄着修长十指间的象牙酒杯,“苏晳,这三年,我们也将中原游遍了吧……”
苏晳一怔,应道,“嗯。”
花漠盯着月色,眼里盘绕着难得的认真,一字一语,坚定无比:“我想娶她为妻。”
苏晳无言。良久,他试探似的小声道,“——江语?”
“不错。”
“……”
她没有说话,垂眼望着夜色的湖面。有些话,是不是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机会说了?
也罢——“你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么?”苏晳淡淡地笑。
花漠皱眉,好一会儿才道,“似乎……呵,不知不觉便识得你了不是么。这么多年的至交,在乎这个做什么?”他轻笑,依旧是清浅无害的瞳,依旧是俊朗翩然的眉眼。
如同记忆中十二年前一模一样。
那年她五岁,他九岁。
桃花林中花雨纷飞。她懒懒地趴在地上桃花瓣中,阳光在小苏晳肩上欢快的流淌。突然间听闻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树上响起,“你扰着我看书了。”苏晳抬头,树上斜靠着衣诀翻飞的少年,正不耐地捧着一卷书望着她。苏晳并未觉得有不妥,勾起唇角灿烂地笑笑,伸手拍拍身边的地。少年一怔,墨染的眸子中渐渐晕染开一点点柔和,跳下树,拂拂衣角,与她并肩而坐。
她的容颜娇俏灿烂,他的眉眼清冷俊朗。似乎是天造地设的默契,似乎是上天注定的偶遇。
——“怎地不答话?”突如其来的话语将苏晳拉回现实。
她压下眼中的失落,抬起眼望他。
目光如水,清淡不含杂念。
花漠眼中的笑意并未退去,但终是受不住,别开了眼,“别这样看着我,总觉得最近你变了不少……”
苏晳的眼底不免翻起不少隐藏的情绪,她掩饰地低下头,“怎会,只怕你娶妻后又不免使这位姑娘伤了心。”
原来有些话,说明白了不如不懂。原来有些痛,不必找人分担。原来有的刻骨铭心,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会一生一世待她很好。”花漠弯起嘴角望她,“不会让你失望的。放心吧,苏晳。”
“那——”苏晳顿了一顿,“是否再倾国倾城的女子,也比不了她一颦一笑?”——是否你永远不会爱我。
“自然。”花漠浅笑淡然。两个字压上心头,将苏晳最深的伤破得体无完肤,她却只能将微笑的惨淡埋在冰冷如心的月光中。
月光如水,你的笑依旧。如此。很好。
一个月后。江南酒楼。
没有惊天动地的锣鼓,亦没有张灯结彩的灯笼。火红的山茶铺满了所有的琉璃瓦,安静的蔷薇蔓延了青瓷的墙面,窗棂上悬着随风摇曳的金盏花蕊。
花香蔓过新娘的红装,广袖收腰的设计,领口的褶皱拢起蓬松的长发,裙诀的下摆是绝好的江南蜀锦,映出江语本就大家闺秀的气韵,红纱轻薄地覆上肤若凝脂的脸颊,略微模糊了女子温柔的笑颜。当欢快的筝声响起,那个她将陪伴一生的男子便在庭院相侯。彼时杏花微雨,山茶灿烂,如同星火一般的年华,如同萤火一般的爱恋。
苏晳没有看到自己所勾画的一切。
当婚宴进行的当夜,花漠微醉之时,她正在湖边与月对饮。手边的一坛陈酿是花漠赠她的十五岁礼。他说:“酒总是放得越久越醇,当有一日游遍了中原,我们便拆了它同享。”
而今时辰刚好,你却有佳人在怀,独留我一人。
苏晳痴痴地望着月亮,心中却泛起点点涟漪。
这么多年,她看着他身边的女子一个个地更换。看他的温柔他的不羁。她以为陪在他身边的人始终会是她。
她以为时光始终没有那么长,对的人始终没有那么多。但他仅仅把自己当做挚友。仅此而已。
一旦心中最深的伤被揭开,疤下腐败的血似乎又开始流淌,苏晳的手一松,瓷杯从手中滑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如她的心,或从一开始便不是完整的。
“嘿,”月下晴朗的声音回响,“别一个人喝酒,一起分享啊!”花漠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清浅的笑容在光线中忽明忽暗。
苏晳抬手扔了一坛酒过去。
“好酒!”花漠闻着酒味便赞道。转头看见苏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平日里灿烂的笑容也难得的在月光下染上了一丝宁静。
“怎么了?”他问。
苏晳勾勾唇角。何必再看一脸留恋呢?十二年来他的眉眼在她的记忆中早已刻画了无法抹去的深痕。不论她到哪里,恐怕毕生也忘不了放不下了罢。
“没什么。”她轻叹。
月光如水,搅了谁的心水不宁,乱了谁的思绪飘散。我用一生换你一句留恋,只怕当真是无缘。
第二日,花漠寻遍画舫,却惟独不见苏晳的身影。他推开苏晳的房门,只见书案上一瓣已枯的桃花瓣压着薄薄一封书信。
愿诉白鸪念离诀,
浅尝玉酒阑珊灭。
笑闻歌遥何伤涟?
陪醉流年挑灯剑。
君心不改碎雪鸢,
守得沧海改桑田。
风扬清荷歌畔边,
霜披枫红叶漫天。
雨映落霞万花阴,
雪吹关外裘笑颜。
君心不在,我自相忘。勿念。
心中突然泛起涟漪,花漠移眸望向窗外。
一如十二年前。绯色漫天,桃花纷飞。
2012下 By 猫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