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风月
一
未及九月入秋,上川的北风便一夜卷了地,百草尽折,千山暮雪。
暮色四合,帐子里的炭火烧得比剥作响。
溶进一簇雀跃火焰里的是今晨收到的家书一封。将军府专供的白宣上墨迹早已浸干,落笔纤柔。父薨速回,华元七年。
樱井面无表情地静坐在火盆旁,一袭青灰素色单衣。北风猎猎,拽起帐帘,透进寒光几许,铁衣凝了霜雪。雪片飞落在手中的平安御守上,融进大红的锦缎里。并不细致的绣工让他想起年少时在将军府上读书背过的诗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时辰不早了,启程吧。”大野掀起帐帘而入,帐外马驹一呼一吸发出的声音漫过长夜安然。
“智君,七年了。”
樱井并未抬头,只是温柔地摩挲着手中的御守。飘飞进帐内的雪花浸了一室寒气,他却并不觉得冷。自十八岁离家戍边的这七年来,他从长夜未央时醒来,孤身一人登楼望尽天涯,寒风飒飒,也不过是狐裘不暖,锦衾尚薄。
大野负手而立,静默地等待着他的下文。他看见他眼睛里闪烁起多年不曾再见的憧憬与热切的光亮。
那是樱井离家的第一个隆冬,上川——整座岛国最北的边陲之地——连下起四夜大雪。第五日新年,除旧岁的爆竹声里他们接到新天皇即位的诏书。松本氏润公子,品行端良,温儒舒雅,博学多识。今先皇崩于前,故秉先皇遗诏,立润公子为新帝,号桐枝帝,改年号华元。
他曾经如此幸运的见证了这光亮的销声匿迹。华元元年的第一天里,他看见樱井从雪地里站起身,接过诏书的一刹眼里的光芒全然的泯灭了下去。
就正如他在七年后的今日又见到它因为希望之所在的源泉而再度被点燃一样。
帐子里只剩下在炭火比剥声里荒芜蔓延的沉默。
樱井越是沉默便越是昭显他是如何的急切,急不可耐,然而却一言不发,长久之后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吧。
帐外的马驹如同感应到了主人的决定,发出一声并不响亮的嘶鸣。
他只一袭单衣,在黑夜里策马扬尘。百草凋枯,覆上皑皑白雪,空余下一行形迹,又被一夜落雪掩了去。
“我以为你会想要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樱井的声音轻柔,仿佛大声一些,就会从一个幻梦里跌落醒来,“他已在京都,而我不过回镰仓。”
“翔君,你会再见到他。”大野的语气带上几分严肃,“你应该明白……”
“是,我会见到他。”他未等大野说完,便接过对方的话头,声音随之低沉下来,“也只是见到他而已。”
可是他眼睛的光芒依然如同一盏明晃晃的烛火,熊熊燃烧,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
近处河岸人家彻夜未眠,桨声灯影里响起一阵仓皇的乐曲与古老婉转的唱腔。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二
京都的暮夏时节,蝉鸣未断,暑气不退。几日前的豪雨刚洗尽满城闷意,炎阳一出,未赶得及蒸发的水汽又融进了空气里,闷热难消。
离盂兰盆节不过十日光景,贴身近侍在清晨将来自上川的信和樱井已回将军府的消息一并带来。
见字如面。落在宣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松本便知晓他仍旧安然。落款的日期是一个月以前,末尾的翔字晕染出劣质纸品的粗糙纹路。
这也许是他从上川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了。松本想。薄如蝉翼的信纸在晨风里颤动,他妥帖地折叠好它,残存的墨香被锁进檀香木盒。
他记得樱井寄来的第一封信,在七年前他初到京都的雪夜里抵达他的手里。
信上的字迹被雪花浸了,模糊不清。唯有最后一行小楷清晰可辨:“此去无多路,惟君自珍重。”带着某种绝然的隐秘意义,仿佛一场跋涉过千山万水的短暂告别。
世间变故迅疾地发生,连郑重的告别都来不及交付。
分别是在松本十七岁的深秋到来。
彼时,春秋鼎盛的合舞帝猝然崩于御所大殿内。润公子生母,藤泽女御亦追随先帝而去,服毒殁于寝宫,润公子连夜受诏回京。
樱井在夜里送他出城。
一路所经之地,凡有人家处,门前皆是挂着一盏白灯笼,以尽哀悼之意。他在马车上一路颠簸,惨白的荧光毫不掩饰地投射进眼底,让他想起初到将军府时道路两旁张灯结彩的迎接着盂兰盆节和大将军生辰的盛况。期间也不过十年岁月,弹指一挥,便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京都的街道上也是这样一副惨淡的光景么?又或是更甚?
他试图在脑海里勾画,却全然无法想象。他只记得七岁离开京都那一日的琉璃绿瓦,红砖瓦墙,金碧辉煌的宫殿悄然地伫立,目送他的离去。他在当下的一瞬不知所措起来,因为哭泣而肿痛的眼睛忽然被蒙上一层锦缎,樱井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并不温柔地说着,别看。
“等到了御所才能拆下来,听见没有。”
他想说这样我不是就看不见你了么,一张口就发现胸口处如同被硬生生地割裂去身体的一个部分,切肤之痛,于是又只能死死地咬住牙关,点了点头。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再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颤巍巍地开口叫了一声“翔”,却无人应答。他慌忙地把锦缎扯下来,空空荡荡的马车里,被熟悉的线香味道包裹起来,人迹难觅。
一段风起,马蹄哒哒的声音响彻原野。他探出头,镰仓的城门变成视野里微小的点,他恍然明白,樱井连告别的机会都不曾给予。
只是他并不明白——
樱井是不愿告别,还是不忍道别。
直到在冬夜里收到来自上川的信,松本才知悉,他们分别后的第二日,樱井受封为北疆将军,驻守上川。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即将在新年之后登基为帝,而樱井在几年后成为新一任征夷大将军,表面上的君臣之礼,实际上的君权之争。
内心蛰伏已久的感情成为洪水猛兽,咄咄逼人。他伏案一夜,落笔却只写下不过三行的回信。
隆冬岁寒,来年折柳,与君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