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您的决策是正确的,现时法纪大张更有利于我多罗美亚的繁荣兴盛。而且这个严厉只是对中高级贵族而言。”路尼终于这么说道。这是实话,但又是修饰过的。路尼知道米诺斯刚刚即位到现在是怎样的政治局面,国王的少年时期比起一般贵族少年又有什么不同,“握蛇不紧遭蛇咬”,这句话路尼同意。
“但是繁荣兴盛也就是他们。农夫不过能多来点奶酪,当然如果局面不稳,连黑面包也没有。”米诺斯向来一针见血。
“严厉而又不成法度的行政习惯不是长远之计。视具体情况,把一部分纳入律法,另一部分革除。这是我早就想办的事情,但是,你也知道,这很难。”
路尼只能点头,对于心术端正又较有见识的人,照米诺斯说的那样做,决不是个别愿望,而且做这件事比国王说的更难。
米诺斯向后退了半步,倚靠在廊柱上。稍停一下以后,他说道:
“所以我需要你,路尼·巴路隆,作为一位审判官的全部才能和勇气。不要考虑,现在就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和我共同蒙受这个风险。”
国王的话跑到奏对格局里来了。尽管已经猜出米诺斯要这样说,路尼还是心中一凛,他把一条腿撤到后面,单膝跪了下去。
“无论如何风险,巴路隆皆能承担。请陛下指示巴路隆应当做的一切。”他轻声说。
“我不可能指示你该做的一切。”格里芬的声调毫无起伏,“要你们一些我信得过的人参与商议。用独断解决这种问题是不可能的。”
说完他微微俯身,单手把审判官拉起来。路尼稍稍抬眼望向国王,后者勾起的唇角令他立刻把眼神收敛回去。很少有人能在米诺斯王的笑容面前泰然自若。
“我就爱你总是波澜不惊的调调。”米诺斯的声音里也有了笑意,“当然如果像午间那样也是不错的。”
路尼又理所当然地发窘了,可米诺斯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踱到一边,路尼再抬头时,发现米诺斯正扶在向外的栏杆上。大厅里的灯火映到他的侧背面,使他衣饰上的白钻闪烁着微光,他颀长的身影有一半掩没在夜幕里。
路尼突然嗅到了夜风中晚香玉的气息,他有点发愣,以致当米诺斯转过头来的时候,他竟没转开视线。
米诺斯的神情的确是不容易辨别的,他的眉眼大部被额发遮盖,但是路尼能感觉到,米诺斯现在的样子,就好像周围的建筑和庭院都离他很遥远一样。那么他的整个富丽的王宫呢?整座高耸的城池、甚至绵延的土地呢?……路尼突然有点惊讶,经常孤身与案卷为伴的他从来没有料到,在遮挡了最容易看出寂寞感的双眼之后,国王的寂寞仍然这样不可抗拒地散发出来。他忘记了把自己的敏锐和特别关注计算在内。
米诺斯不再笑了,他抬手整理起袖口层层叠叠的花边。路尼赶紧看向自己的鞋尖,他听到米诺斯说:“真希望周围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另外,”他走到路尼面前,“职业精神值得赞赏,千万不要改掉。”
国王的话既证实了路尼的观察,又直指他心里隐藏的想法,似乎一下推翻了路尼先前的揣测,这真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看到审判官局促的样子,国王不禁又微笑起来。他把额发披开掖到额冠侧面,微狭的眼睛直视着路尼。四周光线黯淡,路尼看不清米诺斯眼里的颜色,是温暖的红茶波光抑或闪射着危险的淡金色锋芒,但是毫无疑问他被震撼到了。
他没有太多的艺术天分,形容不来面前的国王,包裹优雅的白钻,半身融入夜色,微笑着的米诺斯。寂寞感是美丽的衬底——他想,可那不是一种正面的感情,自己怎么能认为它为国王增色了呢,这太罪恶了。
“你在看什么?”
米诺斯的话一下劈断了路尼的神游,路尼连忙微微躬身答道:“您太耀眼了……我是说,我被您的光辉……震慑了……这样。”
米诺斯没有计较他的用词,只是仿佛挺满意这个说法,居然道了声谢,令路尼的窘迫度再次飙升,不过这已经是常规模式了。
回到大厅后又过了两点钟,舞会方告结束,等路尼回到审判庭附近的家里,时候早已过了半夜。木板床似乎比平时更加硌人,路尼躺在上面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他反复回忆着当天的事件,思绪却愈加烦乱,怎么也琢磨不清。
慢慢地,他的思路又回到舞会时的国王身上。这不是自己第一次被“震撼”了吧?最初开始是什么时候?好像也不很清楚……总之,自己早就知道,自己对国王绝不仅仅是爱戴,还有一些——如果不敬地假设——即使他的首名米诺斯后面缀的不是格里芬·多罗美亚,而是什么别的文字,也不会改变的感情。
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国王首名后缀的那一部分,身份之差使路尼肯定自己的种种念想会无疾而终,所以他不怕在心中坦白地赞美国王,甚至可以用不适宜形容一位陛下的词汇。
不知有多少人委屈了这位陛下,以为他持政不勤,他真能像表面看去那样毫不在意么?——坏了!路尼从臆想里清醒过来,持政……自己现在应该在为国王交待的任务竭忠尽智才对,怎么尽想一些个人的事情!反正已经错过困头,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到书桌边点燃蜡烛,坐下来把纸笔拽到面前。
路尼没意识到这一天是望日,更不可能透过厚重的窗帘看到,圆月渐渐缺去,最后只剩下暗红的轮盘。这是一次有征兆的食相,清晨天文官就会上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