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边的红云散去，整个天空都跟着变得暗淡。靠着树木粗壮的树干，我能够看到遥远的海岸上被缩小成一个个移动的黑点的人类。
融于这个世界之后，我能看到的事物都变得渺小。纸张上的文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不足以被完整的辨识出来，于是我合上了书将它放进了斗篷的口袋里，从树木的枝干上一跃而下。
短短的距离，我却听到风声在耳畔呼啸，撕扯着黑色的发丝，落地的时候他们变得杂乱不堪。
回到奈芙蒂斯的身边，向元老会的老家伙们坦诚自己的势力之后，我得到的是能够随意进入梵卓藏书室的资格。
年幼时也曾经常出入那里，九岁逃亡之后就再也没进去过。
奈芙蒂斯所谓的站在顶峰，其实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力量最强或者权势最大都能够称之为顶峰，前者依靠自己，后者依靠旁人。
脚下陈年堆积的枯叶稍加施力就被碾碎，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断的在耳畔响起。

说起来弗兰德尔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人，不仅收留了来路不明的自己，还让人帮忙做了义手填补右臂下半的空缺。虽然最近据说忙于梵卓的内务，在外面寻找着什么人，很少有机会见到他。
所以我才抓准空隙跑出来练习弦术。
以无法活动手指的黑色义手作为缠绕丝弦的支架，另一手操纵着无色的细丝绕上一棵棵老树，不停变换着落点，借力在林间跳跃。
反正弗兰德尔只说不要被梵卓的人见到，而如今放眼梵卓，能打的除了他也只剩一个失踪中的家伙，我并不觉得连他都找不到的人会被自己碰见。
没花太多时间就掌握了手指拉扯的节奏和规律，整个人快如一道黑影。披风带落不少还能再抢救一下的树叶，惊起一路停栖的飞鸟。之前在雨中救下的乌鸦努力拍动翅膀，试图追上黑影的速度。
然而才一晃神，先前没看清的树干就在面前三寸，眼看就要撞上。
不得已切断了弦，照着树干用力一踢转了个方向，整个人直线向地面高速砸去，直接拍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
我确定自己所辨识出的血族气息属于那个被我从塔桥上推下去的人，黑色的斗篷融于夜色之中，利刃撕裂物体的凄凄哀悯使得耳膜多有些震痛。抬起眼眸注视着向着我的飞过来的人，展开的斗篷让我想到乌鸦的翅膀，黑色的鸟昭示着不祥和死亡。
身体摔进枯黄的落叶中，我皱着眉头思考我为什么不躲开。属于迈卡维的气息盈满鼻腔，浓厚到让我都觉得恶心。
伸手拍了拍趴在身上的人，站起身拍掉身上沾上的树叶。他给我的感觉有些奇怪，我一直知道他活着，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他与我的重逢。猜测之下的唯一结果就是同塔桥上一样，彼此认清对方的模样，毫不犹豫的暴露威压，然后狠狠的打一架。
但是，现在这样算什么呢？嘴唇蠕动，最终挑选了一句自认为符合适宜的话作为开端。
“嗨，好久不见。”
唇角弯起，连血色的眸子里的漾满了笑意。月华初上，银色光华拂过枝叶坠地的那一瞬间所凝聚出的光线映出他的脸也照亮了我的容颜。

不忍直视现实地闭上了眼，摔出一片兵荒马乱，周身染上了落叶和尘土的气味。
原本还担心对方被自己袭击后会生气，一抬头却看见了有点眼熟的笑脸。顿时一口气松了下来，再次整个人没骨头般抱了上去，左手啪啪地拍着对方的背，全然一副“我知道咱俩是好兄弟”的德行。
“啊哈哈哈，是啦是啦好久不见。”
随即忽然福至心灵反应过来——
“等等……我们见过？你认识我？”
似有星光落进眼底，铅灰瞳孔一瞬折出光泽，凝固般的颜色顿时流动起来。以明显包含期冀的目光死盯对方，大有不交个两万字答案就要毁灭世界之势。

-
冬日落雪，我与他在塔桥相遇。过去十五年的恩怨在我饮下他的血液的那一瞬彻底抵消，彼此再无亏欠。哪怕再次相遇大抵也是不需要搏命相杀，但是很显然现在的状况不在我的预想之中。
我知道从塔桥坠入泰晤士河中的他不会死去，于是我偶尔会设想我与他相遇的场景。无数种可能都在脑海中预先演练过，命运却给了我极其意外的另一种相遇。
“认识，我们认识了十五年了。”
他用他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膀，手掌拍在脊背上，我听到胸腔震动的声音，这让我联想到人类心脏的跳动。书中描绘久别重逢时会用到跟心有关的词汇，可是我的心脏不会跳动，我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我与他相遇时的心情呢？
天地之间树木的暗影切割剩余的光线，血色的眸子里折射进最后的余晖。
属于那个人的铅灰色瞳眸中有我的身影，我享受着这样平淡而没有过往的相遇。
“你不记得我了？”
克里斯·梵卓来书馆找我，身上隐约有他的气息。我知道那个男人不会放任瑞薇尔的孩子就那样死去，有些人的忠诚一生只给一个人，给了也就会是一生。
不刻意去探究，不代表就会一无所知。

别看我这样，对自己是个拥抱狂魔这件事还是有所自觉的。
一个人很冷，两个人就会变得暖和起来。对自己一无所知并不是能够从容相对的事情，于是我热衷于在他人的体温中验证自己的存在。
这一次对方和自己一样冰冷，却能在靠近时感觉到强烈的牵引，像是另一个自己，也像失散已久的血缘至亲，安心得让人昏昏欲睡。
当然我并未忽略“十五年”这样的字眼，再结合对方的态度，姑且能将彼此过去的关系猜个大概。
“你长得很像我啊……我们是兄弟？”
自己和对方都是十几岁的样子，怎么看这都是唯一的可能性。眼见离真相只差一步，忽然又想起了明明知道些什么，却对过去讳莫如深的克里斯。
如果私自探究真相，就像背叛了一直保护着自己的那个人一样吧。
盯着对方的脸沉吟半晌，总算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你只要回答是不是就好了，我不能知道太多的。”

-
身体的靠近，我能从中感受到自己一直以来渴望得到的东西。血脉相连的感觉或许就是这样了。没有抬起胳膊去回抱住眼前的人，我贪恋着这一刻来自于他的温柔。
诺亚·迈卡维从来不曾给过我的温柔，数度寻找最终能够得到。抬起头仰望被森林繁盛枝叶所阻隔的天空，望不到尽头于是我低下头再次面对他。
“一起长大而已，也可以算是兄弟。”
头一次觉得撒谎并不是一件多么难办的事情。我成长的过程里没有他，有的只是元老会数不尽的书。偶尔也会去找他，站在远处偷偷观望。
我觉得有些东西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淡化甚至磨灭，即使胸口象征罪孽的刻字依旧存在。他也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恩，我们都认识克里斯。”
他是克里斯嘴里的少爷，我是克里斯嘴里的小少爷。
每次从克里斯嘴里听到关于他的事情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听对方说出克里斯的名字，突然伸手把人推开一臂远，撑着对方的肩十分认真地直盯眼底。
“那你答应我，不能把今天见过我的事情告诉克里斯？他好像不希望我跟血族接触。”
将对方从见到自己起就一直摆着的复杂表情看作犹豫，以为他不愿意保密，瞪起眼作出一副自认有气势的姿态。
“看你脸这么圆，你是弟弟对不对？所以我是哥哥，你要听我的话。”
听从直觉没有去怀疑对方，而对方却似乎对我有所保留。虽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我发现自己依然无法对他产生距离感，就好像认定了无论多靠近都不会被伤害一样。
动物般的直觉。

-
他和我的人生，血缘上的称谓被他擅自更改，换了另一幅模样。父亲，儿子，我们的父子情分早在塔桥上就被锋利的刀刃切割斩断。能够重新相见，或许他说的兄弟也不错。
父子情尽，我们还能做兄弟。
推离，靠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改变着，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觉得眼前这个人像现在这样与我相近。天光散尽，黑暗在树木之间徘徊游弋。我觉得一直以来压在心口的沉重感在慢慢消失，迷惘的心绪散尽。我知道我为何会在听人提及他时想要探求更多，对于我来说，幼时抛弃我的父亲是不可及的梦。
看着他的眼睛，铅灰色的眸子里有我的身影。实际上我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表现出来的这般，忘却过去。
“我叫沃德莫特，小时候身体不好，父亲希望我能够无病无灾的成长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至于克里斯，我不会告诉他我们见过面。”

从我的视角看来，对方沉默许久，像是深思熟虑之后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于是我知道，最后的回答不会让人失望。伸手乱七八糟地揉着对方的脑袋。
“真乖。”
沃德莫特。名字听起来无比熟悉，对方的话却隐约有点违和感。人的性格写在嘴角，经历写在眼底，看得出他并不是个从幸福的路上走来的人。
如果飞离死亡是祝福，他又为什么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隐含着欲言又止的难过。
过去的我一定知道那个原因，现在的我却无法开口去问。揉头的手加了点力道，随后又收了回去。
“我不能问我以前的名字，你就记住我现在叫西弗洛斯吧。遇见克里斯那天，他取的名字。”

-
相差无几的身高并不阻碍他用他的手来揉弄我的头发，我调整了站姿让自己能够清楚的看到他的脸上出现的所有的表情。
至于那句姑且能够算作夸赞的话语被我抛在了一旁，反而是他的新名字更能吸引我。
我知道希腊神话里的西弗洛斯，作为西风神他替广阔的欧洲大陆送来温暖的西风，带走严冬的寂寥，并且唤醒了沉睡着的花神芙萝拉。而我不至于不知道某个名为芙萝拉·迈卡维的女子的存在。
克里斯替他取了这样的名字，看透这一切的人究竟是克里斯还是隐与暗处名为命运的神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