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把眼泪还给大海,把死者还给土地,声音都随风而去……”
又是这样,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在我被消磨得所剩不多的属于童年的记忆里,少有的几个定格电影镜头般的场景总是这样——周围充满了凄凄哀哀的哭泣的人,他们挤在一起,哭,哭,哭。好像眼泪可以把那些入侵者淹死从而拯救全人类一样。
昏暗的礼堂,被彩绘玻璃过滤得也带上色彩的阳光是唯一的光源。白衣的修女在窗下弹着一架破旧的钢琴,琴声与哭声、不同语言的歌咏声及婴儿不合时宜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成一支歌,一支往度的镇魂歌。神父庄严立在圣坛上,主持着这一场盛大的弥撒。
仪式的受礼者们并排躺在圣坛正中,四周都是他们悲痛欲绝的亲人。十天前,他们穿着帅气挺拔的军装意气风发地离开我们,我记得那天大卫向他的女儿塔娅承诺,等他回来会给她,给我们这些小朋友带些有意思的玩意儿。
可是现在大卫他实现不了他的承诺了,他正躺在灰色的地面上,聆听他的最后一首歌。透过彩绘玻璃明灭变幻的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光怪陆离。如果抛开此时趴在他胸前嚎啕大哭的塔娅的话,我看着他的脸,居然感觉很平和,宁静和安详。
与大卫一样并排躺着的一共有十三人,十天前他们与哥哥一同离开威尔士教堂,现在他们回来了,回到我们中间,但是哥哥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只有他们……我们只能带回……其他人……尸体……死了吧……”在三天前离开的第二梯队的某个士兵离我不远,他与别人的谈话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里。第二梯队离开后不久便返回了,一无所获,只带回了更深的绝望和十三具遗体。
周围的很多人都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我身旁的戈利尔忽然伸手将我抱住,塔娅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的脑中隆隆作响,我看着周围那些哭哭啼啼的人,感觉有点奇怪。
“他们为什么要哭?”我问戈利尔,“哥哥呢?”
戈利尔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一手把我的头往他怀里按。我在他要把我勒死般的双臂间抬起头来,看到他将脸别了过去,似乎并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哥哥呢?”
“哥哥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戈利尔,你看到哥哥了吗?”
“哥哥呢?”
“……我哥哥呢?”
我一遍一遍地问着,一遍又一遍。但是没有人回答我,戈利尔把我抱得越来越紧,在我耳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我开始挣扎,我拼命推他,但是他力气很大,我用尽全力却对他丝毫不起作用。筋疲力尽后我开始大叫,叫了什么也记不清了,大致是“戈利尔这个混蛋今天怎么了快放开我我要去找哥哥他找不到我会很着急的你快放开我”云云。
我喊啊喊,打他,咬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我不敢停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以前告诉我,如果被困在雪山里了就唱歌,唱得多累都不能停下来,要是停下来的话就会想睡觉,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现在不在雪山里,但是我还是不敢停下来。
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很累很累了,一安静也许就会睡着,一觉醒来也许哥哥就坐在床边那盆君子兰边写东西,像以前无数个早晨一样问我做了什么好梦你看你被子都被你掀翻好几回……但是我仍旧疯狂地吼着动着,用尽全部力气,像垂死的动物般挣扎。
“戈利尔……我哥哥呢?”
之后过去了多少年,我对于威尔士教堂的回忆总是有着这个画面——变幻的、渐渐移动的光透过彩绘玻璃落在死去的大卫苍白的脸上,有一头灿烂金发的女孩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戈利尔一双钢铁般的手臂将我紧紧圈住,一阵阵地颤抖。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觉从戈利尔的双臂间看出去的视线有些奇诡。许多次,我都将大卫看成了哥哥,而那个有一头金发的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孩,竟然幻化成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