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Elenath，辛达林语，意即星空。
《十染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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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系内小行星或者彗星的撞击都不致带来灭顶之灾，只有类行星体的威胁最大。平均每隔2.5亿年，它们中的一名代表就会对太阳系发动一次自杀式突袭。
大约7.5亿、5亿、2.5亿年前，地球都遭受过巨大撞击。并且在6500万年前又被撞——恐龙就是在那时灭绝的。
父亲告诉我，恐龙之死正是类行星体干的。其实以前的科学家倒认为凶手是一颗彗星，真正的终结者正在赶来途中。但他们的说法早已被我们推翻——不，根本不是彗星，那次就是类行星体，它已来过。
茫茫一划，成就了5亿年的中分线，我们在后一半时光里孳息。不必担心，与下一个为期2.5亿年的安全期相比，人类文明根本就是沧海一粟。”
“我们都这样坚信着，仿佛末日遥不可及。
因为，如果不坚信这一点，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相信了。”
以上，便是在类行星体撞地末日中逃出而得以幸存的华裔天才少年柳律，于荒凉边远的小行星伊伦那斯上见到行星驻守者凯恩时的，开场白。
然而，军官盯住少年半分钟，只笑着答了他一句话：
“问题是，你为什么不是个女孩儿？”

一
确实，这个问题很严重。因为上帝造出人类的始祖亚当后，怎么思量着最终也还是掰下亚当的一条肋骨做了夏娃；即使再恶俗的小说或者再经典的电影，无论是到荒岛、密室，还是海底、太空，人类都会严格保持着”雌至少一雄”或”雄至少一雌”，当然”最好各一”的配比。凯恩撑头苦思，边端详柳律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少年眉骨高突，鼻梁挺拔，象牙色的肌肤裹住一段修长起伏的线条。
上午，他盯着柳律走下太空船，领他到生活区；等他洗完澡，又看他躺到床上，阖起眼睛。他以一种太久没有见过同类的目光注视柳律，一直到对方睡醒。最后，在这个活生生的人类少年千真万确地坐到餐桌边时，凯恩才突然再一次省悟：假期，探亲，连同地球，早已经化做缥缈星云。
是的。九个地球年了。
九年前他恸哭过，不知是哭悼亲人还是整个人类。七年前他绝望得要疯，然而一次自杀未遂所带来的濒死体验使他重新审视生命，从而决心好好活完这一生。他坚守着岗位却永久失了业，再也没有信号要收译。末了，只能闲逛。
但伊伦那斯上除他之外什么活物也没有。群星若钻，山岩如锥。
“在收到你的信号之前，”凯恩看着柳律默默咀嚼的样子，说，”我每天采掘岩石，碾磨制成颜料以打发时间，——最早我是研发信号弹的，所以比较在行。”
柳律听了，望向窗外的一片明黄，他的太空船曾于不久前在那上面降落。
“颜色，记不清了，”他低声应道，”我搭乘逃生船时还不满八岁。凯，那一片金黄是向日葵的颜色吧？”
“对。我也依凭记忆地球上的花儿来记忆颜色。”凯恩答，”我在地球时的邻居有一位是园艺师。”
青年一说完这句，眉便蹙起。
柳律明白这种心痛。
无论再提起谁，提起哪里，提起什么，都只是一个个过去式的名词了。
静默中，柳律放下刀叉。
“我来陪你给行星伊伦那斯染色，”他望着窗边的凯恩，突然道：
“反正我俩生不出孩子来。那便用余生在这太阳系中，为自己制作一幅巨大的挽幛花圈吧。”

七
时光在漫长的飞行岁月中急急流逝，却又被太空船的高速密密闭锁。因为有了人类，宇宙才有了它的相对论。伊伦那斯上，约四日等于地球一日，八十年的寿命就成了三百二十余年。而高速飞行的飞船中，一日又可折得地球二十五日，一整年便倏忽变作九千一百二十天。
相较于成年才受命驻守的凯恩，幼年便被迫背井离乡的柳律却更爱在各种以地球为参照的古旧换算法中跳来跳去。每日例行的方位校准结束后，守坐于凯恩身边掰指计算时光，就似乎成了他最大的快乐。看着他纤秀苍白的十指一分一并，一伸一曲，再固执的坚持下总也会生出些微小让步。到第五次经抢救醒转后，军官终于勉强同意少年对自己进行24小时陪护。
“其实不用陪护。你看最近两次，中间距有半年我都无事。身体状况似乎越来越好了。即使发作，也不是如你想像的那样一瞬便不省人事，总能支撑着惊动你。”
“嗯。”柳律轻声答他，并不哭喊。
一个人纵然有再多泪水，到此时此地大概也流干了吧。
“别怕。”凯恩不忍看他这副模样，转过头去。屏幕上，伊伦那斯已遥远得像在梦中，火木小行星带横亘眼前。
“小蚂蚱，”他想了很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似地扭头唤一声。
“我们穿过去么？”柳律指着小行星带，认真问他，”凯，密集的小行星群里，多半会有驻守者或幸存者吧？”
“不大记得了，”被对方的问话打断，凯恩也站起身，跟着仔细看屏幕，”小行星带其实非常空旷，小行星之间分隔得非常遥远。作为短期驻守地或者停留地完全有可能。我想我们现在该做的事情是先好好睡上一觉，明天精神百倍地选择一个区域开始搜索。”
“如果，真的有女人呢？”柳律问。
“我为你们主婚。”凯恩不假思索地答。
“不。我为你们主婚。”安静许久后，柳律开口道。”然后，我独自去找新的幸存者。你留下与她生儿育女、繁衍种族。一切事情，从此顺心遂意，喜乐安和。所以，你要向我保证永远永远不再发病。”
“嘿，你休想独自溜走，”凯恩笑，
突然，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柳律听得话音骤止，抬头看去，却见对方紧紧抓着胸口，神色痛苦，嘴唇绀紫，额头有大汗沁出。
他蓦地站起，对方已经轰然倒至地上。

八
“你不要吓我。”
半晌，柳律呆呆地说。
“你不要再吓我，凯！”
“别。”
“不要，凯。……有件事，我说过给你听的对不对？逃生船上曾有一个小女孩，她上飞船不久后就死了。幼年的我被继续封在太空舱里，与一具永不腐烂的尸体为伍。
“我在宇宙中独自忍受恐惧与孤独已经九年。九年中，我一日比一日怨恨那些死去的人，怨恨将生命寄托于我的双亲。”
柳律——
这时，凯恩最后低低唤了一句。
那样淡漠、凉薄，却又温柔、宠溺的声音。
“我在这里。”柳律应着，却继续自说自话。
“就在我快要疯掉的时候，飞船降落在你的行星，伊伦那斯。在明黄一片中瞥见你的金发，我以为自己的救赎已经来临。”
凯恩静静凝视柳律，似在用心倾听；然他湛蓝深澈的双瞳正在一点点丧失神采。
十秒，二十秒。
“我想陪你给整个伊伦那斯染上颜色，但是你说那只是你一个人时的无聊消遣。毕竟，你是对的，我明白，寻找其他幸存者更加重要。”
五分钟。十分钟。
抢救时限已过，然柳律竟是浑然不觉般，自顾垂眸看着凯恩的脸。太空舱内一片死寂。他突然将凯恩环抱。后者没有睁眼，这个轮廓坚毅且优美的男子第一次如此安详的熟睡。柳律抓起凯恩的左手紧紧贴到自己颊上，他感觉到对方掌心中的热度正在退潮般散落。
“喂，”他轻唤。
“喂。”
“喂我说……”
“我说，为什么你拼着命也想要去寻找别的生命体呢？只跟我在一起难道就是不行的么？”
他抱着凯恩那具已然失去生命的躯壳，悲怆地道。大滴大滴眼泪落下，瞬间便模糊了逝者洁净的面庞。
寂寥星海听他呜咽。
“自从你将我迫上太空船，凯，我就重新坠入了痛苦深渊。一次又一次，我对着你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手足狂颤地进行抢救；那九年中时时撕啮我的恐惧与孤独便如恶魔回归。”
“你经常对我连说带举例：只发生一次的事，可以等于没发生过，一即是无。但很多天以后，我终于明白其实有一件事情是例外。”
“那就是背叛。”
抽泣渐息止，柳律的语调变得空洞、冰凉：
“我无意中发现，原来，你心脏骤停全是因为预先给自己注射药物。”
他伸手在凯恩的衣袖中摸索；慢慢地，抽出一管细长的注射器。
“你背叛了我。宁愿欺骗也要拖我陪着你，毫不在意我的痛不欲生。每天堂皇说着什么再找一些幸存者，男人女人都要有。——可笑，可笑！你以为，我遇见你是件多容易的事情么？！”
他说罢，右手握住针筒朝自己左胸扎入，心头一阵碎裂的剧痛。咬牙将药水一点点注入血脉间，碎片在胸腔中连绵不绝的爆裂成灰。意识汩汩弥散流转，柳律清晰看到出逃之日，幼年的自己正在向父母立誓：今生决不自绝。
他哂笑。最初和最末的笑容。
终极的寂灭前，旦旦誓约尚不抵宇宙中一粒微尘。
也许，每个人，在发觉地球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类时，都会萌发强烈的使命感：必须找到自己的亚当或夏娃，一口气生出该隐亚伯塞特，从此让那子子孙孙万代千秋。
但这几乎是所有文艺作品里的一厢情愿。
你说，你怎能奢望自己在遇见对方时还活着，怎能奢望一定身体健康，神智清醒。你怎能奢望这场族类的相遇会发生在彼此尚好的年纪，又怎能奢望对方一定会抱你爱你，与你缔婚生子？
——任何人都可以变成许毒愿的魔鬼。只要你让他为着一场相遇在寂寞无期中苦苦等候下去。
那一天，当推开舱门，在明黄一片中瞥见更加耀眼的金发时，已然崩溃错乱的少年柳律，立刻发誓此生定要紧紧抓住这个人的手，永远永远什么也不再奢求了。
也因此，柳律会恨这个同样孤独了快十年却还能如此贪得无厌的人。恨这个即使拼了命也要航行于茫茫星海，企冀生儿育女、繁衍种族的圣仔。恨这个随随便便从从容容就把生死一线交给自己控制的疯子。恨到以生命来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