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试阅:
成为傀儡的三十年后,他的刀法已经练得炉火纯青——或者说,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把冰冷锐利的刀,一旦出鞘,便是满身森然杀气。他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利刃,可沈夜却迟迟没有给他分配任务。初七有些郁闷地觉得大概是自己能力不足,大祭司才不愿派他执行任务,然后他有些负气地,继续半夜往练功场跑,不过现在他住在沈夜隔壁,只要一起身,就会被发现。
“你去干什么?”
初七觉得很挫败。只要听到沈夜这低沉威严的声音,他就连说谎的余地都没有。
“属下想去练功场。”隔着一堵墙,他闷闷地回答道,“属下想早日为主人分忧。”
“……我不是不满意你的刀法。”沈夜的声音带着些难以觉察的疲惫,“我只是不想,有朝一日,连你也恨我。”
——那时他还不明白沈夜这语焉不详的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找回所有记忆之后,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随之水落石出,可却也因此,变得重逾千钧。
作为杀手,执行任务总归不可避免。完成第一个暗杀任务后,他隐蔽行藏,迅速回到沈夜身边汇报。奇怪的是,刚过傍晚沈夜居然就已经回了寝殿。初七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连身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清理,直接闯进了沈夜的寝殿。
那个晚上沈夜病情发作得很厉害,连神智都有些模糊。初七跪在床边,任由沈夜死死攥住他的手指,剧痛中沈夜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他几乎听到了自己指骨脆弱的呻吟,可就算这样他也依旧一动不动,幻想能通过这种方式,分担沈夜哪怕一分一毫的痛苦。
“任务……完成了?满身的血腥味。”不知过了多久,沈夜终于缓了过来,他淡淡扫了初七一眼,眉头略微皱起。初七以为他不满自己这般满身血污的模样,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要回屋换衣服。沈夜摇摇头,摊开他的掌心,像是在研究什么一样,用手指描摹他掌心的硬茧:“过去这么多年,连这双手,我都快认不出了。”
初七此刻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微凉的手指划过掌心,带起一阵阵细微的电流,陌生却汹涌的热度迅速向下半身汇集,燃起难以言说的隐秘渴望。初七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抽回手,脸上全是掩不住的彷徨。
沈夜的手还悬在半空,他盯着初七的脸看了片刻,唇角忽然勾起一丝苦笑:“我还真是,自作自受。”
“不,主人,我……”他下意识地跪下,磕磕绊绊地想要解释。可真正的原因如此难以启齿,他怎么敢对自己的主人,说出如此不堪的非分之想。
“从百年之前把你扔给瞳开始,我就没指望过你能原谅。”沈夜打断了他的解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中两分决然三分冷酷,剩下的,居然全是不加掩饰的痛楚:“可你记住,我不许你背叛。在我做完所有事之前,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他从遥远的回忆中回神,目光里沉淀的全是苦涩。
不允许背叛这句话,沈夜对他说过很多次,但留在他身边这句,只有这么唯一一次。沈夜是个太容易心软的人,可他身处的位子根本容不下这些心软,所以他只能强迫自己变得冷酷又决绝,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样。到最后,他甚至不再奢求谁的理解和原谅,连留一个人在身边这么微小的愿望,他都只能对身为傀儡、不会反抗他的初七说。
广州码头上,沈夜当着他的面,用无比冰冷的语气说起那些残酷的过往,连旁观者听来都觉得无比过分的话语,他却只能从其中,听出累累的伤痕。沈夜用毫不留情的态度挖开谢衣的伤疤,可换个角度想想,这些伤疤,又何尝只属于谢衣一人。经历了相同的事的沈夜所受的伤,能比谢衣轻多少?
——如果真的不在乎,真的冷酷到毫无感情,这些事,他又何必记挂这百余年,何必在如此微妙的关头说出来。
“这里最应该恨他的人就是你,可你为什么还要听他的?”
他的弟子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何助纣为虐,年轻的脸庞写满悲恸,仿佛信仰轰然倒塌。那眼神让他想起百年前的自己,想起师徒反目的那个夜晚,他曾经站在大祭司的房间里,用同样的悲切,质问自己的师尊为何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莫名的心痛感中他缓缓转开视线,用满脸的执着掩去满心的苦笑。
那时的他跟乐无异一样太年轻,年轻的他们不会明白,这世上有太多的情非得已,根本不可能如此简单,就用对错一言以蔽之。不论是作为谢衣还是初七,他跟沈夜的纠葛太复杂,牵绊纠纠缠缠深入血脉,随便斩断一点,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何况,不论是百年前叛逃、被做成傀儡还是恢复记忆时,他对沈夜有过不解有过失望,却唯独,没有过憎恨。
“在码头时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沈夜蓦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回荡,显得有些不真实,“你若想走,我可以放你自由。”
“属下的回答,也是认真的。”早就没有心跳声的胸腔中忽然涌起一阵无法抗拒的冲动,他走到沈夜的面前,在沈夜看不出喜怒的目光中,缓缓跪下。
“主人的愿望就是属下的愿望,主人的喜怒就是属下的喜怒。属下永远,不会背叛主人第二次。”
沈夜的目光一瞬间锐利起来,四周的空气也变得凝滞而沉重,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沈夜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和其他他根本不敢揣测的情绪。
“最后那句,再说一遍。”
他跪在沈夜面前,如少年时那样,枕在沈夜膝头。感受到沈夜一瞬间的僵硬,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传来一阵鲜明的疼痛,他在沈夜看不到的地方苦笑,眼下的伤痕烫得仿如火烧。
“我,永远不会背叛您第二次。”
沈夜没再说话,那尖锐的气势也渐渐褪去。两人一个跪着一个坐着,就这样默然相对。打更人从门外经过,清脆的打更声震碎了这微妙的气氛。他迅速调整表情站起身,掩去眼底那一抹微茫的苦涩,低声道:“天不早了,主人请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