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大半夜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大家都瞪着两只眼渴望回营睡觉。
“军师,还有一些人没有集合呢。大家都是大男人,一时没有看到信号,丢不了的。”有的士兵七嘴八舌说道。
“你们说的这是什么话?”一些有军衔的不干了,“没有上官的命令,咱们就一哄而散,军纪何在?为了睡觉说出这种话,都该拉下去斩!”
几个已经集合的副官上前求军师:“大家已经吵起来了。怎么办?”
孔明将阿斗递给那几名副官道:“叫孩子的乳母带到我那里去。你们整顿一下队伍,大家回营休息,毕竟天亮还要练兵、上岗哨。”
副官们答应着:“那将军还没回来……”
“放心。”孔明安抚好这些人,大家慌忙撤离之后,他自己却不能放心。
士兵们说得没错,到现在还有没能集合的人,说不定他们在一起。一切只是自己穷担心而已,关心则乱。
虽然是大男人,只是这大半夜的万一有事,第二天早上发现就晚了。大概只有心里无比在意的人,才会这么惴惴不安吧?
总不能叫五百军士找完孩子找将军,为了一己之私耽误明天的公事,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至少要确认他是安全的……这么想着,就去马棚里牵马。
“军师你要去哪?”
这到底是怎么了?竟然把他当成个孩子一样,想要保护着。因为他,都快失去自己了。
这样是不行的。这种无法分离的爱,会让两人在漩涡中越陷越深。
因为太过在意和珍惜,无论如何不想失去,无数次到口边又说不出来的话,必须维护着的这一点点距离和坚持隐忍,一瞬间压在心间变得无比沉重。
每次想要紧紧相拥的时候,却不能伸手。想要说出喜欢的时候,却不能开口。因为必须要有分离,要经历生死,有些话一旦出口所有的事情都会被决堤的感情淹没。
会不顾一切地只要在一起。
心中设想过无数万次可能,如果能那样的话……或者有一天能够那样的话。
这种事情是奢侈到这个乱世不能够承载的。为天下献上一生的人,感情必须放在身后,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军师,您怎么还在这里?天都快要亮了。”一名副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城外待了多久,孔明自己也忘记了。只是发现不知不觉,天色明朗了起来,清晨美丽的霞光在天际线处浮游,露水的气息逐渐被早春的温暖从泥土和草叶上蒸腾起来,雪白的花瓣禁不住夜晚的坠露,零落了一地。
“有紧急的文书,已经送达您那里。下面的官员在等着了……”
“我知道了。”孔明这才迎着清晨的薄雾回转住处。一夜的寂静,也没有传来什么讯息……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赶紧回住所换套衣服,再处理公务比较要紧。
一夜没有好好睡眠,自然十分疲劳。住所周围也是一片晨寂,庭院里花瓣满地,有暗香浮动。这香气倒是令人神情清爽,在井边打水稍微梳洗过后总算提起了点精神,回到内室准备更衣的时候,孔明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紧接着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那家伙正躺在自己卧榻上,睡得失去了警觉,连有人进来都丝毫不知。衣襟上有些潮湿,沾满露水,想必是刚回来没有多久。阿斗正躺在他怀里,也睡得很沉。一个乱七八糟的大男人和一个泥猴子就这么堂而皇之糟蹋自己的床铺,真让人来气啊。
“军法处置。”
他微笑着低下头,一吻印在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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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染了青色,野外到处都是被春意唤醒而催生出来的新绿。
候鸟也开始陆续地迁徙。在天与水之间,零落或成群地飞翔盘旋,一声声鸣叫时时随风而来,成双成对的,在远处烂漫的山花与一树的飞雪中嬉戏追逐。
“先生,那个是什么鸟?”
“那个啊,是鸬鹚。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就是这种鸟。”
自从阿斗丢失事件以后,孙夫人竟然就没再找过赵云的麻烦。
众人都夸军师计策好,这叫以毒攻毒,以恶制恶,黑吃黑。小主公的威力岂能输给孙夫人,否则我大荆州颜面何存?
孔明一点也不觉得小主公的闹腾能力值得作为荆州和江东比拼的资本。累倒一个孙夫人,就得由他们两个大男人带阿斗打猎,这种事不仅闻所未闻,还蛮浪费人力资源的。
不过要不是这件糟糕的事,还没有机会两人单独出门打猎。
“先生动不动就提读书,太可怕了。”阿斗抱着赵云的脖子撒娇道。
“好了好了,不提读书了。先生也是为你好,不然主公回来发现你又野了,打你的手板。”赵云一边哄一边苦笑。
“呵呵。”孔明想起孙尚香那次的调侃,还真是尴尬:“想不听读书的内容也可以,我先考考你。今天早上你问我的那个字还记得吗?”
阿斗把头一歪道:“一个女字旁再加一个疾病的疾,是一个嫉妒的嫉字。”
孔明点头笑道:“好,那你能告诉我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阿斗又把头一歪,躺在赵云肩膀上:“就是羡慕,恨啊,见不得别人好啊。比如我这样,先生嫉妒吗?”
还没等孔明开始苦笑,赵云先苦笑起来了。
“当然不会啊。”
“那我长大了还这样,先生嫉妒吗?”阿斗睁大眼睛换了一个问法。
“学点好。”
“先生,那个又是什么鸟?”
“那是斑鸠。‘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说的就是这种鸟。”
“先生又在说书上的事了,好可怕!”阿斗一面抱紧赵云,一面又问:“诗里说女与士耽是不好的,那么士与士耽就没事吗?”
“哎呀,真是没法回答你了。”孔明捏着他的小脸威胁道,“你再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全部告诉你爹。”
“先生欺负我!”阿斗嗷嗷乱叫,孔明这才松了手:“去吧,练一练你的弓箭吧。”赵云放下阿斗,由几个副官带着玩去了。
赵云轻轻叹了口气。孔明转过头问:“怎么,辛苦吗?”
“是有点。”他笑起来还是那么一低眉,故意地不去看别人。“我办事不力,倒是辛苦你。”
“没有的事。”
远处传来众人欢笑的响动。天地开阔,江水流逝之声都陷入这浓浓的春色之中。
“这么看着我,不会是想说喜欢我吧?”孔明并没有看他,而是以深邃的眼神望着眼前远的近的景色。
“就想听那种话?”
“当然。从你口中说出来的甜言蜜语,比世上任何一种天籁都要悦耳,听了就死又何妨。”
“孔明,我……”两人相视,赵云并没有说出口什么,而是突然地一把将他抱紧。
好像要紧紧地嵌进去似的。
孔明也伸出手将他的温度拥入怀里。
“不,不要说了。”他在赵云耳边低声说道。
既然两心相知,何妨沉默不语。
你我之间不能说破的话,并非因为太轻而经不起誓言的考量。而是太沉重,不忍使君轻许一生。
纵然不能在漫长的时间里相拥,牵手或者耳鬓厮磨,仅仅能够相对而望直至生命的尽头。能在你的笑容当中沉溺半世,已经足够了。
非我不能耽于君,但耽于君,此心不复矣。
今与君相偕,虽死三生有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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