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千秋岁
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是干脆起床,这已经成了一个每天早晨都会困扰素还真的问题。人闲下来的过程也是一种痛苦。这一路上三个月来晚上总是太晚才能睡着,早晨又醒得太早接着再睡下,离开床也是个相当晚的时间,可见这作息要调过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时辰已经不早了,驿馆也不再安静。素还真在床上翻了两翻,今日已经由不得他不起来了——今日还要看一处宅子。
素还真三月中旬离开了京城,一路走走停停,也没个确切的方向,走到哪看着风景不错就停留两日,然后继续上路。他倒是有意隐瞒自己行踪,可京城的信件却似有千里眼追了他一路。素还真对这些信件一律不闻不问——屈大军师还留在京城料理后续事务,自有巧计妙策,他又何必操心呢。此地离扬州还有两日的路程,倒也算得上是个清静的镇子,山水也是秀秀气气,一如江南的小家碧玉。宅子是驿馆旁边私塾的先生介绍的,而扬州城里太繁华,认得自己的人也不少,素还真准备租那么两个月,不行就先买下来以后再出售,在此住到夏天再走。
他先前以为此生已经没有机会踏遍万里山河,如今是不是该叹一句造化弄人呢。
教书的先生姓胡,五十岁上下,儿子在外做些买卖,日子平淡普通得近乎平庸。初认识这人的时候素还真就觉得这胡先生健谈得有些过分,先是问素还真贵姓,素还真就伸手写了个“粟”字。胡先生拈着胡问他可曾娶妻膝下可有儿女祖籍何处为何来此——原来乡野的教书先生也懂得大理寺查犯人的方法啊。
素还真只好干笑两声推太极。
宅子在镇子的东头,大小和位置都还合适,素还真于这些事本来也不怎么上心地讲究,差不多便也可以了。屋里家具半旧不新,架子上留了两本闲书,桌上是寻常人家用的粗瓷茶具,看起来上任主人也是刚离开不久。胡先生领着他在宅子里转转看看,“粟先生啊,这宅子前一阵也是有位客官刚刚买了没两日又要卖的。人家可是个不凡的人物,老夫从他处受益颇多啊!”
“粟某还请胡先生指教。”
“人家品酒品茶都是行家里手,写得一手好字真叫人羡慕啊。不过单单是不下棋,他此生有残局挂心,从此再也不碰棋啦。老朽未能与其对弈实在遗憾。粟先生觉得这宅子怎么样?”
残局挂心。说起来也和自己一样啊。
“……听胡先生这样说,粟某倒是遗憾未能与其一见了。这宅子很好,先生开个价钱吧。”
胡先生倒是哈哈笑起来,“粟先生要是喜欢就先住着吧。钱倒是不着急,那谭先生还没想好这房子出不出手,但一年半载也回不来。老朽先代他收两个房租钱吧,汝不妨今日便搬过来,房钱日后商量好再收不迟。”
素还真环顾四周,这房屋普通到了极致,看不出谈无欲在此停留过的可能性,虽是这样仍顿了顿蹙着眉问:“他的姓,是哪个字?”
“言西早的那个谭。怎么,粟先生认识?”
素还真回了回神,“……不认识,吾师弟姓言炎谈,不过也许久不见了。您要是这么说,吾今日可带人搬东西了。”
“粟先生自便。”
宅子相当不错,有两个不远不近的邻居书房卧室面南,采光极好。素还真下午拎着本来就不多的包袱往房子里一住,算是在这里安顿下来。胡先生晚间又来了一回,说先前忘了告知素还真屋后有棵新扦插的植物是房东手植,拜托房客代为照料。素还真这才到后院仔细瞧了瞧,江南雨水多,草木长势好得有些过,一时间竟然找不出那扦插的植物在何处。
接下来几日里自然是收拾屋子置办杂物,一切妥当之后他就开始着手整理后院。院里的草疯长,看得人心烦意乱,杂草和灌木全都除去。那新扦插的树枝自然娿被找出来了——及膝的高度,只留了几片小芽,一时间也看不出是什么植物。按着风水的说法宅子面南,后院在北,且院子里不宜种乔木,这当是个花树了。他日常给这植物浇浇水施点肥,也称不上有多上心,不过是应人之请罢了。
素还真白日里看看书,出门到附近小山里转一转,去找胡先生随便捡个话题聊个半天,晚上就早早睡下调整作息。。一日胡先生突发奇想说粟先生要不给这些孩子上两堂课,素还真只有干笑两声说自己不想误人子弟。五月初的时候他去了扬州,如他所料中的繁华,可也没有多让人惊讶欣喜的景色,他想着回去之后便该收拾包袱继续上路了。回来的第一天胡先生便设了家宴要款待他,酒过三巡,胡先生话也多了起来,席上问他扬州比之这镇子如何,素还真摇摇头,笑说劣者认为不分伯仲各有千秋。
胡先生放下酒杯大声笑起来:“就说咱们镇子好啊!只不过冬天的时候湿冷了些不利于养病,若不是这样这宅子也不会到汝手上啊!”
素还真夹了一筷子白灼菜心,“哦?房东离开此地去养病了?”
“是啊,这谭先生身上有寒症,肩上还有旧伤,老朽倒是奇怪这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从哪得了这些毛病。人家置了宅子没满一个月就往南去暖和的地方养病了,否则这宅子也到不了汝手里啊。”
素还真缓缓放下筷子,给自己添了杯不醉人的米酒,那米酒醇厚甘甜,和宫里的琼浆玉液完全不同,甜味在口腔里绕了好几圈才消去。不醉人也不过是胡先生的说法,此刻他有点怀疑自己已经醉了,方才所闻不过幻听而已。
“……那谭先生往何处去了呢?”
“那老朽可就不知道咯!粟先生不用担心,人家走前说了,病养好了可能才回来,时间久得很。若是以后不打算再回来,也会给个信托吾把房子卖出去。粟先生且放心地住下去吧,左右是碍不着汝住的。”
最后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胡先生家,路上走得有些混沌,到了宅子之后他点了烛火到后院去找那一株不知名的植物。
是郁李。
倒不如说是棠棣。
《诗经·小雅·采薇》里“彼尔维何,维常之华。”所说的棠棣。
米酒的后劲还是相当缓和的,但持续的时间也极长,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倒也说不上多难受,只是昏昏沉沉地提不起力气,精神也集中不起来。素还真搬了小榻,随手拾了卷书往后院廊下一躺,本意是要看书,可视线总也集中不到那几个方块字上,不一会又觉得困乏无力。五月的天气变得也快,浓云蔽空,直到略冷的雨丝飘在素还真手背才把他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
他睡眼惺忪地望过去,就看见雨珠打在棠棣枝新生的绿叶上,又缓缓滚落。素还真觉得雨水带来的潮意弥漫开来,攀附在衣衫上竟渐渐成了微薄的寒气。他想了想,这估计就是诗句里说的“细雨湿衣看不见”了。
——若是明年春日里棠棣开了花,便有“闲花落地听无声”了罢。
素还真最终是留在了这个镇子。秋天的时候胡先生拿了一纸信笺来给他看,说是来找他鉴赏房东的一手好书法。素还真笑了两声说果真是好书法,希望能留下继续鉴赏。胡先生顺势向他讨幅书法作为交换,素还真就写了幅《秋声赋》装裱之后送了过去。信上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说房东还在外地,宅子且这么租着,日后若是不要了便折价卖给房客,信末嘱咐了那郁李花枝的事情。素还真自然是不操心宅子的事情,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一直住着。
其实按着他的喜好后院本应该挖个池子养白莲,可如今他觉得天下什么花能比得上棠棣花呢?整日里看顾着棠棣花枝,煮茶、观书、抚琴,完完全全是屈世途和青衣宫主信里写的素闲人。后来他也给自己找些事情解闷,比如到村子另一头的中药铺子里凑凑热闹,随手开几个治头疼脑热的简单方子;比如到书院里讲学误人子弟;比如收几件尚能入他眼的古董,兴致索然时再托到扬州城里卖掉,虽然本意不是赚钱,可收益颇为可观。镇子里的人逐渐发觉这外来的书生也是个不凡的人物,认识他的人也逐渐多起来,胡先生笑着打趣他这是要招桃花的运势,素还真表面上自然是一笑而过,心里倒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不过这都是些杂七杂八不足挂心的琐事了。
次年春天的时候棠棣枝高了不少,枝杈上抽了碧色的叶子,发了粉色的花。艳不过桃花,素不过梨花,树枝上一共也就那么几朵,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开得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
素还真倚在榻上,斟了杯当地产的今春新茶。他倒是觉不出什么萧索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他昨夜梦里的棠棣开得云蒸霞蔚,灿若锦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