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就只对植物说话，不对人说话了呢？没有人留意到发生这个变化的界线所在。
的确，她听见过孩子对着含羞草喃喃自语：
“谁会来乘坐含羞草电梯呢？”
含羞草放在朝南的阳台上，阳光在春天的上午倾泻而入，把叶片照成如同蜻蜓翅膀那般透明的淡绿。孩子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碰触含羞草，叶片自上而下倏然合拢，像一架微型绿色电梯从顶楼降到底楼。
“谁会来乘坐含羞草电梯呢？必须是很小、很轻的东西才行哟……”
孩子投入地对草叶说着话，轻柔的声音犹如通过一个透明的壳发出来，也许是一个玳瑁壳吧！这孩子呆在自己小小的玳瑁壳里，视线凌空，只与草叶共鸣。
老师一趟趟找妈妈：
“这孩子上课不好好听讲哟，总是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校园里那排梧桐树长得有五层楼那么高，树叶阔大摇曳，粗壮的枝干向无尽的蓝天伸展。教室在四楼，孩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看这些树。风在树枝间穿来穿去，鸟也在树枝间跳来跳去。

“今天这孩子哭个不停，仅仅是因为由她负责的盆栽死掉了……”老师叹息着，满脸无能为力的表情。
然后，那件事发生了。孩子放学没有回家，妈妈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的一个背阴的角落找到了她。孩子撑着橘色小花伞，一动不动地蹲在蒙蒙细雨中。
“小美！”她喊孩子。孩子茫然地看着她，那模样，大约就是退回到自己壳里的表情。乌龟缩在壳里的时候，它究竟在想什么呢？
“小美！小美！”她一遍遍喊着，喉咙发干，直至沙哑。孩子依然安静地蹲着，仿佛眼前这人以及喊出的那个名字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最后，心灰意懒到绝望地步的她也蹲了下来，绝望地面对着这个安静沉默的孩子。蒙蒙的雨丝落在空寂无人的校园，有一种凄清的意味。
许久许久之后，孩子终于说话了，眼睛晶亮地看着她：
“现在，你也是一朵蘑菇吗？”
“这一次，无论如何请你将孩子带回家吧。”镜片后面，校长先生的眼睛闪烁着为难的光。
孩子的妈妈微笑着——她相当漂亮，因而她的微笑十分有魅力——像她屡次做过的那样恳求道：
“让她再待一个学期吧，我想她会表现好一点的。就当您帮我一个忙，请收留她吧！”

她很快就睡着了，房间里轻轻回旋着她安静的呼吸。妈妈在孩子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注视着那张被睡眠洗濯得光洁可爱的小脸，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明天，要带她去那所学校，那儿的孩子，不是看不见的就是听不见的……我的孩子，为什么会这样？你既能看见又能听见，却只能待在那漆黑、静默的所在……
仿佛是被一线月光刺痛，午夜，妈妈突然醒来了。她在微明中睁大双眼。屋里很安静，太安静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轻微的——这房间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小美呢？
她赤脚下床，轻轻走到窗前，掀开洒落紫色小花的窗帘，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一个奇异的梦境：飘窗上空空如也！
飘窗悬垂在暗夜中，大约 1米宽，1.8米长。台面是白松木的，浅浅的木色在一线星光下散发出温润如玉的光泽。窗外暗黑的树影在夜风里轻轻摇曳。一切都像一个梦一般美。同样像梦一般不可思议的是，那孩子不见了。
啪！她打开电灯开关，屋里的一切都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窗户紧闭，小美的羽绒被软软地耷拉在窗台上。
“小美，小美。”她轻轻呼唤着，嗓子焦渴。
“小美！小美！”她提高了音量，声音在小小的公寓房里四处冲撞。
可是那个孩子消失了。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听到了妈妈心中的声音，于是就把小美带走了。

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冲进冬天深邃的夜晚。“小美！小美！小美！” 她大声呼喊着。可是她听不到自己的呼喊，黑夜像一个巨大的吸音器，吸走了她所有的声音。这一定是个梦吧，她想，就像她做过无数次的那种梦，在梦中她极力奔跑，却总是泥足深陷，一步也挪动不了；在梦中她极力呼喊，却无论如何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妈妈在空旷寂静的河西大街上奔跑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小美在哪里呢？冬夜清冷的风似乎是有颜色的，那是一种稀薄透明的蓝。路两旁黑糊糊的冬青林沉默着，那沉默若有颜色，一定也是黑色的。
突然，她听到一个轻捷的足音。那么轻捷的声音，如果不是在这寂静午夜是不可能听到的。
一条狗，黑色的狗，像黑夜那么黑，不，甚至比黑夜更黑。他黑得像一块夜晚的补丁，正在前方轻快地走着。
她情不自禁地跟在黑狗后面。
黑狗约有半人高，神态镇定冷峻，步伐轻快而矫健。他顺着人行道走，像绅士一般安静地等待红灯过去，从容地横过空无一人的马路。
走着走着，像黑夜一般黑的狗突然小跑起来，并渐渐加速。
她也跑起来。只听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不再是蓝色的了，那迅猛的风变成褐色，吹得她喘不过气来……好累啊，心肺都要爆炸了，仿佛这么久的疲劳——离婚争夺财产，与校长先生的交谈，对孩子不争气的隐隐失落——都变成这股风朝她压过来。

那么，小美呢？她丢失了爸爸，是否也同样丢失了妈妈？她丢失了在寒冷寂寞的夜晚可以无条件紧紧拥抱她的人，丢失了一个可以完全容纳她的世界。而本来，妈妈是可以给予孩子这样一个世界的啊！
“我找我亲爱的妈妈……”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记忆中浮起，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啊……
风从后面像一只手轻轻推动她，她跟着黑狗小步快走起来，迎面而来的树啊道路啊建筑物啊逐渐变得透明……走啊走啊，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像永远不准备停止，久到身体接近融化，久到如同所有已经过去和将要来临的日子加起来那么久……在某一刻，风止息了，黑狗再次慢了下来，她也慢了下来。然后，他们停住了。
她发现自己似乎停留在一道界线上。她来的这边是深邃的黑夜，而眼前一步之遥是灯光闪烁的小镇。
“孩子在那里很快乐……”黑狗如同一位温厚长者般对她说，“不过，那毕竟是个虚幻的世界啊，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小镇就会消失……那时候没有人帮得了这些孩子……”
“如果你不能在黎明到来之前把她带回你的世界，那么你就永远失去她了。”她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黑狗的话，走进小镇。
一条窄街，街道两旁都是灯火通明的店铺。店门都不大，可都装饰得十分漂亮，每个店的形状不一样（三角形，圆形，菱形……你能想得出的任何形状），卖的东西不一样（巧克力，美丽的画片，盆栽植物……），里面晃动的顾客也各种各样：一些小孩子，高矮不一、胖瘦不同（都是被现实世界抛弃的孩子吗），以及形形色色的昆虫（甲虫，瓢虫……）。昆虫们大摇大摆，神情安详地细细选购着货品，孩子们在店堂里逗留、穿梭，轻盈得像一阵阵微风。

巨大的好奇心驱使她站在一个店堂门口朝里张望，显然是店主的小男孩看见了她，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轻轻对她摇摇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对不起，你不能进来。
好，没关系，我不在乎能不能走进你们的店，我只要找到我的小美。她在心里说着。她一家家店走过去，小镇不大，不多一会儿，她就看到了夜空中四个闪烁的字：美心餐厅。那细长稚拙的笔迹，正是熟悉的小美的字体啊！
美心餐厅像一块亮晶晶的多棱宝石，通体都是透亮的。它的电梯，真的是一株巨大的含羞草。隔着玻璃窗看去，螳螂先生掖着雪白的餐巾，正举起他的大刀，细细切割盘子里的食物。细腰红蚁一点一点舔着盛着蜜的小碟。昆虫们优雅地用餐，餐厅一角，昆虫乐队正在起劲地演唱……然后，她看见了小美，她的小美！
小美围着雪白底子上绣着红草莓的围裙，笑吟吟地四下走动，给昆虫们端去一盘盘美食。她那么和悦，满心欢喜，看上去真是美极了！
她举手推门，门却纹丝不动；定睛一瞧，门上贴着一张窄窄的纸条：本餐厅恕不接待人类。
她看见了她的小美，然而却无法走进小美的饭店。
小美，跟妈妈回去啊！
小美，跟妈妈回去啊！

她一遍遍叩着窗户，一遍遍喊着。
不知第几遍的时候，正快活地忙碌着的小美终于感觉到什么，抬起头，小美和妈妈的目光隔着一层玻璃窗交会了。
她们面对面站立着，中间隔着一层仿佛牢不可破的玻璃。那一刻，像黑狗说的，她们是两个迷路的孩子，正站在森林入口处，相互凝视着。
小美脸上一直挂着的和悦的微笑慢慢消失了，她又恢复成了那个笨拙的孩子，羞涩而依恋地看着妈妈。在那依恋的深处有一缕忧伤，妈妈被刺痛了。
你知道我的忧伤吗？你知道你自己的忧伤吗？
她仿佛听见小美用眼睛在轻轻发问。那也正是她自己想问的。她看着小美，小美的眼神泄露着她心底巨大的伤感。
我的孩子，你仍然那么依恋妈妈。这是因为，我们俩都太孤独了呀！
忽然，正在就餐的昆虫们纷纷起身，它们围拢在小美面前，开始用各自的歌喉吟唱：
唧唧唧唧……铃铃铃铃……嘤嘤嘤嘤……
她从来没有同时听过这么多种昆虫的吟唱。
那合唱一点也不凌乱，有一种花瓣轻扬一般的节奏。在它们的吟唱声中，四季的花真的飞扬起来了：应春黄色的小花瓣像阵雨一般洒落，铺了厚厚一层，小美的餐厅变成金色的了；然后是粉色的樱花，迅速把金色覆盖住了；雪一般洁白的芦花又盖一层，紫色的不知名的野花又是一层……
昆虫们消失了，它们在厚厚的花瓣底下，在柔软花瓣的缝隙里继续不倦地歌唱。
花瓣越落越厚。小美的脚渐渐陷落在花瓣铺成的地毯中，头上肩上都洒落着花瓣。小美默默地站在那儿，注视着窗外的妈妈。能看到的小美的身体越来越少了。

昆虫们的吟唱更加甜美，花瓣由微雨变成大雨，最后如同花瓣的旋风在屋中飞舞！
此时夜色像一块褪色的棉布，深邃的湛蓝渐渐减弱了，那是黎明即将来临的预兆！
这时候她听到小美轻轻张口喊道：“妈妈，妈妈……”
“我找我亲爱的妈妈……”这样的声音，是八年前小美的声音啊！那时她是个小小的孩子，总是在她上班的时候给她打电话，话筒里传来稚嫩的声音：“我找我亲爱的妈妈……”
“妈妈，妈妈……”小美轻轻喊着，那声音越来越轻。妈妈知道再也不能迟疑，她必须撞破小美的幻境！只听“咔嚓”一声，妈妈猛地撞开了玻璃门，碎玻璃如同骤起的硕大雨点击打在硬地上。妈妈顶着晶莹的玻璃的骤雨冲了进去，拉着小美就跑。
她拉着小美跑啊跑啊，朝那条黑夜的界线跑去！滞重的风迎面吹来，每一步都吃力极了。可是她知道她再也不能放开小美的手了！当她们迈过那道界线的时候，第一缕晨曦出现了。夜空的深蓝变成绿松石般的艳蓝，黎明的阳光已在天的尽头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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