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漫长的路上,南羽仍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机械地往前走,他熟悉的背影近在咫尺,我却永远触碰不到。。 也许这些年他始终都是这样遥遥走在我前方,而我却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们在并肩作战。 他伸手拨开了郁郁葱葱的绿叶,一扇庄重的、古老的门显现出来,上面雕刻的图案是火,熊熊燃烧的烈火。 某种熟悉感从我心中腾然升起,那些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人和物,过往和未来,离我越来越近。。 他伸出洁白的手,将手掌抵在火焰中心,微微使力,修长的五指周围立刻出现赤红色的光芒,几滴汗从他额角渗出,他轻轻旋转手掌,那红色的火焰跟着旋转——然后,封印之门缓缓开启,发出低沉的声响。。 腐烂的、陈旧的、浓重的血腥味和阴冷侵袭而来,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湖面上燃烧着。 这像是……那幅画上的场景,只是火焰远没有画上那样气势宏大,朝气蓬勃,那仿佛是一只燃烧殆尽的蜡烛在做着垂死的挣扎,它的火焰显得这样虚弱无力,在风中摇摆不定。而那片湖泊——湖水是深深的死灰色,水在一波一波涌动,像是无数的怨灵和魂魄在湖底翻滚,湖面上笼罩着灰色的雾气、浓郁的血腥和刺骨的阴寒。。 让人窒息的死亡的气息。 看不见底的深渊。 翻滚的仇恨的灵魂,无尽的罪恶的渊薮。 我竟不敢再往前走。 我忽然间明白了我眼中的那层灰色——那是一种绝望,源自此地的绝望。 “宁萱,你看到了么,”南羽的声音响起,就像每一次面对落日一样的飘渺空洞,“那便是圣湖。”。 ——圣湖?!传说中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圣湖?!。 ——我看见那些灰白色的鬼魂伸出利爪,想要爬上岸来,我看见他们脸上的怨毒,我听见了他们嗜血的□。 骇人的景象在我眼前不断变换着,我仿佛感觉到胸腔在燃烧,而身体却已经被那些怨魂撕得四分五裂。。 我便是这片湖泊孕育出的孩子?!。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的母亲,这个让人望而却步的死亡之湖。 “湖心的圣火,即将熄灭,当光明被完全吞噬,阴灵就会涌出。”他的目光落在湖心的火焰之上。“常有人说神龙教杀人无数,圣湖里埋葬着无数的亡魂——然而他们不知道,事实真是如此。”他嘴角荡起无奈的笑容,“宁萱,你看这湖水,每一滴里面都凝聚着一个灵魂,他们的仇恨和怨念将湖水染成了这个死灰色。”。 “圣湖每一百年会凝汇出一个女婴,这个孩子被称为圣湖之子,就生于圣火之下的那片水域,她身上流淌着光明的血液,是圣湖光辉的精华。几百年前,在圣湖中的水仍是清澈透亮的时候,这名圣湖之子会成为神龙教的守护神,是神力的象征,圣湖之子身上流淌的血液可以在瞬间使伤口愈合,使死人复生,甚至可以让没有生命的物体变得鲜活。然而后来,死在神龙教手下的人太多,圣水变得浑浊不堪,血污和怨魂开始在这里汇聚。从那时开始,圣湖之子的存在,就是为了在十八岁时作为祭品,在湖中央的圣火中燃烧,在众人的祈祷中将自己融化为透明的圣水,用最纯正的血液驱散怨魂,召唤光明。”他顿了顿,伸手指了指远处,“宁萱,你看那里,圣火旁的云梯,就是为此修建的。用于祭祀的圣湖之子,又被叫做,圣烛。” 他说最后两个字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在空中悬浮的梯子一直延伸到圣火上方。 湖中央的圣火燃烧得那么安静,那么一尘不染。 “从前,有一支蜡烛,它燃烧时的光芒照亮阴冷的夜,驱赶走所有的罪孽和邪恶,然后,蜡烛燃尽了,光明却永驻。” 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听得可以倒背如流。 我愣了很久。 我是这样一个傻瓜,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宁萱,你愿意当那根蜡烛吗?”。 “愿意愿意,好了我们回吧。”。 我很是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你那个故事,是这个意思。”这话到这里分明已经表达清楚,但我却偏要在加上一句:“南羽少主,请原谅我的愚钝,十年,三千多个日夜都没有参透这话,害您多费了这么多口舌。”。 他依然背对着我沉默了很久,仿佛想说些什么却一次又一次把话咽了回去。 “因为这些年神龙教急于扩张,战争不断,杀戮不断,尤其在几场和大门派的争斗中,几个大护法都受了伤来圣湖医治,死在他们手下的恶灵就都在圣湖沉积下来,圣湖恶化得极其厉害,你出生时圣火的力量已几近枯竭,湖水也被阴灵笼罩,所以你一直沉睡。八岁时父亲用天觉术将你唤醒,但你根本没有自己存活下去的能力,连呼吸都必须要依靠法术来维持。这世间能护你性命的只剩下欧阳府的长生树,唯有在长生树灵气的笼罩下,你才有可能守住灵魄。长生树和圣湖都是天神散落在人间灵气的聚集体,长生树就如圣湖一样被守得密不透风,常人根本无法靠近,何况神龙教和欧阳府一正一邪,平日来往不多,交情极浅。于是神龙教决定把你送到欧阳府当侍女,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到十八岁,想尽一切办法让你靠近长生树,吸尽长生树的灵气,然后……”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游离,“把你带回来献祭。”。 “那么那次灯会,你救我回来,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我颤抖着说出这句话,“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一切?”。 “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没有说一个多余的字。 就这么唯一,就这么纯粹。 十年,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流走,因为这一句话,我心中的那些回忆,那些美好,轰然坍塌了,沦陷了。程南羽,你可知道当我独自一人看着落日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凄凉?你可知你抱着我在漆黑的小巷中飞奔之时我是怎样的感动?你可知当我听到那句“如你所愿”时虽然心知无望,但我是怎样的欣喜若狂?这些我原以为就算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你我天各一方也会永远守候的梦,就让你这样粉碎了。 你把我带给死亡,这样坚定决绝地把我带给死亡。 我又开始笑,放声大笑,腹部开始抽痛,于是我慢慢弯下身,圣湖就在我前面几步的地方,假如我没站稳,一个踉跄就可能摔下去。然而这些我都顾不得了,就是那些恶灵把我撕碎,我也顾不得了。。 反正我迟早是要死的。 “宁萱,你小心些。”他伸手拉住我的胳膊。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不消你担心,我就是现在掉下去,也一定游到湖中央去,免得您这十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他仍是默然。 “你只告诉我,我大概还有多少时日?”我强笑着问。 “至多……两日。”。 十八岁,青春年华的十八岁,就要在圣火之中埋葬……连同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曾经。 原来从头到尾,一切都是徒然,一切都是枉费,一切都是梦幻,梦醒来,出现在我面前的还是一片死灰。。 我明明感觉眼泪上涌,然而我却笑道:“我只需两个时辰即可。南羽少主,离别之前小酌一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