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浦东的住处离高楼林立的外滩只有几分钟车程的距离,也勉强属于戳在江边的水泥森林的边缘位置。南|京看着这一切时表情总是温柔的,温柔和嘲讽混合在一起呈现出古怪的神色。我知道他的温柔是对于这片景致,但我不确定他在嘲讽什么,也许是他自己。
“比起这里来我还是喜欢江对面。”我停靠车子时他开玩笑地说。
“因为你恋旧,”我说,“你要是喜欢,晚上我可以带你去,虽然我们都去过很多次了,那条著名的路什么的……”
南|京的笑容里出现了一丝温和的玩味。
“你这里的路,除了南|京路,还有南|京东路南|京西路——”
我像个忠犬属性的角色一样无辜地看着他:“还有金陵路金陵东路金陵西路,对了还有江宁路栖霞路……”
他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我对以前的他印象已经模糊了不少,原因很简单,就是时间过得太长。但以前的他很少出现这样的表情,这我是确定的,就像苏|州一直说我现在也比以前冷酷了不少。她和南|京现在虽然关系并不如从前,但作为我最主要的两个监护人,谈论起过去时气氛倒是非常的和睦,有种老年人晒太阳谈论子孙的感觉,虽然他们俩看上起都很年轻。
头一次见到苏|州的场景我是一点都记不得了,但对南|京却印象深刻,本质原因只是因为他是我在江南过了这么久以后见到的第一个同性……苏家的妹子远远多于汉子,在女人堆里过了这么久,对第一次见到的男人就记得颇为详尽。
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出场过于艳羡的缘故。
苏|州说,现在的我,就像过去的南|京一样。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他对现在的我的所有幼稚行为都有包容。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以前的影子,这能解释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别人时不同,但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不同。对于我,他始终秉持一个兄长或者是过来人的态度持续观望,既没有敬服,也没有嫉妒。他只是看着我,甚至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看着我。我所拥有的一切他都曾经拥有过,可他看着我的时候总有一点忧虑的样子。这么多年后我有点能理解他的这种忧虑:他怕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复有发生在我的身上。一切事物的繁华都可能瞬间成为倒影,到最后我们所有人都脚踩天堂的灰烬。这种悲观的态度在每个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城市上都能体现,对我则是一种常年作响的警钟。
但这不是我想从他那里得到的关注。
尽管这种关切是真实的也是深重的,但我并不想要这一切。
开埠之后很多年我第一次回到苏家。离开那里时我的头顶还不到南|京的下巴,重逢时我已经比他高了半个头。我穿着亚瑟家的西装和皮鞋,带着西式那种彬彬有礼到刻薄的气质向他问好。他穿着军服,再一次退去了繁华后整个人似乎都成了黑白色。有什么东西横在我们之间,他长久地看着那道无形的障碍,长久地沉默。沉默在房间里酝酿成一种尴尬,但是没人前来打破这种尴尬。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陌生的冷漠,站起来时看上去坚不可摧到忘了过去的全部。
我知道我那时想说什么,可是开了口以后说的却是:“这是你的妒忌吗。”
一瞬间我几乎能想象到他冲我脑袋开枪的样子,或者说我自己想给我自己的脑袋来一枪。这句话掷地有声,也将那种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墙从无形化为有形。尴尬扭曲到过分,他却依旧很冷静。
“你现在只需要做出选择,帮我还是帮北|京,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他丝毫不给我回应的时间,丢下一屋子人走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我明白我无意间推翻了他内心依旧留有的作为王都的尊严。每个当过王都的城市都会有一种高傲,这种高傲可以是意气风发的也可以是落魄的,可以是明显的也可以是深藏于心中的。但这是不能动摇和侮蔑的高傲,也是其他实力相当的城市所匮乏的东西,是我匮乏的东西。那年我不算成熟,却已经无意间深谙伤害他的技巧,这让我多年以后想起来都有些垂头丧气。而南|京也再没有提起这件事,仿佛只是个无所谓的插曲,他并不在乎这一切。
然而他现在已经不是王都了,他只是个能被我甚至被同省的几个城市甩掉一截的地位微妙的省|会。我早已有了能力让他毫无顾忌地依赖我,他已经不能跟我对等,但我会比以前更加珍视他,如果他愿意依赖我的话。
可他时至今日却愈发笃定地划清着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