仐三小说更新吧 关注:2,423贴子:67,824

异兽志(转)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异兽志 卷一悲伤兽 悲伤兽(01)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3-08-31 20:03回复
    异兽志之悲伤兽
    悲伤兽居住在永安城东北。锦绣河穿越城市中心,往东流,在洛定洲分为芙蓉河与孔雀河——悲伤兽居住在孔雀河南岸的那片小区。
    小区很老了,墙壁爬满了壁虎,唤做乐业小区。原来是平乐纺织厂的职工宿舍,悲伤兽大半都是这个纺织厂的工人,很多年前,从南边来到永安城,住了下来。
    悲伤兽性温和,喜阴冷。爱吃花菜和绿豆。香草冰淇淋和橙子布丁。惧火车,苦瓜及卫星电视。
    雄悲伤兽长得高大,嘴巴大,手掌小,左小腿内侧有鳞片,右耳内侧有鳍。肚脐周围的皮肤为青色,除此以外,和常人无异。
    雌悲伤兽面容美丽,眼睛细长,耳朵较常人大,身形纤弱,肤偏红,月满时三天不通人语,只做雀鸟之鸣,此外,与常人无异。
    悲伤兽不笑,但笑即不止,长笑至死方休,故名悲伤。
    悲伤兽的祖先,追溯上去,可能是上古时候的某个诗人,但年代久远,不可考证。
    雄悲伤兽善手工,因此做纺织,雌兽貌美,因此多为纺织店售货员。永安城的人穿越整个城市到这片破落的小区来买织品,无非为了见雌兽一眼。
    传说悲伤兽之笑极美,见到的人都永生难忘。但无论说多少笑话,他们都不会笑。
    越是如此,雌兽之美越显珍贵,惹人怜惜,因此永安城的大款们都以娶得雌兽为荣——雌兽可与人类通婚,产下小孩与常人无异,但雄兽不可,因此乐业小区中王老五成群,姑娘们都去了城南富人区,面容冰冷,足不沾地,整个小区越见萧条了。
    动物学家在报纸上大声呼吁:如此下去,这种珍稀兽类必然灭绝,于是政府宣布悲伤兽只能内部通婚,要和人类结婚需申请名额,投标决定,每年五个——这样一来,娶到一只雌兽更成为身份的象征,上流社会为之疯狂,政府则大赚了一笔。
    画家小左是我朋友的朋友,她和悲伤兽故事在圈内流传很广,但真实的情况却很少人知道。有一天在一个派对上她走过来找我,她说我知道你,你专门讲述兽的故事,我想给你讲悲伤兽的故事,你要听吗。
    我说好的,但我要付出代价。
    小左说我什么也不想要。
    但,我说,这是规矩,我必须得给你点什么——我对她笑,她却面无表情。
    她说,我要一客香草冰淇淋可好。
    我买给她一客香草冰淇淋,她吃得津津有味,几乎忘记说话。
    我抽完两只烟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我的悲伤兽上个星期死了。
    小左遇见那只雄兽的时候是在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3-08-31 20:03
    回复
      平乐纺织厂的萧条时期——售货员们都去嫁了大款,东西卖不出去,工人大批下岗。她是在海豚酒吧遇见他的,他走过来问小左说,我刚刚失业了,你能不能请我喝酒。
      她抬头看他,他长得很高,神情严肃,脸上皮肤光滑,一条皱折都没有,小左说,好。他们一起喝酒,小左看见他的耳朵后有一片漂亮的鳍,她说你是兽。他说,对,我没了工作。
      那天晚上之后,他跟她回家,她驯养了他。
      雄兽的名字叫乐云,晚上睡觉安静,不爱讲话,喜欢洗澡,每天吃三个香草冰淇淋就可,但若谁看电视,他就会大声鸣叫,双眼发红,兽性毕露。
      小左从此不看电视,回家的时候,他们坐在沙发两头,一人看一本书,开心的时候,他长长低声鸣叫,好像猫的声音,但不笑。
      晚上睡在一起,乐云裸睡,身材和人类男子无异,肚脐周围皮肤青得像海那样,甚至有些透明,小左常常看着那块皮肤发呆,真美,她说。
      她抚摩他,他像猫一样发出满足的嘀咕,但无法和她**。因为你是人类。雄兽说。
      他们相拥睡去,就像两只兽。
      那段日子很美好,雄兽比人类的女孩更为温柔而手巧,给小左做饭,洗衣服,饭多是素食,衣服多发出异香。小左吃饭,他就在对面看,神情温柔,她几乎认为他是她的丈夫。
      那时候是去年五月,小左以雄兽为模特,画了很多画,在常青画廊开了个展,大获成功,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只悲伤兽,双腿壮硕修长,小腹平坦发青,眼神明朗而无物,或坐或站,全城的姑娘都爱上了他。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3-08-31 20:04
      回复
        我说我看见了。想找你的问的,就是她养过的悲伤兽死亡的事。
        电话那边又是漫长的沉默,他说,听我的,你最好不要再去管这件事。
        为什么,我问他。你知道那只兽是怎么死的么。
        他或许没有死,他说,顿了顿,又说,他的灵魂永生。
        我笑,我说,你是说灵魂的城市吗。
        在永安地下,传说,有一个灵魂的城市,人和兽,车和路,乐队和追随者,在那里生生不息。小时候母亲会给每一个孩子讲这个恐怖的传说,母亲说千万不要在马桶上看书,因为你坐在马桶上走神的时候,灵魂就会从地下上升,穿越马桶,从你身下进入你的身体,占据你。因此,每一个孩子都对马桶有一份敬畏,等到他们长大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上当了。
        电话那边发出嗡嗡的声音,信号破得漏风,他说,总之……我是说……
        电话断了。
        还是一个孩子时我蹲在马桶边良久凝望,希望有一个灵魂浮上来同我说话,管它是人是兽。我看见它,我就说,你好。我这样有礼貌的孩子,一定会讨人喜欢。
        乐业小区门口,是永安市最大的冰淇淋批发市场,一群年幼的小雄兽在痴痴看着商店发呆。我问其中一个孩子,你想吃冰淇淋。他连连点头。
        我买给他冰淇淋,他开心地吃了,坐在我对面,说,阿姨,你真好。
        我说你可否叫我姐姐。
        他温顺地改口。说,姐姐。
        我问他几岁。他说五岁。
        我们坐在乐业小区外面的街心花园,远远看去,小区中爬山虎重重叠叠,看不清楼房本身,于是像无数巨大的树木,上面栖息着远来的凤鸟。
        他问我,你在看什么。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3-08-31 20:10
        回复
          悲伤兽(5)
          我笑,说,真漂亮。
          小兽惊异,他说你的脸上是什么。
          笑。我说。
          笑?
          是的。
          为什么我不会。
          因你不能笑,我回答他,你若笑了,会死。
          我明白了,他说,真有意思。他神色轻松,我则有些忐忑。你们把那个叫做笑,我们叫做痛,我爸爸说,痛到最后,就会死。
          你还要吃冰淇淋吗。为了转换话题,我问他。
          要。
          我又买给他冰淇淋,他开心地吃,直到远方有一声长鸣像天籁响起。
          他说他要回家了,和我告别,说姐姐再见,你真好,等我长大,我娶你当我新娘。
          我再笑了,我说你还小,你是不可以和我结婚的,我是人类。
          他说可以的,我爸爸说可以,但若那样,你就会笑。
          笑?
          他转头,阴影中的神情像神明,他说,是的,或者你们是说,死。
          我再次在海豚酒吧遇见圈中风云人物小虫,又换了新女伴。我说你知道何棋买了小左所有关于悲伤兽的画吗。
          小虫瞟我一眼,说,当然知道。他说你如此大惊小怪,难怪从来成不了大气。
          他说,还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何棋看了那些画就来找我,缠着我要认识小左,我就给了他她电话。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就是老套,何棋打电话给我说,终于见到本人了,他说他迷上了那只兽。
          是那只兽。
          是啊——因为我爱他。何棋说。
          那天晚上小左打电话给我,她同何棋打得火热,根本忘记了她爱的兽,我有些生气,我说,我以为你很爱他。
          小左沉默,她问我说,人和兽,可以爱吗。不是嫁给富商,去做手术,注射激素,幻觉自己成了人。而是当还是兽,和人,可以爱吗。
          我爱他。女画家总结。
          悲伤兽是上古时候就有的兽,千年之远,来到南方的城市永安。永安城四四方方,西南尘土飞扬,东北温暖潮湿,于是他们住在东北角,离群索居,把貌美的雌兽嫁给富人,换取高额的投标金额,和政府四六分成。我们的城市修起了高楼,连上了长桥,他们依然居住在破落的小区中,与世无争,纯良温顺。
          大学时,导师说,所有的兽都有兽性。请千万小心。
          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最近的进展。他语重心长,说,你不要再管了,管下去对你没好处。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3-08-31 20:11
          回复
            我说,不,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导师叹气,他说,你还是这么固执,有的事情,你应该忘记。
            但我忘记不了,毕业前夕导师带我看他珍藏的兽的标本,一条条泡在缸中,有着人的面孔,我记得那只雄的悲伤兽,他青色的小腹被划开,其上下有两排细密的牙齿,其中,是一片虚空。导师说:那是他真正的嘴。是他兽的嘴。
            我呕吐不止。冲出实验室,再也没有回去。
            所有的兽都有兽性,月圆的夜,人类的孩子最好乖乖在家中。我的母亲说,兽都是要吃人的。就像人,也会吃兽。
            自相残杀才能生存下去,这是轮回,是真理。
            但科学家说,我们发明发行了最新的激素,可以彻底压抑雌悲伤兽的兽性,即使在月圆的晚上,她们也不会发出雀的鸣叫了。
            临床实验,效果确凿。于是大规模投产,价格不菲,因富家太太都有一个家产万贯的良人。小虫怒气冲天,说,这是破坏生态平衡!——他的新女友崇拜地看着他。
            我用力抽烟,并且,可以想象,很多年以后,永安再也没有兽了,所有的兽都死在激素之下,他们被控制,充满了人性,在高楼中穿梭,电梯间跳跃,相亲,结婚,生育,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不重要。
            那时候,所有的小说家都被注射激素,成为计算机设计员,所有的动物学家被迫手术,成为公共汽车售票员,大家都放弃了对虚无的探究,没有神话,没有兽,没有历史,没有想入非非,政府像印钞机般哗啦作响,永安可成为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
            因此,历史学家会在很多年后感谢雌兽乐雨,她注射激素后全身过敏,皮肤发红,连连鸣叫,大半永安市民都从电视台看见了那惊恐的一幕,她的皮肤红得透明,一丝不挂,隐隐可见腹中蜷缩的人类胎儿,披头散发,在大街上飞快地奔跑,电视台开着车在后面猛追。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3-08-31 20:12
            回复
              来探望你。我说,不必。
              而很久以后,我在派对上遇见过何棋一次,他憔悴了很多,拉着我,问我说,你写了那么多故事,你告诉我,人和兽,能不能相爱,能不能在一起。
              我浑身一冷,陡然想起,女画家小左,或许那时,她已经是悲伤兽乐云,在电话中凄凄问我,人和兽,能不能相爱,到底能不能。我爱他。她说。
              这个故事,我曾经以为我都知道,我以为是他和她。但没想到,是他和他的悲剧。他们以为会在一起,但最终,镜花水月,因她笑得那么美。
              悲伤兽生活在永安城东北,性纯良,喜阴冷。此兽自远古传下,历劫而不衰。月圆时,雌兽长鸣求偶。雄兽趋之。悲伤兽易产雄兽而不易产雌兽,故,月圆之夜,雄兽可与人类女子交配,在她们最快乐的时候,张开腹上青色的嘴,吞下她们,化为她们的样子,缓慢消化她们的意识,最终成为新的雌兽,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此兽性真,终生只求一偶,但不笑,一笑则亡,故名,悲伤。
              ——————————————下一篇喜乐兽————————————————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3-08-31 20:14
              回复
                喜乐兽(1)
                喜乐兽是远古神兽,雷神的坐骑即唤喜乐。此兽莫分雌雄,身材矮小,左臂略长,手腕处有五到七根倒刺,此外与人类六七岁小孩无异。
                喜乐兽喜食谷物与清水,忌油腥。喜欢看传奇小说,讨厌数学书。
                喜乐兽乃瑞兽,独居,行踪神秘。得见喜乐兽之人非富即贵。必将出人头地。古时帝王
                都有遇喜乐兽的传说。故此兽名喜乐。
                喜乐兽上一次出现在永安市是在五十年前,关于这次出现的记载可以在市立图书馆中找到。
                ——在五十年前的那本《永安志》中,有一位市报记者拍下了一只喜乐兽的照片。照片是那种很老的填色照片,里面的小兽看起来似乎营养不良,眼睛很大,齐耳的头发,厚刘海,皮肤被填上了一种奇怪的粉红色,穿的运动服则是绿色。神情恐慌,站在镜头外,用欲哭的眼睛,笑。
                记者跟随着这只喜乐兽生活了半个月,喂它吃清水谷物——记载中说,喜乐兽食量极小——给兽看连环画上的传奇。记者回忆说:“它对我及其依恋,几乎认为我是它的父亲。”
                报道发出后,这只喜乐兽神秘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记者因此一炮而红,果然飞黄腾达,成为了永安市的市长。
                上个星期,老市长在干休所中凄然过世,未有妻子,更无后人。死后整理遗物,旧书衣物两三箱,银行内一千七百元存款而已。
                老市长和那只喜乐兽的故事,连照片和一则整形丰胸广告整整占了《永安日报》一个版面。背面是一整页的小消息:全新二手车低价转让,本市户口女青年寻成功外籍男士学英文,征婚,租房,搬家,清洁,寻人,寻宠物,密密麻麻几乎看瞎人眼。
                其中,有一则广告寻一位叫做李春的老人,但并无照片,说此人失踪多日,身材瘦小,右眼下面有颗痔,不爱说话。若寻得者拨打电话1319302XXXX。必有重谢。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3-08-31 20:14
                回复
                  一笑,直接挂掉电话。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不说再见了,节约电话费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天晚上我梦见那只喜乐兽,它站在那里对我微笑,身形瘦小,就是一个人类孩子的模样,它的眼睛看起来那么大,看着我,一句话不说,神情慢慢变得诡异,把我吓得尖叫起来。


                  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3-08-31 20:15
                  回复
                    喜乐兽(2)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我破天荒起了大早,下楼去吃早饭,居然遇见了传说中的卖鸟的小贩——是一个中年妇女,皮肤发黄,头发干燥,吃着一根油条,鬼鬼祟祟向我走过来说,小姐,要鸟吗。
                    我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抽了,说,要。
                    我跟着那个女人去看鸟,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时候,永安城应该还是有很多鸟儿的——画眉,喜鹊,乌鸦,白鹤,大雁,麻雀,应有尽有,候鸟或者不是,来来往往,天空中喧闹无比。然后那场莫名其妙的灭鸟运动开始:先是几个学者发表文章,说鸟是传播好几种疾病的凶手,制造噪音污染,减少粮食产量。接着,由市政府牵头,轰轰烈烈的灭鸟开始了,用枪,用网,烧掉,埋掉,捅鸟窝,砸鸟蛋,评选灭鸟英雄——头头们无比严肃,发表讲话,于是也就没人笑得出来,从那以后,鸟就从永安消失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即使又活下来的,也不会去叫了。有时候你会在城市中遇见那些农村来的鸟贩子,他们和卖毛片的贩子一起是城管们的心中大患,他们走过来问你说,师傅,要鸟吗——或者,师傅,要生活片么。
                    这听起来是个笑话,但我说了,头头们那么严肃地讲话了,发文件了,盖着通红通红的公章,也就没人笑得出来,即使那时候灭鸟的头头死了,后来的头头也要给他个面子,继续让城管满城抓鸟贩子。
                    因此,那个鸟贩子给我鸟的时候,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它是什么样子。她说,三十块。我就给钱了。
                    我问她说,阿姨,是什么鸟啊。她说好鸟,好着呢。
                    ——我的鸟是红嘴灰身子,安静地甚至不像是鸟,有时候要死不活叫几声,晃着脑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我叫它小灰。
                    但我猎狗一样的导师打电话给我,说了几句,就问我说,你养鸟了吗。
                    我说,是啊。于是他痛心疾首,又训斥我一顿,他说等你被发现可是要罚一大笔钱的!接着说,你过几天来我这里拿点好的鸟食给你。
                    他问我说,喜乐兽的事情你有进展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我找了点关系,我们明天可以去老市长住过的干休所看看。
                    我大笑我说你依然青春依旧。他冷笑:老地方见。明天早上九点半。
                    我等了他他半个小时他也没有出现,后来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他说老师让我把介绍信给你,他说他有事。男孩穿格子衬衣,眼神明朗,青春逼人,他红着脸说,我看过你的小说。


                    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3-08-31 20:16
                    回复
                      我和他道别,坐三百七十八路公交车到牧人山上的干休所去,公交车从机场高速下面开过去,我隐约听见飞机起飞降落的巨大声响——不久以后,它们就会变成凤凰,去向远方。
                      干休所比我想得漂亮很多,都是独立的灰白小房子,院子种着樟树桦树桉树,门口是各种花朵。正是栀子花的季节,雪白柔软了花朵开了满园芬芳。
                      编号七三的管理员带我去老市长生前住的房子,编号是一零四。他说,老市长死了以后就一直空着,还没人住呢。现在也基本都是他生前的样子,没怎么动过。
                      我推门进去,房间简洁得就像从来没住过人,我眼前轰得大屏幕一样滚过报纸上颂扬其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句子。外间是一张茶几三张藤椅,一台二十九寸电视,然后进去是内间,床,床头柜,书柜大过衣柜。卧室出去是天井,天井后是厨房和卫生间——是老房子的格局了。
                      我问七十三号管理员,我说老市长没别的东西留下吗。他白我一眼说,你没看报纸么,两箱书,一箱衣服,没别的了。
                      房间的墙壁刷得雪白,太阳照射进来,一反光,让人的眼睛也看不住。我说,这墙真是白,老市长每天这么看着也居然不眼花。
                      管理员说,谁没事看墙呢。
                      我们左看右看,他跟在我后面面无表情,我在心中把我导师骂上一百五十六遍,摸出烟来问他说,抽烟吗。他说,不。于是我自己点上,狠抽一口,接着对他露出最迷人的微笑,说再见。
                      下午三点钟,七十三号管理员陪我走过整个干休所,一模一样的灰白平房外各种编号一闪而过,安静地像是一座空城,他送我到门口,说,再见,然后,用力关上了大门。
                      我在海豚酒馆对小虫讲干休所的故事,我说真是干净啊干净啊!小虫坐我对面,喝啤酒,吃花生,他说这么干净你信吗,再干净的房间还积灰呢,除非你天天扫。
                      他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我们在星空电影院门口看见李春的。霓虹灯背景一样闪地像个绚烂舞台。她坐在台阶上,身形瘦小,像个孩子。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头发花白,穿绵绸的红上衣。


                      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3-08-31 20:16
                      回复
                        喜乐兽(3)
                        带我们来的小吃店老板说,她坐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李春,我就打电话给你了。
                        我们走过去,她抬头看我们,她的眼睛极其黑,并且依然大,那样看着我,略带悲伤,接着,微笑。右眼下面有一颗痔。
                        她很老了,皮肤发皱,但曾经应该是一个美人,眼睛很漂亮,鼻子的形状也很好,脸的轮廓也是美丽柔软的。
                        我们问她,你是李春吗。她有些奇怪地看我们,但并不否认,说,是。
                        小虫说你家里人到处找你呢。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你是谁。她问小虫。
                        我是那个被错登了电话上去的倒霉鬼!小虫没好气。
                        她看着小虫,笑了,说,好吧,你送我回家。
                        小吃店老板眉开眼笑,脸上露出抽中彩票般的光芒。李春不露声色拿出钱包,摸了五百块出来,递给老板说,谢谢你。
                        小吃店老板欢乐地接过钱道谢走了,他只看见了钱,但我和小虫都在那瞬间看见她的手腕,瘦弱,细,白,并且,长了六个突出的骨节,婴孩牙齿一般——是左手。
                        我说,你不是人。
                        她亦然笑,说,是,我是喜乐兽。
                        她的眼睛看着我微笑,和照片中那只小兽有一瞬的相似,我脊椎突然发凉。
                        我们送李春回家,她住在第六人民医院的家属大院中,我问她说,你是医生吗。她说,是的,中医。
                        我们去她家中小坐,客厅干净整洁,粉红色窗帘,有一个小吧台。你一个人住?小虫问她。
                        我没有结婚。李春说。
                        她问我们喝酒吗,并去给我们拿杯子,我细细看她,左臂果然比右臂略长,我们三个坐下来,她给我们倒酒。动作轻巧美丽像跳舞。
                        小虫喝一口酒,略带紧张: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真的看见兽。
                        他说,那个电话……
                        登错了,李春笑,他的电话最后一位是六,你是九。
                        他?我问。
                        不在了。她说。
                        我无意听恋爱故事,于是直奔主题,我问她说,照片中的那只喜乐兽你认识吗。
                        是的。李春喝一口酒,动作极其优美,她说,那就是我。


                        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13-08-31 20:16
                        回复
                          她的眼睛,漆黑,看着我,已经是一个人类老人的模样,算起来,五十年前,还是一只幼兽。
                          我以为喜乐兽一直会是孩童模样。且没有性别。我低声呢喃。
                          她笑了,她说人类对喜乐兽其实知道得太少了。
                          她说得没错,人类对兽始终知道得太少,却自以为是,还为它们著书立说,无数人靠它们吃饭且骗得了功名利禄。但无人知道兽确切地生活,如何生,如何死,看着人类,如何过下去。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无法把照片中的幼兽和眼前的老兽联系起来——她已经老了,但眼睛确实和那只兽无比相似,我随口问她说,喜乐兽能活多久。
                          长生不老。兽回答。
                          那一夜我极倦,小虫送我回家,为我冲牛奶,像我兄长那般哄我睡觉。我半梦半醒,对他说,记得喂我的鸟。他笑捏我的鼻子,说,我知。
                          殊途同归,谁知道,他找的李春,和我找的兽,竟然是同一。
                          那一夜我又梦见那只喜乐兽,而且还是幼兽的样子,她依然那样看着我,眼中恐惧似乎更甚,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鸟儿一样的兽鸣。
                          我猛然惊醒过来,似梦非幻,听见鸣声不断——原来真的是我的鸟在叫,突然之间,疯了一样,叫了起来。
                          我冲到客厅开灯,看见鸟无比亢奋地跳来跳去并且鸣叫,我极惧,冲过去看,却闻到鸟的水槽中酒气冲天——死小虫!竟然用白酒当水喂鸟!
                          我想打电话去骂他,但终于忍住,给鸟换了水,把鸟笼罩上黑黑的笼罩,就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在窗户旁边坐着抱着靠垫抽烟,低头下去,恍惚看见永安城下,浓密的树林长了起来,急速地发芽膨胀,把高楼挤碎吞噬,挡住了所有的灯光,但还有月亮,云层厚重而发黑,天空高远,就像远古时候,从来没有城市那样,那时候,没有人,都是兽,他们在树林间奔跑,拥抱,撕咬,残杀,交配繁衍着下一代。突然间,我就看见鸟儿飞起,是一只鸟,或者,是许多只鸟,我记不得,因为那鸟极美,身形修长,动作优美,麟羽泛出青白色的光芒,就像凤凰,翅膀汇集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从永安森林里飞出来,清锐地长鸣了一声,无比悲伤,绕着城市飞了一圈,冲上云层,消失了。
                          我的鸟继续发疯般叫着。
                          三分钟后我导师打电话给我,他有些激动,说你看见鸟了吗,真的!鸟!那一定不是普通的鸟,那是兽!
                          原来居然不是幻觉。我失笑。


                          来自Android客户端20楼2013-08-31 20:17
                          回复
                            我不怒反笑,我说算了,来都来了,我请你吃饭。
                            他脸红,说,好。
                            我们吃了丰富的晚餐,预定的老年份红酒也喝得干干净净,我说最近你们都在干什么。他说最近啊,研究喜乐兽啊,怪得很,天天带我们往市政府跑,翻陈年老资料,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我冷汗一出,酒醒一半。不愧我师。忙摸出照片,问他,这个男的是谁。
                            是永安市以前的市长。男学生说,他说老师说你一看就知道的。
                            我再看那张照片,是的,我终于认出了,那个女的,那双眼睛,那是那只喜乐兽,李春。
                            分明就是那只兽,看着我,微笑,那时候她是一只成年兽,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非常美丽。
                            我约见小虫,问他说,把你的电话最后一位改成六,打过去是不是老市长的电话。小虫忙着发短信,说我怎么知道。我说你少装蒜,你这么八卦,不去查才怪。
                            他尴尬一笑,他说,是的啊。我就知道了嘛,恋爱故事。
                            那时候我没有问,兽说,他不在了。我便隐隐有感觉。
                            那时候他还年轻,他是个记者,在镜头后面,他看见了那只小兽,他爱上了她,她亦然。但最后,他们为什么分开,并且彼此孤独终老,无人能知——恋爱故事。
                            但他发出寻人启示,到处找她的消息,那只兽,她不爱说话,眼下有痔。她也看见了,但却在背后看见了他的死讯——恋爱故事。
                            恋爱故事。算了。
                            我们两个对着抽烟,那是一场古典爱情,五十年前,期间,发生了地震,战争,甚至荒谬的灭鸟运动。我笑了一下,咳嗽了起来。
                            我闭着眼睛,就能看见摄影师的镜头,阳光是那么久远的了,小兽穿着运动服,身体渴望又软弱的倾斜,在他的眼睛前面,努力地微笑——就是那张照片,她的眼睛漆黑,很大,明亮,神情有些恐惧,脸在阳光下发出墙壁一般的雪白光芒。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再一个。
                            我猛地抓住小虫的手,我说那天的报纸呢!我要看!
                            那天的报纸小虫丢在海豚酒吧,我们冲回去找出来看,那张小兽的照片还看,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觉,它的脸小而且白,虽然被涂上了奇怪的粉红肤色,但依然璧一样纯净。
                            右眼睛下面,没有痔。


                            来自Android客户端22楼2013-08-31 20:18
                            回复
                              喜乐兽(5)
                              不只如此,我又后知后觉猛然想起,导师给我的那张照片中的女子,眼下也无痔。
                              我摸照片出来给小虫看,问他说,你看这个人是谁。小虫说这个女的挺漂亮的啊。我说是不是李春?他说,不是。
                              为什么。
                              小虫慢条斯理,抽一口烟,皱着眉毛看我:你是白痴啊,照片里面这个女的算起来至少比李春大二十岁——你没看下面的时间吗,是五十年前,那时候李春不是还小吗!
                              我一惊,又把照片拿过来看时间,果然,清清楚楚的日期写在右下角。那时候,那只喜乐兽还年幼,甚至并无性别。
                              我们拿着照片冲去找李春,但人去楼空。小虫沮丧地一直敲门,敲得隔壁老头都出来看我们。老头穿一条白短裤,神色朦胧,皮肤急剧下坠着,似大沙包。他说你们找李春吗,她走了,前几天来了好几个人,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了。
                              他神秘地对我们说,我早就觉得李春有问题,不是一般人啊。我和她当了三十年邻居,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多么悲哀,她是一只兽,但现在断了消息,没有人知道,她如何长大,发生了什么——喜乐兽喜独居,行踪神秘,百年难遇。
                              但小虫显然比我清醒些,从我包里拿出照片给老人看,他说你认得这两个人吗。
                              老人看了又看,说,这个女的长得和李春年轻时候很像啊,男的,不就是以前的市长吗。李春和他们什么关系啊?
                              我一惊。忙把照片拿回来,匆匆道别,拉着小虫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路回家,烟抽得很多。我们把故事想错了,但故事一定很多。已经死去的老市长,还有那个从未出现的女人或者兽,还有喜乐兽李春。但现在,线索消失。
                              还有,那张照片中的,我几乎肯定了,另一只小兽。
                              永安的夜那么黑,一到夜里,虚幻的树木就从土地中发芽,噼里啪啦地生长出来,高高地插入云霄,变成了兽的美丽回忆。隐约而不明的鸣叫不断。
                              我用力抽一口烟,呛得我咳嗽起来,在一个长顺路过去的街心花园,我蹲下来,看见那只照片中的陌生小兽,那双充满恐惧又微笑着的眼睛。那是亡灵。我心中明朗,它已经死了,所以时时出现在我面前——在永安是亡灵,兽,和人混杂的城市,彼此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相爱,甚至产子,但都不得好死。
                              我的电话响了起来。
                              打电话来是我老师,我接起来,不说话,他在那边叹气,他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来看你。喜乐兽已经离开了。
                              我说,我知。语气低沉。


                              来自Android客户端23楼2013-08-31 20:1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