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银月
（2-1）
走出道场，泠呀选择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慢慢回到自己住殿去。
这条小路平时显然疏于打理，树长得太密了，蓬杂的蔓草恣意横过地面。泠呀借着月光避开那些长得张牙舞爪的虬干，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古人结草衔环的典故，不由得觉得实在有点想笑。
那个时候泠呀其实是有一点点快乐的。不是很多，只属于他自己。但他能觉得发自内心的高兴。这一点和许多人对他的猜测，倒是有很大出入。
就像天白他们总觉得他沉默寡静，一定不会太了解祗王本邸一样，其实这里的每条幽径、每处狭道他都熟透了。如果当初的设计师现在愿意还魂过来，他们甚至都能坐下来喝杯清酒，简单聊一聊。
月华如积水空明，松柏的影子投落到泠呀身上，莫名使他产生了一种静默无声，却又亲密无间的错觉。
松风吹送着幽木的暗香，隐隐约约。泠呀深深呼吸着夏夜里清淡的香气，觉得全身都在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好像被轻轻沉入水里，又像被慢慢舒展开。
他本来不觉得身体有多疲惫，这个时候反而忽然感到奇特的倦意一丝一丝从四肢百骸涌上来，肉（河蟹）体或灵魂，一时都非常想要好好歇一歇。
他的确累了。
没有人知道，多年来他都在试图维持着怎样一个平衡。他一个人的战争，只有他自己明白。
这种平衡就像在道场中修行，每次结束时他都尽量走得既不快也不慢，刚好夹杂在一众人的中间，将自己刻意成一个模糊的幻影。
寂寞而平静，不需要任何人怜惜，更不需要同情。他懂得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然而今天导师的一席话，却使他的心久违地蠢动了起来，隐隐像是要撕破这层平静。
重雷在云间翻滚，犹如末世的启示。一道闪电打过天际，豪雨立刻就倒了下来，没有一点温柔或是迟疑。
像是被这雷声吓了一吓，泠呀打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晃神了。这一段时间屋顶漏雨，道场四个角都摆上了盛雨的瓦缸，雨水碰碰打在缸壁上，噼噼啪啪落到屋顶上，沙沙沙沙，打得芭蕉叶连连左摇右动。
泠呀暗自懊恼着。平日里他是机械般精密稳定的人，举手投足进退有度。像今天这样子疏忽大意的情形，对他来讲差不多从未遇到过。
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时常觉得全身骨头咯咯作响，隐隐发痛，却又不是病痛。夜里躺在榻上，鲜血就像汨汨的泉流一样，从他心窍涌出，流经的每处地方都会感觉像是新生萌芽。力量，智慧，完美，一点点扩散，让他觉得一日与一日，都截然不同。
道场中的人全走光了。下雨使得天色比平时看上去要稍微晚一些。
远处的天空呈现出琉璃一般奇异的青黛色，并不觉得昏暗，反而好像神降前的奇迹。云层高处竟然还留着一个稀薄的眼，发出比其他地方都要耀眼的白光。这种眼类似风暴眼，只是四周的云岿然不动，静止中呈现着重重威压。
世界像是刚刚经历过太阳燃烧殆尽的一刻，一时之间浩风也如祈祷，暴雨也如绝望。
泠呀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直到又一轮闪电照亮他的面颊，才慢慢想起该起身向老师告辞。
道场里空荡荡的，每一步都像有回声。油灯的光焰跳跃不定，烛影在阔大的墙壁上跑过。
老师坐在正中间的油灯下面，衣袍开解，手里拿着一卷绷带，正试着自己给背上刚崩开的裂口简单包一包。
不过裂口在右侧的蝴蝶骨附近。他是个顽固的右撇子，笨拙的动作看起来着实有点滑稽。
“神命老师……”泠呀不知道该怎么说。
“嗳，原来你还在，这正好。”老师有些惊喜地扬起眉毛，朝泠呀挥了挥手中的绷带，“快快，快来帮我把这个弄一下，我都弄了好久了。”
怎么和个小孩子一样，泠呀苦笑。
崩口意料之外地很深，不像是单纯因为用力失当而裂开的。泠呀有一点惊诧，印象中老师绝不是一个好用蛮力斗狠的人，静时如松鹤，动极如惊鸿，能于寂寞之中飞出极致的杀意，是一位集儒士之美与武士之威于一身的、剑道上的大方之家。
似乎感受到少年心中的疑问，老师微微一动，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前几天和天白比试伤了肩，对方还是个新手哪，出手不太懂得轻重，一急起来就拼了命。”他随意地笑着说，“可是和新人斗剑竟然受了伤，说出去实在丢脸，草草包了包，哪里还敢声张。今天想一雪前耻，叫上他又打。结果高兴起来完全忘了这回事，又把伤口劈裂了。”
说完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不过真是高兴啊！天白的剑术的确是一流的，拼了命也值得。人生就应该这么快意对不对？”
泠呀没答话，只是默默地缠紧了伤口。血一下就从绷带下面沁出来，鲜红的一道弯月。他不禁微微蹙起眉。
天白？
这么深的刀口，他简直无法置信。
他总认为天白是一个温良如玉的人。温良原来是他的错觉。
师生斗剑受伤，本来倒和他没什么关系。只是总有种感觉隐隐触动着他，让他觉得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
“泠呀，你读不读诗？”老师忽然大声问道。
今天的老师似乎不大一样，怪在哪里他又说不出。他被问得愣了愣，老老实实答道：“闲的时候，偶尔翻翻乐天的诗作。”
“嗳，嗳！那有什么意思！”老师怪声怪气地笑笑，“软软的没一点精神，你倒不如来听听我最喜欢的几句。”
他嗓音忽然一变，清凉柔滑，好像幽冥里的桃木小鼓声声敲过后，演员跳出来的第一个完美的折步：
“高歌取醉欲自（河蟹）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辈岂是蓬高人，泠呀轻轻念了一遍，偏开眼睛笑了笑。
“怎么样？”老师盯着他慢悠悠地问，“是不是很好？”
“不，不，”他又连忙摇摇头，“简直是非常好，绝好！”
泠呀无声地笑起来：怎么这么自恋？
道场一时又悄无人声。
不知道这样的时光，是不是太静太静了，静得连他的心都变得有点柔软，升起了一种近乎亲密的错觉。
手上的动作也由最初示范似的生硬，渐渐变得柔和起来。这让他不禁有点困惑和陌生，觉得不像是他自己。
什么时候他也开始照顾人了？
照顾这些蔑视他、畏惧他、厌恨他的，鄙陋无知的人类——
伤处没费多大劲就包扎好了。老师拉起上衣，起身向泠呀道谢。
“真是抱歉，不该把你强留到这么晚的，”一瞬间他又恢复到泠呀所熟知的状态，脸上带着一丝歉意，“明天是有王君的元服礼，难得你们有机会玩一玩。”
祗王有王十六岁的元服礼，与春神的祭典恰好在同一天，因此办得比其他孩子都要隆重。况且他早慧觉悟，极受隆宠，七岁随族叔拜访宰相大人的时候，就以灵通妙语为大人解答难题，深得大人喜爱。祗王家的人虽然世代为朝廷斩魔，却一直坚持深隐山野，游离于宫廷御用阴阳师之外。然而年轻的有王在宰相举荐之下已预设了官衔，元服礼一结束就要入朝为官，并且位阶不俗。所以这场庆典，隐约之间又带了点显扬欢庆的味道。
“有王君都十六岁了，小孩子们长得真是快呀。天白十四岁，夜御十二岁，说起来泠呀今年也十二岁了吧？”
泠呀一瞬间倒是有点惘然。每年生辰都过得冷清，来来去去他都有些不大记得了。岁数也是慢慢长着，全部都随它去。
他没有讲话。
“你这个孩子不大好，什么都不说，却全都写在眼睛里。”老师看着他沉默的表情，笑了一下，“这样可不行。你很强，叫你委屈做人恐怕不能，不如你试着多笑笑看？”
这样恐怕也不行，他在心里悄悄反驳道。
“十二岁了……十二岁。”老师却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多大兴趣。他在道场里随意踱了几步，口中喃喃自语着。忽然一停，“泠呀，你尝试过召唤高级恶魔么？”
高级恶魔？！
泠呀忍不住惊愕地望着他。

老师定定地望着泠呀。
他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好像太阳马上就要毁灭，才能发出那样可怕的光芒。
充满了蛊惑力，充满了无声的、罪恶的邀请。
泠呀也目不转睛地回望着老师。
他看到那闪耀的眼光很快就熄灭了，如同着火的星辰一下落进湖水里。时光流动得那么慢。老师，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如果这个时候他伸出手去握住老师的手，命运是不是会立即转变呢？
就像当初，如果天白没有又一次攥紧他的手，他如今的生命一定会大不相同。
“啪”，极清脆的一声响，“啪，啪啪，啪啪啪……”
泠呀轻轻鼓起掌来。
突然的变故并未使神命神色间有何改变。他静静地看着他击掌，一动不动。
“非常斗志昂扬的激励。想不到一人一剑行走于世的您，同时竟也是位出色的雄辩家，”泠呀闭了闭眼，微笑道，“那么现在我是否能问一问，站在老师您身后的到底是谁呢？家主吗？不，不像……”
“那么——是祗王有王？”他忽然张开眼。
泠呀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刚才为止，他都确确实实感觉到热血在沸腾，某种压抑已久的渴望在心底声声吼叫。
只是忽然有种奇特的灵感，在极静的那刻将前尘往事一时串通，使他不禁敢大胆猜测。
“我说过，泠呀，你想得太多了。”神命也回以微笑，“你还记得你初学剑道的时候，我对你讲过的话吗？”
“——我将那把竹剑交到你手上，跟你说：‘虽然你的冻爆矢终有一天会化为你最锋锐的利剑，但在这之前，请先紧紧握住这把竹剑。因为它是你最真实的武器。’”神命淡淡回忆道。一时间他好像神从云上俯瞰大地，威严强大得让人几乎不敢逼视：“力量不仅仅是魔力高低，还包括号令一切的威严、规则和权术。而在你的魔力足以玩弄任何人的命运之前，我倒认为，后三者于你更为重要。”
“不用说得这样拐弯抹角。”泠呀嘲笑，“这是你的劝告？不，我想……”
“——应该说是警告吧！”
“只有君父才称得上是警告。”神命毫不介意地笑笑，“我只是你的老师，应该算是劝告。最多嘛——”他歪着头想了想，“是预告。”
预告？
泠呀微微吃了一惊，但神情仍然冷定：“我有些好奇，神命家为何要选择有王？如你所言，他七岁即可解无解之结。这等人物高渺世俗之外，即使参与族权斗争也只是泛泛而为，把赌注压在他身上有何用处？”
“我倒觉得你该好奇的，也许是神命家为何会插手祗王家的族权归属事宜。”老师坦荡地微笑，一点也看不出来之前混乱的影子。泠呀心觉这一刻他是真正的剑客之风。“毕竟无论家主是谁，身为戒之手一族的我们也只是鞍前马后的一方罢了。”
这说得倒是不错。
只是——
“我一点也不好奇。”泠呀反唇相讥，“既然你刚才煽动我使用自己真正的力量，那你们神命家，与我难道有何不同吗？”
老师看着他，静静笑了。
笑着笑着，沉静的笑容变为纵声大笑。
“都说恶魔既是极智者又是极愚者。”他笑着说，近乎恶毒，“因为在他们看来，一切情感都能分得那么清晰；什么矛盾到了他们面前，都能够迎刃而解。”
“真是个意料之外的论断啊——”
“但是泠呀，我刚才的话确非蛊语。而你真正想知道的，也不是神命家参与祗王家内斗的原因。”男人忽然轻轻说道，“我只是要告诉你，没有人会允许力量脱离人权存在——无论这力量清洁或者鄙贱。”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风吹在树上刷拉刷拉地响。
一滴水从屋顶滑下来，落入瓦缸中，这么静。
“你说想要试试看。”泠呀的声音也轻轻的，“那么，你究竟是想见识我召魔的能力，我如何拨乱党（河蟹）争的棋秤，还是想看看，我能不能成为王？”
老师笑出声来。没有哪一刻，他的笑容如此隐秘。
他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应该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