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点燃了天边的云彩，直把江水也烧得通红。
临江的芸香酒馆里，年轻的老板娘正不耐烦地算着账，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酒馆的生意并不好，此时只散坐了三五个客人。又算错了。老板用力晃了晃算盘，索性和了账目，有一搭没一搭的同离她最近的客人说话。
“今天挣了多少？”
“只够付酒钱的。”那客人答着话，也不抬眼看老板娘，只颤抖着把酒一杯一杯倒入口中。他年纪不过二十，一身青布长衫，像个书生。发却散着，挡了半边脸。左手边斜了个幡子，上书“太平相师”四个大字。
“这世道，生意难做啊。”老板娘感叹了一句，又拨起了手中的算盘。
“生意难做？莫非你也跟我一样，明日就要关门了？”年轻的相师蓦然抬头看着老板娘，露出一双深幽的眼来。
老板娘手一颤停了下来，低垂的眼眨了一下，仰头笑骂道：“你咒我呢！可别忘了，你的酒钱都付到今年冬天了。”
“也是。”年轻相师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自嘲一般。

店里的客人零零散散走光了，大概是听说前街出了命案，都去看热闹了。这江边的小城太过安闲，一桩命案就足以打发半城的闲人。
“前街死的是什么人？”老板娘拨弄着算盘，漫不经心地问。客人走光了，她反倒心情好了起来。
“一个北边的商人，大概是仇家寻上门了。”
“仇家？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我也有仇家寻上门来……”年轻的老板娘突然有些惆怅。
“如果你有，大概会的。”年轻相师神色不动，“再来一壶。”
老板娘不禁哑然。半晌，老板娘才瞥了相师一眼，“少喝点吧，我还想早点关门呢！”
“我帮你关就是了。”说着，他还真跌跌撞撞地去插门板。
老板娘拧着眉，明白了什么，展眉笑约：“你帮我填了酒钱，不如留下来吃饭吧。”也不等他答应，转身就要去后厨。
“别走——”相师跌踉跄追来，还未走出几步，就被一条长凳绊得跌在地上。他挣扎着起不来，嘴里还喃喃叫着“别走……”
老板娘有些不忍，过来扶他，不防被趁机捉住手，“你真美！”
老板娘哑然失笑，把他扶到凳子上就抽身离去。心道，若是告诉他，他这一壶水中只兑了一杯酒，他是不是立马就能醒过来？

菜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相师伏在桌上睡着了。老板娘过去叫他，才发现他的手死死地抓着桌沿，污得发亮的桌子衬得他的手惨白。她刚要叫，他却猛然醒来。老板娘也不意外，微微笑道：“过来帮忙。”
酒席设在楼上，年轻相师端了一盘菜上楼，手抖得厉害。月色正好，开着窗可以看到对岸点点的灯火。他站在窗前，任江风吹得青衫咧咧作响，许久才平复下来。
他再下楼去端菜，酒菜却齐了，只有筷子可拿。老板娘端了一盘菜走在前面，沉默的两人踩得陈旧的木板咯吱作响。突然，老板娘一脚踩空向前跌去，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冷汗都要惊了出来，相师已经扶住了她。
待她站定了，相师才退到了后面。老板娘回头略一颔首，算是致谢。
两人相对而坐，都不提刚才的事。互敬了一杯，老板娘才幽幽道：“我多年不曾喝酒了。”
“我也是。”相师颇有深意地看了老板娘一眼，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你本就不该喝酒。”
“噢？”
“相师喝醉了酒，岂不是要误了别人的命？”老板娘低着头，掩口而笑，银铃般的笑声却还是从她口中飘了出来。老板娘抬眼从他俊秀的脸上扫过，问：“你为何不把发束起来？”说着，就要伸手拨开他脸上的发。

相师顺手把她的手拉过来，覆在自己脸上。脸上有一条隆起的地方，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疤痕，眼里露出惋惜的神色，“真的是你。”
“是我。”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她突然抽回手，大声问他。说到后一句，她万分委屈一般，语气突然就弱了下来。
“等我？等我看你年轻的样子？”他突然有种恶毒的快感。
“呵，如果这世上还有人知道我年轻时的样子，那个人恐怕就是你了。”她的声音无限落寞，如同从花叶枯尽的荒原里传来一般。
他盯着她光洁紧致的脸，洗净铅华的容颜依然那样迷人，还跟十多年前一样。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只是他看不出来。“你没老。”他的话像是安慰，又不像。
“可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她苦笑了一声。容颜不老又有什么用？越是不老才越能发觉时间的可怕之处。她端起一杯酒，“芸香虽然死了，可我时时都记得她韶华正盛的样子。”
“她死得不值。”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悲伤，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
“她只是偷了我一颗药。”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略一倾，一杯酒就倒在了陈旧的木板上，酒和着灰尘，散发出微微的苦涩。
“可你不该这么对我。”他把右手伸到她面前，翻开手掌。她看到掌心里有一层厚茧，茧中夹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刃。掌中刃，和“手中刀”一样属于杀手组织“竹林”。
“你还怕死人么？”她握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的手跟小刃一样冰凉。她知道，他跟女孩一样羞涩胆小，也不愿习武。
有风吹了进来，连对岸的歌舞嬉闹声也吹了过来。她觉得脖子被吹得冰凉，那凉浓稠得化不开。

他又在看她，眼睛像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清澈，眼神却有些涣散了。许久，他才抽出手，一杯酒灌进肚里，辣得他龇牙咧嘴。他夹了一口菜，细细品味着，“想不到你做的菜这么好。”
她又夹了几样菜给他。他低着头，一边吃一边说：“你不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有多害怕。看到那人的血从喉咙里喷出来，我吓得全身都软了，回去吃饭手都还抖着。若不是知道师父在看着我，我一个人一定吓死了。自那以后，我便再也不在没人的地方杀人了。”他细细道来，像是说一件平常事给亲近的人听一般，半晌没有听到她的回应，才抬起头看她，看她笑得眼角都起了皱纹。可她分明没有再笑了。
他自斟了一杯酒，送到了唇边，却又颤抖着放在桌上，一双眼空洞洞地望着素净的瓷杯，有什么滴进了杯里。“你们那么要好，你却为了一颗药杀了她，还杀了我父母。你连我一起杀了多好啊，那样，我就不用来找你了。”
“谁让你师父来得不是时候。”她想说一句玩笑话，却发觉一点也不好笑。那一刀，一定很疼吧。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脸黯淡了一些，又黯淡了一些。
“都怪她！”他像小孩子一样闹起了别扭，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可她是我姐姐。”
是啊，她终究是你姐姐。现在你终于报仇了，我也可以老了。她心满意足地笑着，眼角、嘴角、眉头的皱纹都深了一些。背后有什么东西滚过，像蛇一样冰冷光滑。

她比三十岁更老了些，可他突然觉得她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有什么猛烈地撞了一下他的心，他跳起来，“那颗药被我姐姐吃了对不对！”
没有回答，再也不会有回答了。她仍然趴在桌子上，一手撑着头，笑着看他。宽大的袖子滑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小臂。倚栏折海棠，当年的她，露出的也是这样一节小臂。
壶里的酒空了，她的杯里还有半杯残酒，他伸出右手端了过来。闭上眼喝掉，有一道白得耀眼的光从他眼前闪过。酒烈得像一把刀，割得他的喉咙火辣辣的疼。酒有什么好喝的，他想着。瓷杯跌在地上，转了两圈，“啪”的一声裂开了。
月色皎然，照得江面上泛起了粼粼的波光。夜安静了许多，江上的楼船有歌声传来，“斜照后，新月上西城……”

很早就在椴吧看到了这个征文，却一直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徘徊。找工作？考研？不顾一切的学文，还是老老实实的努力奔向技术宅？每一个都是我想要的，所以每天都像在分裂着自己。该做出选择了，每个阶段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或许这一篇文只是借【小椴吧】之名，给自己混迹在贴吧的这一段快乐时光一点印迹吧。
我不敢说我是一个资深的武侠迷，更不敢说自己是一个铁杆粉。我只是见到喜欢的，就喜欢了。也有一点期待，我喜欢的会有同样喜欢的人。这次，小椴应中华书局之邀，写了历史小说《裂国·古艳抄》，会在明年春天出来吧。我想在阴雨绵绵的春日里看，但愿那个时候我不至于仍一事无成。
谢谢每一个给我建议和灵感的人。
【END】

好久没看小椴的文咯，印象最深的还是洛阳女儿行

顶 你会原谅我直接拉到最下面的吧

我三年前看时未寒的小说，觉得非常棒。算是新一辈中难得的武侠小说家。这两天看杯雪，觉得小椴比老时还略胜一筹。他的文字清妙悠然，富有传统文化气息。读来感觉非常纯粹。不愧“诗余”。而老时的文多多少少沾了点玄幻网文的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