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时光飞逝,红尘俗世中悲欢喜怨不断上演,山中依然日复一日地宁静。
天宝十年的秋天,洛幽檀如往常一般上山采药,由日升出行,一路往高崖绝岭之上走去,沿途采摘了不少珍奇植物的根茎花叶。日渐西移时,她抄了近道返回万花谷,临近聋哑村一带时不经意回首间看见不远处的高崖边长有数丛茂密的杜鹃,其下零星生长着数十株小巧的绿色植物。
洛幽檀一眼便认出那是一味散瘀、活血的止痛良药。这种独叶独花的纤弱小草只能依靠天然繁衍生长,无法进行人为移植,且对环境、土壤的要求十分严苛,只能在高山湿寒地带存活,即便在这满是奇花异草的万花谷里也很是珍贵。
但在秦岭之上,秋冬季节一向多雾,今年又多雨水,那处山崖之上苔痕满布,异常湿滑,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犹豫地望了望下方深不见底的山谷,再看看那在寒风中飘摇着脆弱身姿的小草,洛幽檀把心一横,认准路径,抄小道往那边山头掠行而去。
此时日已过中天,时辰已至申时,万丈光芒正从西边方向斜射过来,将幽深的山林照得温暖明亮。洛幽檀来到崖边,小心翼翼地走在苔原之上,满眼怜爱地望着那数十瓣独立风中的小小叶片,伸出手去仔细地将小草整株掘出,一一放入身后的药篓中。正欲起身离开时,突地脚下一滑,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往山崖之下倒去。洛幽檀情急之下抓住一丛金背杜鹃,奈何花枝太过纤弱,她身子顿了一顿,又往崖下坠去。
才想这下完了,却在坠落中瞥见绝壁缝隙间偶会探出小树、山藤,忙定下心神,几次努力攀抓,终于稳稳攀住一处强壮藤条,止住了下坠之势。虽然双手在滑落间被磨出了疼痛火辣的伤痕,一时也顾不了许多,深吸一口气,攀着山藤,认准突出的山石,提气飞纵,几经借力,终于安然落在较平缓的半山腰上。
饶是胆大如洛幽檀,这一下也给吓得脸色苍白,额上冷汗直冒。但她却顾不上多喘几口气,也没去理会手掌的伤,只是急急地解下药篓,一一检视着内中的药草,待确定所有植株都完好无损后,才觉惊险地呼出了气,双腿一软,坐倒在山石上。
温聆风正巧在这一日来到万花谷,与苏难行相坐对谈了大半日,眼见日头将落,向好友询问了洛幽檀今日会经过的路径,便往山上行去,远远望见山崖这边的景象,便急急飞奔而来。哪知他才刚到,那姑娘已平安落地了。
他走过去,看着那姑娘甫脱离险境便一脸宝贝地审视她的药草的样子,不由得想笑。心念几转,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就真笑了出来。
听见笑声,洛幽檀疑惑地转身看过来,见到那抹熟悉的黛色身影,不由得开心地低呼:“温聆风!”然后她立刻站起身,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她的身边,虽不再说些别的什么话,一双明亮的眼眸里却满满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又是一年重阳将至,他,今年也来了呀……
她就这样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令他略觉得了些不自在。轻咳一下掩去面上瞬间露出的不自然表情,温聆风决定暂时忽视心头掠过的奇异感受,道:“你的轻功原来已练得如此好了。”
这么多年来她武功虽不怎么长进,轻功倒是练得更加出神入化,已可跻身江湖一流的排名了。但,这又怎么了吗?洛幽檀不解地以眼神询问。
温聆风却不回答,只是看着她笑。好似在她脸上有着什么引他发笑的事物。
洛幽檀皱了皱眉,目光望进他眼眸深处,却看到了他很少会流露出来的温柔,及丝丝她一时还猜想不透的深邃。她愣了一下。
“已经许久不如此了。”他终于说。
她摔下来的那一刻,他沉寂许久的心突然慌乱了起来。虽是多年前那无数次的画面重演,却将他的心紧紧揪起。向来波澜不兴的心湖泛起了涟漪,一圈一圈荡漾着,直漾到思想的深处,汇成一湾幽深的泉,宁静而温柔。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温聆风并非没有经历过,所以他立刻就认了出来。只是上一次,伴随着情感而来的是同样刻骨的伤痛,而这一次,却缕缕都是温柔。
所以他虽因这缕缕温柔而愣住,却没有很久,也未在面上表现出来,而是很快就接受了内心突然涌起的感情。也许,这感情并不是突然涌现,而是一直都在,只是他未曾留意,从不去深思。
而她,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
曾经,许多年前,在她还是那个顽心不改、活泼好动的小女孩的时候,他受了知交好友的嘱托,在得闲时代为照看这个总是不让人省心的姑娘。
那个时候,洛幽檀的轻功还不如现在这般好,若是放到江湖里,大概只能算个二、三流的小角色。而世间奇花异草多是长在深山绝谷里、悬崖峭壁上,杏林弟子功夫若不出色,采药时遇到危险的几率便会增大好几倍。是以药王门下多多少少都会修习一些轻身的功夫,完全视《武经》为无物、只一心往医药方面发展的万花弟子在谷中并不多,甚至可以说,仅有一人而已。
当苏难行这么对温聆风说明之后,温聆风自然就答应了友人所提出的帮忙看顾的要求,然后顺着话题,问了那唯一一个奇特的人是谁。
那时,苏难行只微笑着反问了一句话:“万花谷内唯一一个连轻功也不会的弟子,你不是早已见过了吗?”
之后的日子,依旧如之前平静,只是在平静之中也会偶尔起一些小波澜,如同被微风吹过的净水湖面。
尤其是有一次洛幽檀出门采药时对着生长在绝壁之上的一株奇花唉声叹气,努力地想要攀爬上去采摘时被跟上来的温聆风轻轻一带便轻巧地落在了崖顶上之后,就开始了。
洛幽檀的功夫不济,所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乘着微风如天鸟展翅一般飞掠过山川的感觉会是如此美好。
那一日,她靠在他的怀中,感受着拂过耳际的清风,看着快速掠过眼前的万花景色,向来对武艺没太大兴趣的她突然决定了要把自己的轻功练好。
御风而行的过程让她很是欢喜,可是她的功夫一时半会地也不可能立刻变强,烦恼了好一阵,眼角余光瞄到一直跟在身后的那个人,她的心里便有了主意。
自那以后,洛幽檀每每上山采药,总会瞅着时机,时不时地导演一出失足的意外,引那总被苏难行夸赞说武功高强的青年人来救。温聆风虽然看出她的把戏,却也不能放着小姑娘真的摔到山下去演变成香消玉殒,只好耐着性子陪她玩。
但不管再怎么哭笑不得,当年的温聆风,却也一次也没有想过要将此事告知苏难行,让好友来约束管教这居然拿自己性命来开玩笑的姑娘。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想要宠着她了。
而如今,她的轻功已练得那般好,再也不需要“借”他来体会飞纵云海间的乐趣了。可当年那种欢乐得让她禁不住想要大笑的喜悦心情却一直沉淀在她心里,酿成一壶沉沉的,却又如此甘甜的美好。
“嗯。”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所以她也笑了起来,抿着唇,抬手半掩着。
这一下动作,使得温聆风看到她手上隐隐地有些红影,立刻抓下了她的手掌,只见两只秀美的手上此刻都布满了斑斑血痕,严重处甚至已破皮见肉,血迹顺着皓白的手腕缓缓流下,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你……”他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样的伤,像他这样常在江湖里走动,早将受伤视为寻常的大男人自是不觉得有什么,但她一个几乎没吃过苦的姑娘家,怎也忍得住?
她见他时惊喜的笑容里,开心、自然得让他根本察觉不出一丝一毫异样的痕迹。
她,怎忍得住?
训她吗?她已受了伤,怎能再继续去惹她不快?
不训吗?万一日后她仍是如此轻待自己的身体,又如何是好?
“不碍事的。”手指间传来他掌心的温度,那是一双粗糙有力又很温柔的大手,不若女子那般纤小,柔若无骨。她不想他继续盯着她的伤看,但又舍不得将双手自他手上抽回,于是便舒展了双眉,唇边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容,轻缓柔和的语调倒像是在安慰他。
他抬眸看她,眼中有着不认同,却没有说出来,只问着:“有药么?”他身上虽然带着伤药,但想来不会比她自己的好。
她点头,抽回了自己的手欲解缠在腰侧的小药囊。
怕她碰到伤口,温聆风下意识地拉住她,然后伸手往她腰间,却在指尖触到药囊时顿住了,脸色略带不自然地去看她,却见她微红了双颊垂下头去,不让他再看她脸上的表情。
“没关系。”她只是这样很轻很轻地说。
温聆风定下心神,快速解下药囊,拉她在山石上坐下,从药囊中取出数个小瓶子,按照她的指示一一给她清洗、上药,撕下衣袖一角,细心地包好。
洛幽檀一直静坐无言,看着他为她紧张为她蹙眉,偷偷将他的温柔瓢瓢收藏,在心里细细回味。
西垂的斜阳渐渐坠往山的那一头,蔚蓝天空里的云彩被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金紫色泽,绚丽多姿,吸人眼球。可是当温聆风抬起头来看向她的时候,洛幽檀还是觉得即便漫天的云霞,也不比他眸中的光华,让她为之深陷。
他问她:“疼么?”
原是很疼的,但因他难得表现出的温柔,让她完全感觉不到了疼痛,所以她摇头。
“受着这样的伤,怎会不疼?”
看了看他,她难得羞怯地低下了头,轻轻地说:“你在,所以不疼。”
夕阳的余辉从山后照射过来,照出了青山浓重的阴影来为她将脸上的表情稍稍隐藏,但他仍是禁不住为那抹含羞带怯的浅浅笑容稍稍失了神。
那笑容是如此幽妍,却又清亮明丽得掩过了世间所有娇艳花朵的芳华。
六年了,当年的小姑娘已出落得越发动人,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自朱;肤白胜雪,颊如芙蓉,明眸皓齿,莹然如玉,娇艳胜花。
撇开奇异的服装不谈,此时的她,已真正称得上是个容色倾城的绝俗美人了。
温聆风再无法对自己撒谎,他的心,已不似从前那般宁静无波。
眼前是他一直将她当作小妹妹一般疼宠纵容的那个女孩,但这么多年来,他看着她一点一点努力,一点一点改变,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早已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不可抹灭的深刻印象。温聆风必须承认,她对他,早已不同。
“幽檀。”所以他唤起她的名,声音低低的,听起来似有些缱绻的温柔。
那是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
她秀睫轻颤,轻声应了一句:“什么?”
“保重自己,好么?”
她抬眸看他,看到这个素来一派温和悠闲的青年正紧紧蹙着双眉,目光透着隐忍的不舍,神色满是担忧。
在这样的注视下,她不由得又低垂了双眸,答应道:“好。”
“可别光是唬我,要认真做到。”这么多年,温聆风对她虽不能算是了解透彻,却也十分清楚这姑娘太过随心的性子。于是他要求再一次的保证:“善待自己,”说着他顿了下,皱了皱眉,终于抛下心中所有的犹豫迟疑,将过往的伤痛、曾经的种种全数抛却,开口道,“当是为我,好吗?”
洛幽檀惊讶地看向他,不明白他怎会突然说出这样叫她误解、让她心存希望的话,却不小心撞进了他眼中的那波柔情里,深深地陷了进去,再也浮不起来……
当温聆风与洛幽檀踩着林间散碎的月光回到寻仙径的时候,苏难行正倚在五角亭的廊柱之上看着幽深的山径出神。他早已备好了晚膳,只等着那两个迟迟未归的人。看到渐渐走近的两个身影的时候,他微微愣了下,而后一抹意味深长的喜悦笑容便在他的唇边缓缓地溢了出来。
他看着他们这么多年,许多他们自己都未能及时察觉的事,他都早已看出了端倪来。但作为好友与看护者,他选择了继续静静地看,让光阴的红线将那两个人渐渐地愈牵愈紧密,让他们自己去亲手酝酿,那美好而温柔的香甜甘露。
万花谷的月光,如水一般地流泻,那样柔柔淡淡地洒落着,洒在他的肩上,落在她的笑颜中,映出了妙笔难画的一幅柔情,朦朦胧胧地,却让人如此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