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月圆，阴邪大盛，妖佞横出。入夜后百草谷兵分三路，闻人羽充当主攻前锋，持枪策马，率两百轻骑冲锋杀敌。所幸妖魅虽多，却不似前几日那般难缠，一个时辰左右便荡清主部，除个别士兵外毫发无伤。
闻人羽疑惑过于顺利，返兵时退至队伍最后，警惕反攻。
而来时不过一会儿工夫，回程却半个时辰仍无头绪。行经一片苇丛，风声瑟瑟，妖云四起。她暗道不妙，正要呼令众人当心，定睛一看哪还有什么人——微风过处，唯有雪白的苇丛被切割出错落而杂乱的轨迹。
幻术。
定了定神，心中已有分寸：此处无法召援，需得外人自行发现，抑或自己破困而出。
胯下白马突然受惊，举蹄嘶鸣。缰绳一时掌握不住，唯有翻身跃下。那马失了控制，亡命奔去。
偌大苇丛，终究剩她一人。
薄薄一层烟，静静落在随风摇曳的苇丛上。月华沁人肌肤，周遭声息寂灭。
忽而身后烟云化形，闻人羽回身以枪格挡。刀剑铮鸣有火花溅落。瞬刹间近在咫尺的对视，那妖物面容狰狞。不等其躲开横枪刺去，锥骨入肉，妖物僵滞片刻，消散而去。
她顿了顿，举目四望。这满目的云烟，不知其后有多少鬼宿之气肃杀之象。无法估计敌方数量，怕是一场持久的背水之战。
屏息细听周遭声响，劈、截、钩、绞、缠、擦、刺，一套枪法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对手并不强，一枪足以毙命。然而数量太多，任她如何斩杀，都无法独力突破这枯落重障。
夜渐深，月半中天。苦战多时后闻人羽脚下一软，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口喘息。
举目只见轻烟渺渺月茫茫，前方不知敌几许，饶是她也耐不住这样的长时交战。乐无异漾着笑的双眼忽地浮现，带着长安的落花，闻人羽怔了怔，视线中少年的模样渐渐暗冷下去。
却在耳边听到他焦急呼唤：“闻人，你还好吧？”
猛一回头看见他，身后不是都城飞絮抛诸的落英，却是似银月色，映着苇丛犹如雪光。
“你一直没回来。士兵们说你留在队伍最后，我就想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了，让金刚力士来找你。它是偃甲，不受幻术控制，这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他说着，挥剑斩妖，“一路上我做了记号，其他人应该很快就能找来。你安心等一会儿，现在交给我。”
闻人羽无力起身，只好叮咛：“千万小心。”
后来过去多久，闻人羽自己也算不清，只知一轮圆月由中天渐渐向东推移。她只稍作歇息，不多时便起身与乐无异一道作战。这五更荒草，寂无人声。重重鬼影叠来，索命般要将天地间唯一的两人拖入地狱。
“闻人……你……没事吧？”身后是乐无异渐沉的喘息。
“……”闻人羽只觉唇干舌燥无力应答，侧目看见他蓝色衣袖被血染成紫红。而自己的肩甲早被击碎，双臂交错的都是细微伤口。被如雨之汗一浸，疼得要咬牙。
援军久久不来，显然是幻术妖阵已重新布下。与其等待，不如趁有气力先发制人。若只有一个人能逃离这梦魇，也是好的。
乐无异回头，见闻人羽竟催动禁术，一把扼住她的手：“闻人你疯了？你师兄不是说过，再用禁术必死无疑吗？！”
“不冲破此处，照样死路一条。”
平静淡然的声音，下一刻迅速抽身而去。身法迅捷，招式凌厉，只转瞬间便灭妖十余，与方才判若两人。
身后妖风忽至，闻人羽正以一敌数抽身不开，待要勉力回头，却是乐无异格挡在她身后。
“速战速决。回去替你疗伤。”她听见他如是低语。
两人转守为攻，再加之闻人羽动用天罡禁术，求胜心切。大抵一个时辰左右，满目烟云散去，眼前一片清明。月凉如水，浅浅浮在东边，想来已近拂晓。
“闻人！你怎么样？”收剑后乐无异迫不及待地回头。闻人羽勉力强笑，一句“无妨”尚未出口，余光却见苇丛颤动。
事情过于突然，乐无异反应过来时，闻人羽已抵上他面前，静夜中有血肉撕裂之声，肩头一热，是她猛地吐出一口血。而掷出的长枪倒插于地，方才妄图夺人性命的妖怪已化作烟云。
他茫然抬手抱她，十指尽是殷红刺目，顿时如梦初醒，仿佛冰水埋头。低首，见她脸上血色褪尽，唯有染血双唇却是冷红，触目惊心。
“你……为什么？”
她努力看他，双目却渐余一片凄迷，如同深秋的红叶萋萋：“我用了禁术，就是必死无疑……至少，你……要活着……”
乐无异却摇头：“我不要！这样一点都不好！为什么是这样？我们回去，一定还会有办法！”
说完自己都觉无力。闻人羽内外皆伤，饶是神农灵药怕也无力回天。
天近拂晓，月华如细微落雪，悄无声息地融入这无边苇丛。
闻人羽蜷在乐无异怀内，只觉月光如流水，要让人堕入漫长的消失。不知自己初至战场时看见的那些逝者，对这世间的最后印象是否也是这般？
她想起自己彼时的惶恐，乐无异定是同样心情。挣扎着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模糊间感到有什么滴落在唇畔，洇了洇，微咸。
一时心念百转，有那么多话想说。
从小到大，牵挂我的人都会一个个在战场上死去。所以昨晚我说出那样的话，你别介意。
这就是天罡的宿命，我都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这样。
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
她吃力地抬手，努力摸索上他眼角。
“别哭……就算只有你一个……也要平平安安地回去……”
言毕，手无力滑落，沾血指尖在他颊上画出细细一道殷红，自眼角至下颌，如同泣血之痕。
终究只有这一句，是留于世上最后之言。
此去经年，槐花开满时乐无异风尘仆仆回到长安。
傅清姣命人备好盛宴，餐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数日后乐无异又要南下，以偃术救助南疆涝患。
回房整理南下行装，无意摸出一支华胜。成色尚新，丝毫未被岁月磨损。
他凝眸许久，最终将其妥帖置于一侧。待收好行装后回头，却发现华胜被置于早已失了灵力的通天之器上。
一时心念百转，起身要取过收好，眼前却流光溢彩般闪现经年之景，想来是这里还残存着的最后灵力游丝。
江陵月下少女红着脸接过华胜，不经意间有怦然之声：“不，我很喜欢。只是……有些替它可惜罢了。”
长安府中丫鬟将她精心打扮好后，她却仿佛想起什么，怯怯地取出一枚珍之重之的华胜：“这个，可以帮我戴上吗？”既羞且喜，又有几分忐忑。
嫁入乐府后初次同逛庙会，他以凤仙花汁涂在她指上，染出的杏黄色薄薄一层。不过是长安城女儿家的寻常花样，她却看得稀奇，睁大双眼，映着发间华胜明艳照人。
百草谷战报传来时天有微雨，她身着华服，在檐下不着一言地站了一日。雨丝被风带得飘忽，落入廊中洇湿半边手臂的衣裳。风重得如同流水，冰凉地拂过身体，掠过发间。
她爱惜这华胜，只偶尔取出，因此附着其上的回忆并不算多。漫漶时光如潮水汹涌褪去，却又安详如斯。
很多年来，乐无异不愿去想最后的时光。她永远在担忧他人安危，若她肯为自己着想，哪怕只是多一点……
可流逝的风景里少女在对他笑，不是最后月下的平静凄然，亦不是在百草谷远望忠魂碑时的若有所思。那些他错失的细枝末节，黄昏之天光，物侯之更迭，那数载时光，是她留下最真切的模样，仿佛一直就在这里，自生至死，永不回头老去。
对不起啊，其实我多想就这样和你一起走到最后。
窗外槐花抛诸而落，簌簌坠坠。仿佛谁人轻语，在耳畔如是说着。
闻人羽疑惑过于顺利，返兵时退至队伍最后，警惕反攻。
而来时不过一会儿工夫，回程却半个时辰仍无头绪。行经一片苇丛，风声瑟瑟，妖云四起。她暗道不妙，正要呼令众人当心，定睛一看哪还有什么人——微风过处，唯有雪白的苇丛被切割出错落而杂乱的轨迹。
幻术。
定了定神，心中已有分寸：此处无法召援，需得外人自行发现，抑或自己破困而出。
胯下白马突然受惊，举蹄嘶鸣。缰绳一时掌握不住，唯有翻身跃下。那马失了控制，亡命奔去。
偌大苇丛，终究剩她一人。
薄薄一层烟，静静落在随风摇曳的苇丛上。月华沁人肌肤，周遭声息寂灭。
忽而身后烟云化形，闻人羽回身以枪格挡。刀剑铮鸣有火花溅落。瞬刹间近在咫尺的对视，那妖物面容狰狞。不等其躲开横枪刺去，锥骨入肉，妖物僵滞片刻，消散而去。
她顿了顿，举目四望。这满目的云烟，不知其后有多少鬼宿之气肃杀之象。无法估计敌方数量，怕是一场持久的背水之战。
屏息细听周遭声响，劈、截、钩、绞、缠、擦、刺，一套枪法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对手并不强，一枪足以毙命。然而数量太多，任她如何斩杀，都无法独力突破这枯落重障。
夜渐深，月半中天。苦战多时后闻人羽脚下一软，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口喘息。
举目只见轻烟渺渺月茫茫，前方不知敌几许，饶是她也耐不住这样的长时交战。乐无异漾着笑的双眼忽地浮现，带着长安的落花，闻人羽怔了怔，视线中少年的模样渐渐暗冷下去。
却在耳边听到他焦急呼唤：“闻人，你还好吧？”
猛一回头看见他，身后不是都城飞絮抛诸的落英，却是似银月色，映着苇丛犹如雪光。
“你一直没回来。士兵们说你留在队伍最后，我就想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了，让金刚力士来找你。它是偃甲，不受幻术控制，这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他说着，挥剑斩妖，“一路上我做了记号，其他人应该很快就能找来。你安心等一会儿，现在交给我。”
闻人羽无力起身，只好叮咛：“千万小心。”
后来过去多久，闻人羽自己也算不清，只知一轮圆月由中天渐渐向东推移。她只稍作歇息，不多时便起身与乐无异一道作战。这五更荒草，寂无人声。重重鬼影叠来，索命般要将天地间唯一的两人拖入地狱。
“闻人……你……没事吧？”身后是乐无异渐沉的喘息。
“……”闻人羽只觉唇干舌燥无力应答，侧目看见他蓝色衣袖被血染成紫红。而自己的肩甲早被击碎，双臂交错的都是细微伤口。被如雨之汗一浸，疼得要咬牙。
援军久久不来，显然是幻术妖阵已重新布下。与其等待，不如趁有气力先发制人。若只有一个人能逃离这梦魇，也是好的。
乐无异回头，见闻人羽竟催动禁术，一把扼住她的手：“闻人你疯了？你师兄不是说过，再用禁术必死无疑吗？！”
“不冲破此处，照样死路一条。”
平静淡然的声音，下一刻迅速抽身而去。身法迅捷，招式凌厉，只转瞬间便灭妖十余，与方才判若两人。
身后妖风忽至，闻人羽正以一敌数抽身不开，待要勉力回头，却是乐无异格挡在她身后。
“速战速决。回去替你疗伤。”她听见他如是低语。
两人转守为攻，再加之闻人羽动用天罡禁术，求胜心切。大抵一个时辰左右，满目烟云散去，眼前一片清明。月凉如水，浅浅浮在东边，想来已近拂晓。
“闻人！你怎么样？”收剑后乐无异迫不及待地回头。闻人羽勉力强笑，一句“无妨”尚未出口，余光却见苇丛颤动。
事情过于突然，乐无异反应过来时，闻人羽已抵上他面前，静夜中有血肉撕裂之声，肩头一热，是她猛地吐出一口血。而掷出的长枪倒插于地，方才妄图夺人性命的妖怪已化作烟云。
他茫然抬手抱她，十指尽是殷红刺目，顿时如梦初醒，仿佛冰水埋头。低首，见她脸上血色褪尽，唯有染血双唇却是冷红，触目惊心。
“你……为什么？”
她努力看他，双目却渐余一片凄迷，如同深秋的红叶萋萋：“我用了禁术，就是必死无疑……至少，你……要活着……”
乐无异却摇头：“我不要！这样一点都不好！为什么是这样？我们回去，一定还会有办法！”
说完自己都觉无力。闻人羽内外皆伤，饶是神农灵药怕也无力回天。
天近拂晓，月华如细微落雪，悄无声息地融入这无边苇丛。
闻人羽蜷在乐无异怀内，只觉月光如流水，要让人堕入漫长的消失。不知自己初至战场时看见的那些逝者，对这世间的最后印象是否也是这般？
她想起自己彼时的惶恐，乐无异定是同样心情。挣扎着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模糊间感到有什么滴落在唇畔，洇了洇，微咸。
一时心念百转，有那么多话想说。
从小到大，牵挂我的人都会一个个在战场上死去。所以昨晚我说出那样的话，你别介意。
这就是天罡的宿命，我都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这样。
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
她吃力地抬手，努力摸索上他眼角。
“别哭……就算只有你一个……也要平平安安地回去……”
言毕，手无力滑落，沾血指尖在他颊上画出细细一道殷红，自眼角至下颌，如同泣血之痕。
终究只有这一句，是留于世上最后之言。
此去经年，槐花开满时乐无异风尘仆仆回到长安。
傅清姣命人备好盛宴，餐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数日后乐无异又要南下，以偃术救助南疆涝患。
回房整理南下行装，无意摸出一支华胜。成色尚新，丝毫未被岁月磨损。
他凝眸许久，最终将其妥帖置于一侧。待收好行装后回头，却发现华胜被置于早已失了灵力的通天之器上。
一时心念百转，起身要取过收好，眼前却流光溢彩般闪现经年之景，想来是这里还残存着的最后灵力游丝。
江陵月下少女红着脸接过华胜，不经意间有怦然之声：“不，我很喜欢。只是……有些替它可惜罢了。”
长安府中丫鬟将她精心打扮好后，她却仿佛想起什么，怯怯地取出一枚珍之重之的华胜：“这个，可以帮我戴上吗？”既羞且喜，又有几分忐忑。
嫁入乐府后初次同逛庙会，他以凤仙花汁涂在她指上，染出的杏黄色薄薄一层。不过是长安城女儿家的寻常花样，她却看得稀奇，睁大双眼，映着发间华胜明艳照人。
百草谷战报传来时天有微雨，她身着华服，在檐下不着一言地站了一日。雨丝被风带得飘忽，落入廊中洇湿半边手臂的衣裳。风重得如同流水，冰凉地拂过身体，掠过发间。
她爱惜这华胜，只偶尔取出，因此附着其上的回忆并不算多。漫漶时光如潮水汹涌褪去，却又安详如斯。
很多年来，乐无异不愿去想最后的时光。她永远在担忧他人安危，若她肯为自己着想，哪怕只是多一点……
可流逝的风景里少女在对他笑，不是最后月下的平静凄然，亦不是在百草谷远望忠魂碑时的若有所思。那些他错失的细枝末节，黄昏之天光，物侯之更迭，那数载时光，是她留下最真切的模样，仿佛一直就在这里，自生至死，永不回头老去。
对不起啊，其实我多想就这样和你一起走到最后。
窗外槐花抛诸而落，簌簌坠坠。仿佛谁人轻语，在耳畔如是说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