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春日很快就到来了。
冬日里出生的天白,依照当地的风俗算是又虚长了一岁,今年已经九岁了。
祗王本邸中的早樱已纷纷开放,在风里给吹得拂拂扬扬。樱花之后又会有李花盛开。这两种都是十分高洁肃丽的花卉,深得天白喜爱。
他从唐式的泉渡桥上慢慢走过,着意欣赏着花瓣自然而然由树端脱落,静静滑入春水中的样子。柔风缓缓拂过他的衣袖,一点也没有被扰乱,仿佛他与风根本毫无分别。
对阴阳师来说,修行不仅仅意味着为斩魔卜筮而不断精进术法,也包括随着阅历增长,一步步加深对天地阴阳的理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切神明圣道,抑或魍魉精魅,在阴阳家眼中均生生相息,此消彼长,互为补充。一个阴阳师的潜力有多大,不仅取决于他天生的资质,也取决于他对万物的感知,对人世的通悟。他越能与环境相融,就意味着他执掌着越为强大的阴阳术力。
一枝早樱翩然而下,垂落到天白发间,竟惊得他微微一动。他表现得是如此吃惊,不像是闲庭散步,倒像练功时游神被老师发觉,像是什么只属于他的秘密,忽然被秘密里的人说中。
我是怎么了?他自我责备道。怎么最近好像忽然产生了一种执念。
功课仍然繁重,闲暇的时候,他却反复忆起元夜的种种。言语,姿态,手式,面容,连光影的变动都记得清清楚楚。是难得玩得高兴的缘故吗?他自问。然而心下又隐隐否认。
族会上见到的男孩也有些古怪。他似乎并不与天白他们住近,灯下一别后便匆匆不见,其后接连几日的家祭同庆典上也不曾露面。天白有时觉得他简直像一个美丽的幻影,趁夜色而来,只为凑成一夜若睡若寐的迷梦。他甚至想他会否是京都夜行的百鬼当中,悄悄溜出来的一个惑人的魔魅。自己未能斩魔,反悄然被他蛊惑。
他一直一直这样迷惑地怀想着,猜测着。灵魂一刻也不得歇息,却不知疲倦。
一只白鸟啁啾着渡水而过,拍动双翅飞远了,水面上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犹如梦游被叫醒,天白打算去看看夜御的修行。
五岁的女孩比同龄人已成熟许多,但仍避免不了小孩子心性,刚开始练功的时候也会觉得辛苦,觉得无聊,觉得疼。训导她的莲城老师还是个年轻的男子,对此总觉得头痛异常,时不时就要搬出天白来帮他挡一挡。
“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夜御交由天白指导倒更为恰当。”他笑着说,“明明他们两个更加要好,我却不得不常在其中穿插。”
那时他像是还不能理解,一个小孩,怎么会对另一个小孩有如此大的依赖。又或者他其实看得明明白白,只是年轻人总想懒一懒,不想动弹,不想点破。
可惜人世间总有这么多这样的事,就因为不动不说,于是从人的掌控中飞脱而去,转瞬就被命运的浪潮吞没。
(1-3)
祗王本邸是典型的寝殿造,廊道与唐桥,曲曲折折,交错沟通。只要不坐在殿内,几乎随处可见人工修造的水塘,或是建邸之初就顺势划入府邸内的古潭。在阳光比较温和的时候,看得到融融的和光在水面一点一点浸透,映照着潭边的丹花翠树,火一样地燃烧。像那样琦美的情形即使过去很多很多年,也令人难以忘怀。
天白一边走,一边思索着等下讲出来能让夜御乖乖听话的话题。这对他倒并不难。毕竟是小孩子,对新鲜事物总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夜御时常期待去北海道看雪,天白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想出去走走。他忽地想起族叔给他说过的潮入庭园:这种庭园引入海潮来灌充泉池,随着潮汐的涨落,景致也有诸般的趣味。既有园林安逸秀美之态,又融合了海景的辽广与沈静,即使听一听,也会使人觉得如此向往。
那个时候,每日每日,天白都在期待自己快快长大。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他那样渴望着去外面看看。尘世中的一切,空华也好,浮夸也好,那时对他好像都有无穷的吸引力。他一面暗暗地渴望,一面又隐隐地恐惧,不知道这种热烈的希冀,会不会也是一种魔性。
这时他忽然感觉到,风的流向转变了。
好像无意之中,悄然混入了一种不安定的气质。
他惊觉自己恍恍惚惚走进一个从未踏足的院落,虽然陈设同其他厢殿并无多大不同,气味却是陌生的。
而这种陌生里,隐约有杀机。
百千早樱仍由空里闲闲飞落,在天白衣袍上停一停就飞去。桥下的深水推着花一波一波。
风的改变一瞬间就消失了。
快得几乎让天白以为是幻觉,以为他又因为某种非常隐秘的心事,一时陷入梦境。
但他知道这并不是幻梦。
不会错的,那种杀机锋锐得像两面都快的刀,绝对不是梦。
合上双目,天白听到风仍在静静地吹,水一层一层泛着细浪,连花落上去都是有声的。但他所能感知的不仅如此。阴阳师的心眼,看得到尘世的风,命运的风在空里流动。任何一点点力量的异动,于他都清晰可辨。
“谁在那里!”他忽然回身叫道。
深潭边斜立的桃树太密了,看不见人影。从桥上只看得到一截狩衣的下摆从花间垂下来,被水上微风吹得拂拂扬扬。听到天白的喊声,浓密的花叶轻微颤了几颤,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忽地从花间飞了出来,纵身跃入深碧的古潭当中。
然而与常理不同,男孩居然稳稳地停在了水面上,姿态雍容,宛若一只鹤悠然翩入水中。他身着的狩衣颜色与桃花近乎一模一样,难怪之前天白没有一下子看到他。
天白随意扫了一眼他脚下,果然踩着一块浮冰。男孩忽地舒开双袖,寒气骤然由他袖中沸沸涌出,以他落脚处为圆心,周围约一丈之内都在迅速结冻。森然寒光反射到他身上,使男孩看上去冰凉如玉,隐隐透出一种无礼的杀意来。
“这里不是你的厢殿,”男孩随意踏了踏脚下的冰,似乎确认了稳定不疑,这才向前踱了几步,冰冷冷地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白自己也说不出。
头一次被人这样咄咄逼人的质问,任谁一瞬间都会觉得有点诧异,头脑有点转不过弯来。
更何况元夜中的幻影忽然跳到梦境之外,一时真实与幻觉颠倒,迷梦原来更像现实。
他恍惚着,奇喜更甚于惊异。
“问你!”看天白不做声,男孩又向前踏了一步,语气不耐烦起来,“无事来此,到底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