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高岱就来了。他受到了怎样的欢迎,不得而知。
孙策让高岱坐在首席,一番寒暄之后,便切入了主题——《左传》。
诸人见孙策说得头头是道,条条入理,一副老学究的样子,纷纷觉得更没劲了,便各自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聊起了八卦。
唯有周瑜,坐在孙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对着高岱不停地讲啊,讲啊,讲,同时周瑜又觉得,在某个黑暗的小角落里,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这里,令他背脊发凉,不寒而栗。
孙策巴拉巴拉了很久,眼看就要把肚子里仅存的那点关于《左传》的知识巴拉完了,可高岱却几乎没说过几句话——要么缄默不语,要么诺诺称是。
“孔文何以默然不语?莫非是觉得,策说得皆不在道理?”孙策挑眉问道。
高岱摇摇头:“……溃、溃疡。”
“哟,是吗?”孙策转了转眼珠,忽然起身离席,走到高岱面前俯身下去,“让本将军瞧瞧。”
文人高岱被武将孙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大气不敢出,憋得脸都红了。
忽闻得“啪”的一声脆响,只见一只酒杯被什么人狠狠地砸烂在地上。一直一直一直在黑暗的小角落里偷偷窥伺着孙策动向的程普老爷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噌”地站了起来,双颊憋得通红,气运丹田,声如洪钟地大吼道:“成——何——体——统!”
城楼上,顿时安静了。八卦着的诸将们纷纷向孙策处看去——只见自家将军正俯身在高岱面前,一手撑案,一手捏着他的下颚,高岱轻喘连连,面色绯红,身体还在不住地轻颤着——两人的嘴一上一下,凑成了一个微妙的距离。
……
周瑜试图以一个不明真相群众的眼光去看这一幕——的确很令人怀疑。
程普愤怒地表示他再也忍不下去了:“饮酒过甚,末将请求出恭!”语罢,抱了抱拳便愤然离去。
诸将恍然,一个接一个地冲着孙策抱了抱拳,面带“要加油喔”,“主公看你的了”之类的诡异笑容,纷纷知趣地跟着程老将军下楼如厕去也。
冷风飒然而至,吹着城楼上孙策,周瑜,以及高岱三人的鬓发。
孙策默默地放开了高岱,转身坐回了自己的案边。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倾杯饮尽后,忽然换上了一副严肃正经的表情,仿佛好戏才刚刚开始。
莫道高岱看不懂,就连周瑜一时间也猜不透孙策究竟意欲何为。
孙策放下酒杯道:“高孔文,你可是有何难言之隐?现此间无外人,但说无妨。”
孙策作为一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将军,这对于高岱来说着实是有点可怕的,而且他也不知孙策所言是何意义,于是依旧闭着嘴一言不发。
孙策便也不去逼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后,道:“先前有人和我说,高孔文其人恃才傲物,认为本将军空有一身武功,却大字不识一个,定不屑与我论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接着,孙策又加重了声音,“但是,本将军不相信你真是如此。你说呢?”
高岱是个聪明人,略略思索了片刻,便忽然明白过来了,赶忙离席跪倒在孙策面前:“在下惶恐!因将军遣来的人嘱咐说,将军恶胜己者,万莫与之辨义,故而适才闭口不语。岱听信小人谗言,挑拨离间,轻慢了将军,恳请将军饶恕!”
“你可知若你不说这些话,我会如何?”孙策顿了顿,道,“依我的脾性,我定会杀了你。
但如今看来,却是有人想要借本将军之手,除去你。高孔文,你平素可有何仇家?”
高岱想了想,道:“岱平日为人行事小心谨慎,不曾与人结仇,若真要说……或许确有一人,且据说……此人与将军有些瓜葛……”
高岱的话激起了孙策的好奇心,他抬了抬眉毛,倾身问道:“是谁?”
“许贡。”
周瑜坐在马背上,勒着缰绳自城中缓缓而过,因路上人多,不敢让它纵蹄狂奔,于是那些街谈巷议便一一传入他的耳中。
诸如什么谁谁谁家的儿子又去投军了,哪哪哪又出山贼了,嗜血帅哥孙伯符又杀人了,北方的曹公又要打过来了……
如果这些话都是真的,江东的人估计早被孙策杀光了,曹公也早就平了江东七八次了。
到了府衙门口,周瑜下了马,顺手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小厮,理了理衣襟袖口便大步走了进去。
孙策正在房内对着几案上的行军图涂涂画画。他闻得脚步声便抬了抬眼皮,见到周瑜的袍角闪在门口,便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对着自己坐下。
“公瑾,你看。”孙策将扯起行军图,递到周瑜眼下。
周瑜接过,细细地看了几遍,问道:“渡江?”
孙策点头。
“刘勋那贼依附了曹瞒,我却也不会让他就这么躲下去。此计我已于诸公商榷过,趁曹、袁相拒之时,我等待时而动。”
“瑜请同往!”周瑜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这些年来,孙策打着“为父报仇”的幌子拿下了多少郡县,此番渡江只杀刘勋一人,江北广袤阔土毫厘不占,这实在不是孙策的行事作风。曹公虽为袁本初掣肘,但也绝不会让人在他眼皮下任意来去。
孙策摆摆手,将行军图拉回自己面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公瑾不必过虑,为兄只是去去就回,不会铤而走险。”
看孙策说得像真的一样,周瑜不禁暗暗骂了句娘。
孙策将行军图方方正正地叠成个小块儿放进衣襟,拍了拍周瑜的肩:“公瑾,你且为我镇守巴丘,以免生乱。家里安定,我才可安心。”说着又挤了挤眼睛,“好了,你先去吧。”
周瑜盘横了一番,自知孙策做下的决定一时难以改变,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一边盘算着怎么才能涎皮赖脸地跟过去,一边向屋外退去。
孙策应付了周瑜离开,便复低下头去。忽又听得周瑜一声唤,猛地抬起头来。
只见那人从门外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对了,伯符,适才我在路上听闻,你又杀人了?”
孙策哈哈大笑:“是又如何?那高岱待我不敬,我便砍了他的头。”
“主公,此举不妥!甚为不妥!”周瑜的两道剑眉之间瞬间就变得皱巴巴的,推门走了回来,跪坐在孙策面前,“恕臣多言,高孔文乃江东名士,人皆仰之,主公图一己之快而逆江东之心,触豪族之怒,长此以往,孙氏何以立足?你!唉……”
见周瑜背后的张昭光环愈发强烈,孙策笑得更欢:“什么主公啊,臣啊。公瑾,你愈发像个小老头了!以后再不让你与张公来往。罢罢,我适才不过玩笑。先前我刻意让人放出话去说高岱已死,免得再有人惦记着他这条小命。我已给了他一些钱财食粮,让他带着他老母避乱去了。”
周瑜听罢,才觉失态,也笑道:“义兄思虑周全,反是瑜为人所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