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付出别人十倍的努力，去抢那些别人生来就有的，而我们没有

【贰】
后来我同他都大了，他作为不受宠的儿子，外出经营家族产业。
临别那日，秋风萧瑟，他的头发被扬起又落下，看着我，眼睛里不知掺杂了多少种情绪。他微张着嘴，讷讷地站了许久，似乎是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我上前一步，替他将扬起的乱发别到耳后。他眸光一闪，突然抓住我的手，道，“等我。”
我笑了，继续对他说着些琐事，“天气变化，注意加减衣服，平日里吃穿用度都节俭些，但万万不要委屈了自个儿，一路上都注意些，不要叫人给骗了……”
我没说完，他再一次截断我的话，道，“等我。”
我沉默。
若可以，他为世家子弟，我是千金小姐，门当户对，衣食无忧，谁不乐意等他？可偏偏不是啊。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笑了，很难看。”接着绝尘而去。
他走没多久，我嫁了人。
那人是个酒鬼，粗鲁无礼，能攀上魏家的关系也不过因为祖上荫蔽，起先他念着我还与魏家沾亲带故，算得上尊重，时间久了，知道我在魏家算不得什么，便再不拿正眼瞧我。
一日大雪天气，那酒鬼在外头输了钱，想抵赖又被人给打了一顿，回家便朝我撒气，直道是，“招霉运的臭婆娘，整日里吃我的用我的，屁用没有，不如卖了！”
我没理他。
这人不停地骂骂咧咧，半晌了也没停下，气得急了，一巴掌抽过来。这人平日里没什么用，这时候力气倒大，我一个没坐稳摔到地上，还没来得及起来，他便朝我拳打脚踢，十足的一个疯子。
他下手很重，我只觉着五脏六腑都要被他碾碎，四肢百骸都在叫嚷着疼。
然后我强忍着，扶着墙站起来，抬高下巴，半垂着眼睛看着这个比我高大得多的男子，道，“败类。”
这两个字说得艰难，好容易将它们掷在地上，我只觉得我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饶是这样，我也能感受到这两个字的重量。
打在我心上。
我笑了，尽我所能地嘲讽他，突然想起那个远在千里的人，不知魏慎若是看到我这模样会怎么样，会不会像告别那一日，对我道“不要笑，很难看”？
支持着这副姿态连我都痛得麻木了，却只有他知道我有多艰难。
偏偏我还没期待他回来的理由。
后来这酒鬼因吃酒赌博败光了家业，竟将我卖到了花楼。

当日，我对他说，“负了我，我至多同你一刀两断，可你负了我便是负了魏家，纵然我在魏家多不受宠，你这样也是给打了魏家一巴掌。”
那人喝得烂醉如泥，被债主吓得瘫在地上，不知听见了我几个字。
之后一切如我所料，此事被魏家知道，那醉鬼被拖到城郊乱棍打死，魏家人找上我，依旧戴着副笑意殷勤的面具，对我道，“你毕竟是出嫁了的小姐，又不是魏家正经亲戚，再回魏家实为不妥，但正好家族需要个细作打入云家内部，云家小公子云悠然常来这花楼里吃酒，不然你就……”
他没说完，不过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道，“没问题。”
“不过你毕竟有魏家的血脉，纵然这是为了魏家，迫不得已，还是卖艺不卖身的好。”临行了还要假惺惺一番。
我尽数答应下来。于是这世上少了一个魏家的穷亲戚，多了个叫花颜的花楼女子。
教我弹琴的年轻乐师莫名眼熟，那人总是浅浅笑着，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他弹琴弹得很好，只是听他的琴声，总觉得他这人不安静。
我时常同他聊聊，也知道了些关于他的事儿。
比如说，他是富贵人家不受待见的穷亲戚，被遣出去打理家族产业，他费尽心思将其经营得井井有条，结果却被家中长房子弟霸占，如今在外边漂泊无依，只好厚着脸皮来赚我们这些“红粉佳人”的银子。
比如说，他幼年时有个同他经历相似的女孩子做朋友，只不过他出了魏家之后没多久那女孩就嫁了人，嫁给了个根本配不上她的渣滓。
他还说，知道那女孩嫁了的时候，他差些没抛下一切赶来容州，他想，明明都说好了要等的，怎么都不作数了？也许再过五年，不，三年就好，甚至只有两年，他就可以衣锦还乡，娶她为妻，从此白头偕老，就像幼年时听的故事里的人儿一样幸福。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对的。”
末了，他以此作结。
——“我没有给她幸福的能力。”
然后我说，“你……瘦了。”
真是奇怪了，许久不见，可我想说的，还是……只有这个。
他一愣，笑了，笑得同我有些像，我算是知道了他当年的心情，的确笑得很难看。
我同他有着不一样的经历，却有一点相似，我们都不是被公平对待的人。

之后我抽时间去了城外娘亲的墓。
墓边上的杂草又多了，几乎要将墓碑都掩去，我一点一点地把草拔干净，很慢很小心，因为我怕划伤了手。
有伤口的手弹琴就不好看了，那样还有谁会来看我呢？没人来看我，我该怎么样才活得下去……
终于弄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
我对着墓碑，蹲下，说，“娘，我又见着他了，你一定知道我在说谁吧。”
“他瘦了呢……一定是很辛苦。我没办法陪着他。”
“他好像没认出我，不过那样也好，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干脆坐下，像小时候靠着娘亲那样，靠着墓碑，“之后我就想，如果当初我等他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是更好，还是更坏？”
“娘，我觉得我没力气了，我要对抗很多东西才能活下来，可情况总是变得更糟。”
“可我还是要活下去……是不是？”
我脑袋一阵发昏，伸出手环住墓碑，头抵在上面，一片冰凉。
我想起当初刚刚来到魏家的时候。
“娘，你伸出手来，让我也捏一捏好不好……”
……
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了。
魏慎就在花楼里喝酒，他招招手，叫我过去，道，“你的琴是我教的，给我弹一曲，不过分吧？”
我颔首答应。
一曲终了，他道，“花颜姑娘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只可惜么……是给那些个达官贵人看的。”
我笑笑，对他说，我们要付出别人十倍的努力，去抢那些别人生来就有的，而我们没有的东西。
他笑，说，“花颜，又时候我真的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你。”
我也笑，不语。恐怕不是喜欢，同样的人总想抱在一起取暖罢了。

【叁】
我把他手上的琴技学到了八分。
那个云家小公子终于同我见了面，我似乎真的将他迷得神魂颠倒，自初遇之后，他便每日都来花楼里听我弹琴。
我看着他，要从这个小孩儿口中知道我要的消息实在太简单了，都不需要我开口，我甚至不用正眼瞧他，他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又一次叫魏慎给撞上了，他对我说，美人美人，倾国倾城。
我玩笑道，“空有美人如玉，无奈郎心似铁。”
他道，“这是哪里话，在下早已倾倒在美人石榴裙下。”
之后便顺理成章的同他欢好，我与他，就像每一对少年男女一般，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偶尔一次出游，同他在世寻河上泛舟，欢欣得不能自已，仿佛对方真的是自己生生世世都在寻找的人。
每次给云悠然弹琴时，他都在屏风后边偷听，往往云悠然前脚出门，他后脚就从屏风后边出来，摆着一副正人君子的严肃表情，将我按倒在房中的贵妃椅上，说的无非是几句话，“琴弹得有长进”“不许和那家伙眉来眼去”，更多的，倒是一句“美人在眼前却只许看不许吃，实在磨人，这琴声听得在下哀怨啊哀怨”。
一句话就能把他打回去了，“如此白日宣淫，实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往往会这么回答，“我一字一句皆是真心，奈何花颜是朵高岭花，只许膜拜，不许攀折。”
然后很规矩地从我身上起来。
真的，我们都没有太多算得上“幸福”的东西，似乎这一辈子的运气，都在遇见彼此时，消耗得一干二净。
三年五载，转眼即逝，世寻河边似乎总是柳色青青，仿佛光阴不曾移动一步。
我始终记得世寻河的柳色，每到以后寂寞的时候，总要从脑海里翻出来重温一遍，才知道原来我这一辈子也不全是雾霭沉沉。

【肆】
后来他离了花楼，说是男子汉大丈夫，须得做出一番事业。
他离开那日，我在世寻河边折柳一枝赠与他，说了一句同从前一样的话，“我们要付出别人十倍的努力，去抢那些别人生来就有的，而我们没有的东西。”
他不语，笑着朝我挥手，不做任何承诺。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淹没在茫茫人海，突然想起，即便是在这相恋的几年中，我们都不曾给彼此任何承诺。或许这已经成了一种本能——我们都本能地知道，我们会为了“活着”抛弃一切，包括彼此。
我觉得心里有种闷痛，在他离开的时候，一点点地变得明显，又一点点地消失。
霎时又是经年，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酒楼客人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的主人是我熟知的，如今他已不是饱受欺凌的家族成员，是魏家的年轻族长。
小公子云悠然再没出现在酒楼中，魏族长上任三把火，其中烧得最旺的一把就是灭了云家。
而后，他再没出现在我眼前。
我想，这样也好，既然我们不曾有过承诺，便不曾有过期待，此时此刻，便不会有所谓心伤。
虽然终于还是没能错过对方一辈子。
他要娶妻了，对方是魏家真正体面的外形亲戚，真正算下来应当算是他的堂妹，那人叫卿兰。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太多惊讶，反而觉得——嗯，终于发生了。
不觉得伤心，因为根本没抱任何希望。
可是……心里边那种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他来找我，见我时是笑着的，我一切如故地招待他，直到他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将我压在床上。
我道，“明日就是大婚之期，你新婚前夜还如此花天酒地，是否对你的美娇娘有些不妥？”
他一愣，随即黯然，不久眼中又闪过一道亮光，拽着我拼命解释，他同卿兰的结合不过权宜之计，他是要借助卿兰娘家的势力来控制住魏家，有朝一日魏家真正成了他的囊中之物，那么卿兰便不再是我们的阻碍。
我听他说完，道，“你大可不必如此。”
我一点一点地对他说，他这样势必得罪卿兰娘家，到时候即便真的坐稳了魏家家主的位子，也会惹来一大劲敌。
他拽着我的手表白，“那又如何？我要你同我在一起。”
我看着他说，“你是被谁迷了心窍？”

【伍】
之后也有关心他的事儿。
消息大都是关于他同云家小公子的，比如他同联合卿家将云家剩余的一点微薄势力压得喘不过气来；比如云悠然突然失踪，他派出人满世界地寻找；再比如云家不知哪里找来了个无所不能的大靠山，将他从前对云家做过的一切悉数奉还。
偌大的魏家，魏夫人不知所踪，卿家家主盛怒之下撤去了对魏家的支持，一夜之间只剩下他与他同卿兰唯一的小儿子魏秧。他一下子又变得孤独无依，如同小时那段寒冷得刺进了骨子里的岁月。
每多知道一份，我的手就凉一分，直到冷得像冰，像死人。
明明我与他已没有什么瓜葛，可还是不自主地想要多知道些，即便心里难受，即便明白就算我知道得再多，也做不了什么。
云悠然来找我。
事隔经年，当初那个小公子的眼睛里也多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他一脸疲惫地对我说，他失去了他不想失去的人。
我没搭话。
云悠然坐下来，一反常态，向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说那个人爱笑，却冷情，他曾经无数次地试着要打动他，可他却不为所动，渐渐地，他累了，他开始利用他，甚至不惜伤害他，做了很多很多他从前想都不曾想过的事儿。
“可他却在最后说……他爱我？”
而他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仍然喜欢他，一如当初那个不管不顾天真得有些幼稚的云家小公子。
可是，该伤害的都伤害了，该欺骗的也都欺骗了，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的云悠然小公子已经是一家之主，却被抹上了深深的疲惫。
后来，他对我说，“要不，考虑做我的夫人？”
我笑问他为什么。
他僵硬地笑笑，眼神有些迷离，仿佛透过时空看到了某个人，“你会让我想起他，从前我爱到你这儿听你弹琴，每次离开这儿之后，都想看看他是否有因为这个吃醋。虽然……都没有就是了。”
“现在呢，也许我还是抱着那么一点希望吧，或许他从前都那么大度，就这一次吃醋了呢？说不定……他会来找我吧。”
我看着这个痴心的人儿，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不咸不淡地答应了一声，“希望真的可以。”
我答应了他，无疑的，这时候接近云家，才是最好的选择。
之后魏慎来找我，是在我的新婚前夜。似乎每一次我与他的见面，都是要为翌日的大好日子蒙上一层灰色。

他说，“恭喜了。”
我张口觉得该说点儿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看着他似乎真的平静无波的脸，木讷得好似石头人。
“能说说原因吗？”他故作淡然。
我愣了愣，答案没有一点儿阻碍地就冲出来了，“至少我得活着。”
我们无言地对视，随即都笑了，笑得像哭了一样，且都不知我们在笑什么。
当初在娘亲冢前的一句“至少得活着”，谁料就这么注定了一辈子的走向。
我与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尴尬地坐了会儿，没多久便离开了，这是我第三次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每一次的心境都不同却也有些相似——每一次都想着一个词，“活着”。
正因为要活着，所以我们都不曾挽回什么，我们得活得好好的，才有精力考虑其他，可偏偏我们都被载在一叶惊涛骇浪里的小舟中，于是除了活着别无所求。
最后，他问，“如果我和云悠然的身份换一换，你会不会嫁给我？”
我道，“那当然会。”
他笑了，笑得比当初的我还要疲惫几分，他说，“我突然觉得，我活不下去了。”
我点点头，不说话。
——他活不下去了，可我还得活着。
他这一别，便再没有回来了。之后许久我才从云悠然那儿知道，他最终还是没逃过云家的追杀。
云悠然说，他没告诉我，是怕我伤心。
其实有什么好伤心的呢？我们早就把彼此都放弃了。
再之后，我去看了看他的墓，墓边有一树桃花开得正艳，碑上却无名，如同他这一辈子，丰满跌宕，也苍白得连墓志铭都写不出。
活一辈子罢了。
我对云悠然道，“若我死后，墓也弄成这样的吧。”
云悠然微微点头，道，“我先回去了，嗯……让你和他多待一会儿。”
我冲他感激地笑笑。
说来奇怪，每次遇上什么事儿，我都会在某个人的墓前待一会儿，从前是母亲，如今却换作了他。
我努力甚而有些吃力地回想他，却发现，在我脑海中，他最清晰的模样，居然是孩提时代。
他说，“花儿开得再漂亮也会谢的，所以我干脆不要这花。”
我戳着墓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想想，又道，“其实嘛……我挺想你的。”
其实，你不在时候的时间都被我用来想你了，你不知道对吧。
“如今我过得挺好，你泉下有知，也不必替我担心了。”
我抚摸着他的墓碑，一片冰凉，突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索性闭上眼，转身，慢慢地离开。
“花颜……”
魏慎啊魏慎，我是真忘不了你了，你看，我都出现幻觉了。
“花颜。”
这幻觉好真，连我都要以为是真的了，这下你相信我是真的想你了吧。
“花颜。”
我停下，仓皇回头……
夕阳下，孤零零的一座墓碑，显得格外落寞而苍白。
我笑了。
果真……还是什么都没有。
其实我们都一样苍白，一丈红尘耗去半生，除了“活着”，再没有其他什么值得纪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