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打电话过来。“刚刚开完会，回来接你出去吃晚餐好吗？”
我说：“好，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这个冬天可真冷啊，多穿点衣服再下来。”
“好的。你身上的衣服穿够了吗？”
“够了，不用担心。我正过来，楼下见。”

我挂掉电话。将手边的咖啡缓缓饮尽，清洗咖啡杯，然后去卧室换出门的衣服。我的衣柜里全挂着的是白色衣物，衬衫、裙子、棉外套甚至连内衣都是白色，款式一律简单，无过多修饰。我的一年四季都在白色中度过，无论穿哪一件看上去都差不多。裤子有灰蓝、卡其和黑色。我穿上白色中长及腿部的羽绒服，灰蓝棉布裤子，白袜和白色平底皮鞋，如此便出了门。
山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他下车，过来为我打开车门，又轻轻关上，然后从车前绕过去，重新回到驾驶席。
“想吃什么？”山转过头来问我，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你决定，清淡就好。”我微笑着回答他。

他收回手，发动引擎，车很快下了山。我用右手覆盖他刚刚握住的地方，真好，还有温度。山是我的丈夫。我们结婚近四年，目前没有孩子。从初识到现在七年的时间，我们始终处于某种澄净状态。没有刻意维持，彼此尊重，从来没有吵过架。生活平淡毫无波澜。某一刻我觉得人应该需要这样的生活，褪去激情与功利之心，享受生活带来的安稳。
有时候我们会像鱼，彼此清醒而盲目地游动。一直一直游，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着什么。

山带我来到三环的一间日本菜馆，さかな,中文意思是鱼。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喜欢日本文化的，可能了解不多，但对于喜欢的会持续接触下去。有些东西应该是无国界之分的。朋友说这是一种偏执，一如我一年四季只穿白色衣衫。偏执，仅仅属于个人微小的情感，无需被外界界定为任何属性。
我们点了适量的三文鱼寿司、生鱼片、蔬菜和清酒。这里水果是自助的。室内温度适中，食物精致可口。这一顿饭我与山吃了接近两个小时。
我说：“天色还早，不如出去散散步。”
他点头答应。在马路上走着的时候他伸手过来牵我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在他眼中我始终是需要被照顾的小小女童，从初识到现在他一直对我如此照顾。有他在身边我感觉踏实，心里十分平静。

他带我去附近的手工艺品店铺闲逛。收集喜欢的手工艺品是我多年来的习惯。买下许多毫无实际用途的东西，放在家里的陈列柜里，无事的时候能够仔细观望一番。有些东西不会长久的喜欢，会定时清理柜子，将一些赠与他人。留下来的，或多或少经历过数次清洗。对于心中真正欢喜的始终难以舍弃。
随着年龄增长，买手工艺品的数量级频率越来越低。时间令我渐渐专注起来。可有可无的东西宁愿选择不要。这是对于我性格里某种缺陷的克制。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有买。觉得有些疲惫，山开车与我一起回家。

认识蝎子是在下雪的时候，我记得那一年冬天特别的冷。大雪呼呼地下个不停。
在持续接近一个月后回家的公路上车辆已经无法通行。那时候我跟蝎子同在一所高中，同一个楼层的不同班级。当雪在学校积淀了半尺厚的时候，我逃掉一整个下午的课，走进学校的竹林里抽烟打发时间。
我不想回到闭塞的充斥着二氧化碳的教室上课，没有人愿意打开一扇窗户让自己透透气，也强制地关掉我一直竭力维持打开状态的那一扇窗。于是我只想这样静静地靠在潮湿的墙壁上，看着天空中雪花不停飘落，指间香烟燃烧的雾气盘旋上升，直至不见。

蝎子走过来，披着散乱的头发，一脸疲倦的样子。“嘿，能给我一支烟吗？”我不说话，从衣兜里拿出烟盒，隔空扔给她。她接过去，以纯熟的手法抽出一支，夹在指间，快速地点燃。火光暗淡，“啪”地一声燃烧起来，也很快地熄灭了。
这时候声音在一点一点消失，从这个世界里褪去。舞台上只有茫茫一片雪。我与蝎子也不存在。后来蝎子说，某个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中。时间往前推一百年，往后一百年，我都是像空气一样虚无的存在。而存在着的时候，连空气都说不上。

那个下午，我与蝎子便沉默着，甚至连看都没有正式看彼此一眼。我们之间有着莫名使人安心的默契。然后夜幕降临，各自散去，只有雪不停在下。等到学校里积雪有一尺多厚的时候，我又见到蝎子。她在走廊尽头，头发随意扎在左边，穿白色棉袄，目不转睛看着雪。大概只有在看雪的时候蝎子才会感觉安全。她看见我，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靠近她。“你好，我是蝎子。”她说。
我感觉或许在很多年前，我们已经认识，看着她，从头到尾没有陌生感。我对她微微一笑，“你好，我是鱼。”蝎子与鱼，原本就是很接近的物体。

然后你们一起吃饭，一起听歌，一起在晴朗的日子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一起张开手拥抱风，笑的得意忘形
你教她唱粤语歌，借她你在看的书，往来很多书信，陪她将过去一把火烧毁殆尽，将她从泥沼里拖上陆地
她开始明白假装这样简单的生存道理，明白还有更大更精彩的世界。然后你说，我们去旅行吧，就一起带着年轻时节的无知无畏上了路
搭了整夜的客车离开县城，路上甚至商量过该用什么样的化名
三天的行程对她来说完全是漫无目的，你带着她穿行在各条古朴小巷，买了花环和大朵印花的裙子，乘船饮酒，下雨时候在桥洞里和着流浪人的吉他歌唱，夜里还赏了江面漂浮的花灯
一切都是新鲜，一切都是美好

回家后山立刻去洗澡，我则开始清理我的手工艺品。手边茶几上放着白色茶花，信手抽出一支，点燃它。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
陈列柜里收藏最久的是一只镂空铁球，内置铃铛，用铁链串了起来。这是十五年前一位朋友所赠，保存至今，球与链都已生锈。有什么是不会被时间氧化生锈的呢。或许人生循环反复，毫无意义，没有需要长存的东西。
山从浴室出来，裹着长长的白睡袍，在我身边坐下。
“有什么需要清理的东西？”
我拿起那枚生锈的镂空铁球，看了又看，不知如何回答他。
山从我手中拿过铁球，细细观望，突然轻轻说道：“双生花，同根生，同茎长，各自开向一边，散落别处。”
我转头看他，并没有听清他在说的话。“嗯？”
他将铁球轻轻放在我手上，说，“这是很有意思的花。”
我低下头细看这枚铁球，才发现镂空的图案是两朵形状简单，却未曾见过的花。它在我身边十五年。十五年后我才真正看清它的样貌。
山起身在我额前一吻，对我说晚安。
晚上我开始做梦。这是许久没有出现过的。

阳光明媚的时刻，河水一片沉寂，似乎连流动的痕迹也不曾看见。河面掩盖了无尽的地下黑洞。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脚踩进去，看见什么，最后能否出来。在水中看着河面的光线一点一点远去，四周是碧绿的水，没有更多，地下什么也没有。鱼所能看见的就是如此，它在这里出生，成长，在这里游向死亡。
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溺水的情形。喜欢故乡的大河，年幼的时候不会游泳，一个人来到河边，在浅水区顺着河流方向往前走。不知觉间便掉进巨大深邃的地下黑洞里。不由自主地在这深洞里沉浮，看着水面的光线忽近忽远，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光线直直地烧灼眼睛，浮在水面的时候看不见任何东西，这一瞬间似乎很长。我忘了自己是否是在叫救命，又沉入了水中。我看见河面的光一点点消逝，身边无所不在的水紧紧将我包裹，慢慢下沉，下沉，将要去往无底的黑暗空间。河面同龄孩子的嬉笑声愈发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刺激耳膜震动。村里一个短头发女孩在一群孩子中间，被嘲笑，用水泼她，甚至有人拿起石头砸他，她的身体开始渗出浓稠的红色液体，与河水结合，慢慢散开，红色一点一点褪去，从我的眼前飘过，最后什么也没有了。

“她是怪物！”那群孩子中的一个人用手指指着她，一点一点逼近她的鼻子，然后用力地戳了下去。她受力跌入水中，那群孩子开始得意地笑起来。另一个男孩也逼上前去，没等她从水里站起来，将她的头按入水中，那群孩子全都上前去，逐个将她推入水中，等她站起来，又用脚踹她，朝她吐口水，扇她耳光。她身体里渗出的红色液体越来越多。我看见头顶飘过大团大团的红，但最后依然一点一点褪去，直至消失。
到后来，水面上没有了声音。那群孩子玩够了纷纷上岸，穿好衣服回家去了。有一个小个子男孩，站在岸边犹豫着要不要拉她一把，但很快被那些大个子的男孩命令着一起回家了。这时候河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始终没有上岸，不停地往河水深处走，一点一点离开河面的阳光，朝我逼近。
我忽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四周光线暗淡，身边山正熟睡着。我起身拿过手机，看了看时间，五点十二分。冬季的日出时间会比较晚，现在约莫只能看见一点光线。山熟睡的样子令人心境平和。他是美好英俊的男子，不动声色肩负起一切责任，并且毫无怨言。我轻声走出房间，拿起烟及打火机，爬上楼顶。从楼顶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山林与城市建筑，依然有少许霓虹灯闪烁着。其余的空间是不找边际的黑蓝。不久之后，便可以看到日出。我趴在楼顶阳台上，点燃烟，深吸一口，感到久违的自在。当下什么也不必去想，静静等候太阳绕过另一个半球，温暖光线再次降临自己所在的地方便好。这一切这样循环反复，始终在原地运动，但一些东西在悄然前行。
能够确定的是今天太阳依旧会在这片天空升起。因此我心安理得，享受这个等待的过程。等到四周光线渐渐变白的时候，山拿着热牛奶和早点走上来，把食物放在两张供休憩的藤椅之间的木桌上，走到身后伸出手抱住我，侧过头亲吻我的脸。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要是时间足够的话，一起看日出可好？”山点点头。

“这间店是你的吗？”我喜欢跟美丽的女孩说话。
“嗯。”她点点头，朝我微笑。“原先是一个朋友的，不做了，便宜抵给我做。”
“生意还好？”
“还算可以。”回答简单直接，一如我的提问。
“你应该不是学商业类型专业的吧。”我其实能够确定她不会是。
“学的是历史，毕业两年，没有去做相关的工作。”
“这里能否让你感觉愉快？”
“是喜欢的，先做着，以后再看。”
我们聊了一会儿，十分轻松。有许久没有这样简单地与人对过话了，临走的时候我给了她高于咖啡价格的小费，心里对这种店铺充满好感，当做一点支持，当然不算是物质上的东西。
“这里需要人帮忙吗？”
“下午的时候会有点忙。”她笑了笑。
“我来这里帮忙，无需工钱，怎么样？”
“会做咖啡？”
“会一些。”
“总得要得到些什么吧？”
“一杯咖啡可以？”
彼此笑了笑，不费力气的谈话。也许彼此是相近的人，在机缘巧合下，总会慢慢走近。蓝。蝎子。年轻女孩。

“可怕。”
“我只看到满心欢喜。”林凡白眼我。
“你今天没有特别安排？”
“照例吧，还能有什么新颖庆祝方式。”
“熬过一年毕竟是大事，不表个白奖励一下自己？”
林凡摇摇头，眼神不自觉往柜台飘去。
他小情人也是店内员工，高挑清瘦的那一个，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像是少女漫画集里理想男主角的活体。名字也像从同类故事里摘出来的，顾少南，念出来仿佛自带青涩情话氛围。林凡正在这样的心绪里。
他来应聘服务生，刚转身出门林凡就捺不住打电话给我，“今天来了个特别好看的少年应聘”，他这样跟我讲。而后天天同我汇报，诸如他原来冲的一手好咖啡，他跟我打一样的游戏，他身上有清香，他锁骨美极。我跟他几乎没有交集，却对他每天喝几次水都有了解。从前看人讲陷入爱河，说是“坐地回到十六七岁”，林凡也算生动的一例，明明过了而立之年，突然年岁折半，少年一般纯情。
小半年过去，林凡也一日一日沉沦进去，但迟迟没有动作。他来请教怎样烤蛋糕，便写好要点，再三示范，允许他用店里原材料无限实验。等终于做成功，客人来了又优先推荐。但是闭口不提任何同感情相关的事情，甚至主动保持距离，冷静克制，交往通通限制在店内，私下没有任何瓜葛，将自己摆在师父的位置，不偏不倚。这样怕失去他。
我知他内心苦闷，茫茫人海中遇到所爱多么难得，他却要多好几重顾虑。旁人多见到自在玩乐，哪明白各中诸多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