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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华服公子走了之后,天气开始转凉,又是一年深秋,我打算趁冬天还没来,去远方的县城添置几件新的冬衣。
买新砍刀的愿望没能实现,因为去铁匠铺里挑了好久,也还是找不到顺手的,铁匠师傅说就算是神兵下凡估计也满足不了我这么挑剔的客人。
哦,光顾着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我在县城里还见到了个新奇玩意儿。
那是只制作得栩栩如生的小鸟,停在县城里王大善人家的院墙上,要不是它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平滑的光亮,我还真的以为那是一只飞得倦了的小鸟,比起叔父的木头玩具,简直精细了不止百倍。只见那鸟儿一会儿东张西望叽叽喳喳,一会儿又埋下头去梳理自己翅膀上的甲片,好不灵动!
我听闻过偃术大师乐无异制作的偃甲木鸟也同活物一般无二,虽然他更为人所称道的是各式各样的劳作用偃甲与千奇百怪的代步工具。
可那乐无异早已是百年前的人。那么这只小鸟,莫不是他的门徒所做?
我刚想上前再细看一次,那鸟儿却仿佛听到了主人的召唤,双翅一展,飞进了院中去。
那是王大善人的屋宅,我进不去,在院外抓耳挠腮了好一阵,也只得作罢,焉巴巴的回了静水湖。
回去之后我同叔父说了此事,他听完后发了好久的愣,久到我以为他其实已经躲在面具后边睡着了。
然后他抬起手,轻轻放在我的头顶。
我身体好长得快,十六岁的个子已经和叔父只差半个头了。
他摸着我的头,笑了。
然后他说:“天冷了,去把放在地窖里的酒拿来煨煨,今天陪叔父小酌几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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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镜水湖畔弥散了一夜的酒香。
我喝得头晕眼花,如坠五里雾中,身前是一名提灯的白衣人,身后是自古老洪荒传来的幽幽呼唤,要将我拉扯走。
我的心告诉我,我只想和那人在一起,谁叫我都不应。
可是等我跑到他身边,却看不清他的脸,只模糊见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对我说了两个字。
回去。
然后我便被宿醉的头痛拉回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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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到来,叔父的身体越发虚弱了,每做一个动作都要磨蹭半天,我甚至觉得可以听见他走动时骨骼的吱嘎声。手脚不听使唤就削不成小鸟了,他开始每天每天长时间的坐在窗前发愣,目光穿过皑皑白雾,投向湖中心,也不晓得究竟在看些什么。
有时候叫他也不应,因为带着面具看不清神情,我偶尔竟会产生身旁这个人正在消失的错觉。
我越发不愿从他身边离开。
到后来,只有靠着他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又或者环着他的腰躺在榻上,我才会有一点点真实感。
我知道,我不能离了这个人,绝对不能。
我的生命在他出现之前空白一片,在他离开以后也必将万籁俱寂。
生命如此美好绚烂,却又永不重来。
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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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圆月的午夜,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怀中的人不知何时起身坐在榻上,抬头望向窗外的星空。
我轻轻眨了眨眼,他便察觉到了我的苏醒,于是转过头来看向我。
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月光倾泻在叔父线条柔和的脸上,他的肌肤光滑,鼻梁挺秀,眸光清朗。
他脸上根本就没有伤痕。
我颤抖着手去触碰他的眉眼,他安静的阖上双眼,睫毛轻柔扫过我的指尖。
月色流动在他披散的漫长黑发上,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的身体要化作流光散去。
“无异。”他睁开眼睛唤我。
可是无异是谁?谁是无异?
“无异,不要哭。”
他的笑容温柔到让人觉得残忍,我原本并没打算要哭,却倏地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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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晨光明媚的早晨醒来,窗外是难得的冬日暖阳。我觉得双眼酸涩得厉害,似乎在梦里哭过。
我好像……做了一个非常哀伤的梦,却记不太真切了。
可是低头看到躺在我怀里睡得沉沉,还嘟嘟囔囔梦呓着的叔父,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你还在!你没有走!就在我身边,就在这里!
我情难自禁,将脸埋入他的颈窝里,细细嗅着他身上的木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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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今天真的是个好日子,不仅久违的太阳将四周晒得暖暖,还迎来了那位贵公子的造访。
他这次又抱了一大堆木甲材料,一见到叔父,就将包裹丢在桌上,淡淡的开口:“还了这些,我就不欠你什么了吧?”
叔父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拒绝什么,然后转向我,道:“好不容易有客人来,小叶,去湖里钓几尾鱼来加菜吧。”
我“哎”的应了一句,就转身提起渔具出了门。
叔父难得有朋友聊聊天,我待在旁边也是碍事,索性出门晒太阳,要是能钓到冬季的肥美鲤鱼,晚上就做怀抱鲤给叔父吃。
生活其实就是如此,平淡而美好,余心已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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