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鸳鸯锦 青石桥畔细雨蒙蒙，我撑着伞，缓缓地走出人群。背后几个多嘴嚼舌的妇人还没有停止议论。 她们说，石家的喜事变成了丧事。 她们说，你石歌轩的新娘染碧在洞房之夜猝死。你清晨醒来，身畔躺着的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尸体里面一滴血也没有。干干净净的洞房，红的是烛烬与幔帐，嫁衣和蔻丹，却唯独没有血。 她的血就像蒸发了似的，她死得很安祥。 如此震惊的消息，我的吃惊程度却远比我想象的更低。我心神还有点恍惚，眼皮还在跳个不停。 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几声喧哗:"她在那里!傅烟心!傅烟心在那里!"我回头一看，那些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男人全都是冲着我来的，领头的正是那个染府的管家。他道:"姑爷说，鸳鸯锦是这个女人送的，是她害死了小姐!"

我心头一震。 他们说，染碧的死太蹊跷了，染家还找了道士来，道士说染碧是邪气入体，被妖孽吃了精魄，而邪气的来源，便就全在那张鸳鸯锦里面。鸳鸯是我绣的，锦是我所赠，我曾经自作多情向你言明心意，却遭到你的拒绝，在这霜天城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我便有了谋害染碧的动机。 染家的人要抓我，审问我，甚至说要我填命。我拔腿就跑。我跑得很快，他们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还不停地抱怨说一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体力和脚力。不过他们倒也不舍，一直追着我，逼得我不得不跑出城，跑到流花河畔，长长的河堤，我一直跑到了尽头。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低头望着脚下碧泱泱的河水，轻蔑地笑了笑，便纵身跳进了河里。 十月寒秋，水凉刺骨。我朝着河心游了一阵，一截绳头忽然打在水面，溅开几簇水花惊了我一脸。我抬头一看，才注意到河中央不知道几时来了一艘乌蓬船，白衣少年坐在船头，道:"抓着，我拉你上来。"

我狼狈地爬上乌蓬船，松了一口气，索性整个人瘫在了船里。少年走到我身边，好奇而专注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我坐起身:"你不知道你这样看人很没礼貌吗?" 少年笑了笑:"你就是烟心，我终于亲眼见到你了。"我吃惊道:"你认识我?"少年抄着手，斜倚着船蓬:"我是宋生啊。" 他说，我是你写过的那个斩妖师，宋生。 我，傅烟心，平日里以买卖字画为生，闲的时候，我喜欢各种入流或不入流的传奇小说。偶尔我也会自己动笔写，将我那些不安分的念头化成一段段故事，付诸笔下。 我也是因此而与你结识的。那一次，你撞落了我的手稿，纸片散落飞舞，你一边捡一边问我:"这些是你写的?" 从来没有人看过我写的故事，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公子别看了，赶紧还给我。" 你却夸道:"文翰流美，思路奇异，有趣，有趣!就连这字也写得灵动端秀，姑娘的才情心思，在下佩服。"你的赞美充溢着我，我竟红了脸，痴痴地把你看着。那一次入眼，便一瞬入了心。 从那以后，你做了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看客。你说你最喜欢的便是那个有关斩妖师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翁宋生和岫儿情深相许，却最终落得天涯相隔的结局，令你很是欷虚。 可是，就连我见惯了世间的光怪陆离事，我也没有想到，我笔下的人物，有一天竟会真实地站在我面前。

二.醉红妆 宋生说，他是凭着一念执著，冲出笔墨与纸张的束缚，到现实的世界里来找我的。他希望我可以续写他跟岫儿的故事。在我杜撰的故事里面，宋生是除魔卫道的斩妖师，而岫儿是他邂逅的官家小姐。他们一见钟情，彼此深爱，岫儿便随他乘着一艘乌蓬船，走遍了海角天涯。 扁舟一叶，缱绻两心。满目山河，承载的都是他们最美的韶华。 后来他们却因为一场战争而失散了，故事便停在这个遗憾的终点。宋生说，他希望我改变他跟岫儿的命运，续写他个岫儿在经历了战火之后重逢，幸福的厮守在一起，给故事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记得，你也曾这样建议过我。 但我当时拒绝了你，我告诉你，我喜欢缺陷美。你问我："那你可不可以当是应我的恳求，在结尾处多添加几笔呢？其实只要几句话，你就能令宋生走去那片硝烟，看到一直在城楼候着他的岫儿了。不知道为什么，你现在这样的结局，我当真是心里堵得慌，一想到就难受。" 我便笑着在你胸口轻轻地戳了一指："这不就是我所想的，要令你过目难忘，久久思量吗？"那时候我笑得花枝乱颤，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你。可后来我渐渐的明白，我纵然笔可生花，一纸写尽天下，却也写不出你我之间相欠的圆满，我那么溺爱悲剧，大概就是因为你从来不曾给我欢喜。 宋生一再地向我解释说："烟心，我对你是没有歹意的。我只希望你能体谅我与岫儿的痛苦，不要拆散我们。"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怔怔的，便失了神。 是的，宋生和岫儿的故事，是我在认识你以后写的。故事里的宋生，从模样五官，到脾气性格，处处都藏着你的影子。他不是你，却也如你，能泛起我心湖一片涟漪。我便心软了说："我纵然愿意帮你，可现在我得罪了染家，怕是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再为你们续写呢？" 宋生听我说完事情的始末，想了想说:"倘若染碧的死真是被鸳鸯锦邪气入体，那事故的原因大致有两种可能，要么便是被绣鸳鸯的那匹锦缎有问题，要么便是用来绣鸳鸯的那些丝线有问题。" 说起来，在我杜撰的故事里面，像这等离奇的命案，诡异的线索，恰好也是宋生最善于处理的事情。 他问我："你的锦缎和丝线是从哪里买来的？" 我忽然觉得，宋生的出现对我来讲或许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我便说，锦缎和丝线都是我在城里的一间绣坊买的，那间绣坊开在一条清冷的巷子里面，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醉红妆。

等宋生从城里回到流花河畔，已经是黄昏了。他的推测没有错，醉红妆的老板——那个自称红娘的年轻女子，宋生说，她是一只红线妖。她卖给我的那些丝线，全都沾着她的妖邪之气。 而红线妖则是专门以新娘为食的。 洞房花烛之夜，当新娘接触到那些用妖线组成的绣品，她们很快便会气绝身亡，而红线妖便会如鬼魅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新房，吸走新娘的精气和全身鲜血，以提升自己的修为。 事关重大，宋生不敢贸然打草惊蛇，他说，我们必须收服这只妖孽，令她承认自己的罪行，方可以为我洗脱嫌疑。他还抱回了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的正是他从醉红妆买回来的五彩丝线。他将正红色的那一股拿出来，说：“对这种妖孽来讲，成也红线，败也红线，倒不难收服。谁如果用她自己的红线将她的双手缚住，她便会成为那个人的奴隶，乖乖的听从对方的指令。”

我道：“说来容易，只怕要制伏她就得花好一番力气吧？” 宋生微微笑道：“我倒是想了个法子，所以，刚刚在醉红妆的时候，我便对红娘撒了一个谎。” 我问：“什么慌？” 他说：“我告诉她，我是替我未来的新娘子买这些丝线的，我未来的新娘想绣一张鸳鸯被。我还告诉她，我住在白鸿巷，潇湘苑。” 我立刻就明白了：“你是想布一个圈套，等她来自投罗网？”但转念一想，“不过，你刚才说，白鸿巷潇湘苑？那里不是我家吗？” 宋生笑道：“没错，我是想和你假装成亲，然后你诈死因她现身，我便可以用预先布置好的阵法对付她了。”

三.红线妖 那场计谋，原本很成功，我盖着一张普通的鸳鸯被，炸死躺在所谓的新房里，当红娘狰狞地爬到我的身上，想吸走我的鲜血和精气的时候，宋生及时地扼住了她的手腕。 红娘飞身跃起，手指一弹，漆黑的屋内烛台全数重新亮起，灯火通明中，她看着缓缓坐起来的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你？”我从怀里掏出她的红线：“妖孽，我们已经等你多时了。” 红娘厉声笑道：“妖孽二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你倒还真坦然！” 我不想她再多嘴，对宋生道：“交给你了！”宋生立刻抽出藏在桌下的斩妖宝剑，与红娘打斗了起来。我没有想错，红线妖的修为的确不浅，宋生跟她虽然还能打成平手，但若在持久下去，只怕就不那么乐观了。 我急忙打开宋生预先布置在屋内的机关，几面光滑的铜镜从四个角落里升起，宋生弹指一点，玄光射在镜面，倏地分开两道，又再转射，两道变成了四道，齐齐地扎入红线妖的身体里面。她惨叫一声，宋生趁机扣住她，喊道：“烟心，用红线绑她的手！”

我掏出红线，刚走到红娘面前，却忽然听见有人踢开了房间大门，门扇一转，正好阻断了其中的一道玄光。阵法被破，满屋子的玄光顿时熄灭了。红娘趁机挣脱了宋生，弯腰来拉我。 宋生脸色都变了：“烟心！别被她用红线反缠你！” 我的手腕已被红娘掐住，来不及躲她，她便抢了我手里的红线，绕着我的手腕一缠，勒得我生疼，我的十指突然就动不得，任何知觉都没有了。

我倒在地上，抬头凝望着的，是你站在门口，惊愕的目光。你更清瘦了些，面颊微微的凹着，那双曾近在咫尺的眼睛，此刻，却仿佛远了天边。 你原本正好路过潇湘苑，发现里面有灯光，所以就进来了。你大概还想，如果我真的躲在这里面，你就可以抓到我，质问我到底是不是害死了染碧吧？ 你就那么看着我，即使我表情那么痛苦，可你依然只是远远的看着我。 宋生犹在跟红娘纠缠，趁她受玄光所伤，力有不逮，他再狠狠地补了她一掌。红娘一个旋身扑向你，娇哭着喊道：”相公，救我！“那个瞬间，我们都看见，她忽然竟变成了还穿着嫁衣的染碧，妖娆的一抹红影，迷乱了你的眼睛。 你失神地抱住她：”染碧？“ 她虽然表面还装得哭得梨花带雨，可她那只张牙舞爪的手，已经暗暗的从你的背后伸出，炫耀似的向着我。她是在向我们示警，如果我们再敢轻举妄动，她便会加害你。她娇滴滴道：“相公，我好害怕，带我走。”

你是亲眼看着她从红娘变成染碧的，可你竟然还是对她言听计从。“好，跟我走，我们这就回家。”你说着，扶着她的腰，临走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是有一丝柔软一丝慌乱吗？你在担忧什么？ 你在无奈什么？ 你的欲言又止，还意味着什么？ 我心里忽然乱成一团，望着苑中的一架碧萝。那里曾经是我为你种来遮阴，和你对坐畅饮，绘画阅读的地方，此刻，已是秋霜侵染，凋零荒凉了。你经过的时候，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那么轻的叹息，我还是听见了。泪落如雨，顿时湿了我的华衣。

宋生也作此想，刚说了事不宜迟便要走，我忽然又顿住了：“宋生，我的手废了，不能再执笔了。” 声音轻细，更添了宋生眉心几道愁痕。 他想了想说：“烟心，你创造了我，你应该熟知我的品性，我若是因为从你这里得不到利益便弃你而去，我就不是你造就的那个宋生了。”他说：“我们暂且不作他想，先对付了红线妖再说吧，我想，她一定有办法令你的手复原的。” 我望着我眼前的宋生，羞愧的感觉愈加强烈了。是我的心血成就了他的灵魂，我的笔画构成了他的神形，我自然了解他，也正是因为我了解他，熟知他的善良与疾恶如仇，所以我才会肆无忌惮地利用他。其实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他说一句，宋生，对不起。 那天夜里，我们去了石家，宋生的推测没有错，红娘果真利用了你对她的痴迷，竟然说服了你，带她回去修成人形的地方养元调息。你们早几个时辰便已经出城去了，一路向西南而行，要去流苍国边境的薛凰城。 你们是从水路走的。

我想红娘必然早有预算，料到我们会追，所以船行急速，昼夜不停。但尽管是那样，宋生还是用他的法术催动乌蓬船，第三天便赶上了你们。或者说，只有你。还有你手腕上戴着的一根红线。 妖孽就栖身在那根红线里。 可是，红娘用了法术，那根红娘怎么也没有办法从你的手上摘除，你说，我们如果想毁了红娘的真身，就必须连你也一起毁了。我心疼地看着你：“石歌轩，你清醒点，她不是染碧！” 此时，黑云弥天，江枫乱舞，半空里时不时有一道闪电划过，浪涛也异常汹涌，滚滚江水之中，似有妖孽破浪欲出。你扶着船舷，环缓缓道：“她知道染碧的一切。她......可以是染碧。”

我依稀觉得你意有所指，但还是反驳道：“那是因为她体内有染碧的灵魂，她是害死染碧的元凶！” 你看着我说：“正是因为她体内有染碧的一魄，她答应我，只要她痊愈了，她就会做我要的那个染碧。” 我终于明白了你愚蠢的坚持，怒道：“石歌轩，她就算可以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染碧，可是，她真的能够替代当初与你拜过天地，海誓山盟的新娘？她不爱你啊！” 石歌轩，我不知道染碧生前待你如何，我只知道，在这个世上，能为你疯，为你错，为你以泪补妆，生死为誓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傅烟心！ 你可以不爱我，但你怎能那么残忍无情，用行动来向我宣誓，我竟连一只赝品也不如？ 正当我们僵持的时候，船舱桅剧烈地摇晃起来。 宋生眼尖，先看到了天边移来的那团黑风。 旋转着的暴风呼啸如龙，所过之处泥石飞卷，巨浪滔天！宋生道：“这风有邪气，必是群魔经过，我们快些回避！” 刚说完，就听噼啪一声，船声已被黑风打裂下沉，我们纷纷摇晃着朝水里落去。 一个浪头盖过来，我的手腕忽然被人紧紧地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