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展眉如初」存戏，和庄韵大长公主！

[重华留牌，得封常在，赐居钟粹昭欣，安于东六一隅——好像这一切，都还是昨天的事。自入宫来两个月的光景，日日除却三宫定省，再就是和同宫或是别宫妃嫔之间略有往来，其他的，仿佛同我尚未入宫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细细论起来，到底是和以往不一样了——从前我是乌苏氏小女，如今我为天子嫔御；从前乌苏府就是我的一方天地，而如今，我是在紫禁城。
独个儿在昭欣的窗下坐着的时候，我想起彼时年幼，府里经年的老嬷嬷给我说故事，说起紫禁城里有九重宫门，九重宫门后头，又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屋子，我问她说，嬷嬷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是不是自己去一一数过？嬷嬷笑说，自己哪儿有这个福气，若真能亲自将紫禁城里所有宫室一一数过，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后来我入重华，居昭欣，如当年的嬷嬷所言，是福分。只是这种福分，还是不免教我生了几分彷徨。]

自寿康宫别了舒太妃而出，我沿一围红墙缓步而行，花盆底叩在砖石铺就的地面清脆有声。深巷悠长，一眼望不到头，我想起彼时年幼，日日三宫定省时走的也是同样的路，眼里看见的也是同样的景致。时光是水一样的逝去，二十几载的年岁也不过是弹指一瞬，多少人来了又走了，他们的背影消逝在时间的无涯的旷野里，可紫禁城依旧是紫禁城，它一直在这里不曾变过。变的只是岁月，变的只有我们。就像此时我自西六宫过，咸福仍旧落着锁，我无从知道后园的梅花到如今究竟是如何一副情状；就像此时我行至东六的地界，钟粹依然还是钟粹，只是昔年与我在昭霁庭前絮絮言说雪覆红梅是怎样风骨的索绰络贞嫔却早已安眠于黄土陇中。我见钟粹宫门未锁，尚有人出入，应当是已有宫嫔居于其内。我于一处阁前止步，寻了一旁宫人来问，道是此处是乌苏常在的昭欣阁。遂遣了身后跟着的晴楚去通传一声：“就说是庄韵公主碰巧经过，走的久了，进来讨一杯茶水。”

昭欣门前那宫人也有几分伶俐，听罢晴楚通传，先是邀了我进阁里先坐着，又径自去了内室唤他家小主出来。方停了片刻，就有一宫装女子打了帘自里头出来朝我施礼，我听她口称自己为乌苏氏，再看她一身衣饰皆是常在服制------是了，这就是昭欣阁的乌苏常在。按着位分品阶，都该是她同我见礼，只是一样，我为客，她才是这昭欣阁的主人，不过来讨一杯茶水，即使有位分品阶的规矩束着，让主给客见礼，多少有几分不自在。止了她的礼，眉眼微微一扬：“常在请起。本宫贸然来访，怕是扰了常在清净。只是今儿个进宫来未曾乘轿，走的时间久了些不免有些口渴，刚好经过常在这儿，就来和常在讨一杯茶水喝。”

妾身在阁中也无事，并没有什么扰了清净不清净的话。只是妾身位分低微，进宫时日也不长，阁子里还未曾储过什么好茶，只有一罐六安瓜片尚算得是上佳，恐怕怠慢了大长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敛了眉眼轻声慢语，旋即转头嘱咐了莲生去备水烹茶。莲生的手脚一向利落，不出一刻就已经准备停当。待到水脚渐露，茶香盈然之时，她方奉了茶盏过去，道上一声“请长主用茶”。]

后宫向来等级分明，八品十二阶里头，答应常在居于末位。可撇开别的不提，常在这名头倒是个好词儿，常在身边，常在心头，都是很好的寓意。提起饮茶，我不免又想起彼时夏日澄瑞亭的荷花池边，我与贞贵嫔相约来年夏于池边亭中对饮一叙。昔日笑语犹言在耳，可到底，还是落了一个塞上牛羊空许约。接了乌苏常在身侧那宫人奉过来的茶盏，揭起茶盖同杯口轻轻碰了碰，方笑道：“六安瓜片是好茶。常在是安徽人士？”

[言及六安瓜片，我又记起往昔还在家中的年岁，每每阿玛自宫中请脉问诊回来，卸去朝珠官服，这时候额娘就会提了紫砂的茶壶把刚烹好的水注入其中，替阿玛沏上这样一壶六安茶。有几回我跟在额娘身后，阿玛就招手唤了我过去，递过来一杯给我。那茶初初入口是带了苦涩的，好像阿玛身上常常有的药材的味道。再饮一口方有回甘，但余气息醇厚。
许是六安瓜片出产自安徽的缘故，长公主问我是否此地人士。遂一一照着答了：]
回长公主，妾身自小在京城长大，不过妾身的母亲是安徽人士，妾身幼时，曾随额娘在外祖家居住过。

我瞧她低眉顺眼，温言软语，眼角眉梢仍有未褪的小女儿姿态，一如锦瑟当年初初入宫的时日，大抵也是这副模样。时间终将洗涤一切，昔日眼角绵延了娇怯的女子早已成了喜怒皆不形于色的宫妃。那么我眼前的这位乌苏常在呢，或许有一天她也会不复如今的样子，而换上一副沉稳静默的面容。抿下一口碧色茶汤，继而略略颔首：“那是个很好的地方。也无怪本宫仔细瞧起来，觉着常在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南地女子的沉静，同本宫识得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她从前也是在钟粹宫住着的。”

[我听长公主说起昔年故人也曾在钟粹居住，那该是一段往事了。我向来以为紫禁城的这围红墙后面藏了许多和这儿的人、这儿的物有关的故事，或许这一条巷道被什么人走过，或许这一块假山石被什么人触碰过，又或许自己眼里所看见的风景在另一个人的眼里也曾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情状。吉光片羽所掩藏的，都是我无从知道的故事。它们就这样安静地存在于那里，多少年如一日的无悲无喜。我想终有一日，其中大抵也将会有我的故事。抿一抿唇角，如是应声：]
长公主所说的故人，想必是位福泽深厚的，乌苏氏福薄，不敢贸然与之相较。

“也没什么福薄不福薄的，话说回来，能踏进这紫禁城为天子嫔御的人里头哪一个不是因为福泽积的足够厚了，才能来这儿走上一遭？”搁了茶盏在一旁的几案上，自是笑意安然。“这天色瞧着不算早，常在的好茶，本宫也尝的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回去。待到他日得空，兴许还会来叨扰常在一回——常在且先留步，本宫先行告辞。”说着起身出了昭欣的门，招手唤过正于廊下和乌苏常在的宫人说笑的晴楚，出宫回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