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天,天气晴朗。
***
…咦?
泠猛然睁开双眼。
刺眼的光线让她一瞬间又将眼皮阖上。约莫十秒过后,她才再次用力的睁开眼皮。
面前约三十厘米的远处放着一张纯白无暇的、没有一丝灰尘的巨大办公桌。办公桌的对侧是一面神情呆滞的白色墙壁,让人联想到审讯室一类的地方。
泠不动声色的转动眼球,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从办公桌的四角将视线延展出去,前后左右都无一例外的耸立着一模一样的白色墙壁。
没有一面墙壁上安装了窗户。这是个绝对封闭的立方体空间。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某个硕大而规整的白色纸箱里。
——回过神来时,泠已经置身于这个诡谲的设施里了。
泠稍微垂下视线,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这把椅子放置在同样是白色的、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泠感觉到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从食道深处涌上来。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张牛奶拼图,整齐的白色里面突然参杂了一块格格不入的黑色。而且这片黑色的拼块还和其他白色拼块完美的衔接在一起,俨然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泠谨慎而缓慢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像玩捉迷藏时当鬼的小孩一样,小心翼翼的向办公桌另一侧走去。
同时,她睁大双眼,一遍又一遍的环顾四周,极力回想在这之前的记忆。她几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失忆。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生日,年龄,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之类看似重要,其实又无关紧要的事实。但是除此之外,泠和他人接触的回忆,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的记忆中只剩下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那部分。
这好似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时间难以实现虚无与现实之间的调和。但又仿佛身在梦里,回忆不起事情的开端。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境。
…异常。
泠稍微抬起头。天花板的景象让她霎时间呼吸困难。很像闭着眼睛上楼梯,走到顶端时误以为还有一阶,抬起脚却猛然踩空的感觉。
那里是……无数的昆虫复眼。
无穷无尽。
仿佛天上的星宿一般多的庞大数量。
每一只眼睛都是纯白色。不过也许是一段时间没有清理,不少眼球上蒙上了一层尘埃。这些复眼里面渗出明亮而有些骇人的光芒。这大概就是这个空间如此明亮的原因吧。
“眼睛…”
泠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小的悲鸣。
即使音量低到平时根本听不见,在这个绝对静谧的空间中还是犹如一声巨响…音量大到把泠自己吓了一跳。
“那不是眼睛,只是一种灯泡的设计罢了。”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不知道什么方向,像一串密码一样向泠传递过来。
…明明这个空间、不,这个设施里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人!?……
泠感觉心脏一瞬间蜷缩在了一起,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口腔里呕吐出来。不过她还是出于本能的转过身。
就在最初看到过的那张巨大办公桌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色大褂,医生感觉的长发女子。女子有一对闪烁着狡黠光点的,像猫一样的黑色瞳孔。这对瞳孔刚好和泠的视线焦点对在一起。
“…什么时候……”
直到刚才为止,那个位置都是空空如也的。然而此时此刻,泠再度将视线聚焦在女子坐着的位置,却让她产生了一种女子从一开始就存在于那里的奇妙感觉。从0到1,从虚无到存在,这之间的某种界限,在这个空间中似乎被整个抽离了。
没错……年轻女子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是突然在这个空间出现的。好像对于她来说,泠眼中的一切“异常”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这么说起来,泠自身应该也是像女子这样,凭空出现在这里的吧——
接着,女子以一个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沉静的指了指泠之前坐过的黑色椅子。
“坐到这里来,然后我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事实。”
…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犹豫了片刻之后,泠遵从女子的命令,走过去再度坐在了椅子上。隔着一张办公桌的距离,女子比正常女人小一号的体形清晰的映入泠的眼眶。
不管怎样…先试着向这个女子问话吧——
“那个……”
“别说话。”女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先听我说完,我只说一遍,所以你最好竖起耳朵不要走神。啊,我是不会像磁带一样随便倒回去重复的。”
“接下来要说的呢,是关于你存在于这里的‘至关重要’的事情。”女子皱着鼻子笑了笑,似乎是打心底觉得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很有趣。
至关重要的…事?会和自己存在于这个空间有关系吗?
“嗯,首先,必须要说明的是,这里是‘医院’,而我是医生,但不治疗疾病。你大概会觉得奇怪吧,不过这个设施的规则就是这样哦。你可以把这里理解成收容所。”
设施?规则?…泠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些电影和小说中的剧情。监禁、变态杀人狂、犯罪、灵异事件…这些恐怖的剧情桥段一齐向她涌来。
“…收容所?”
“对。收容精神上祸患了疾病的人。也就是通常说的精神病院,虽然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不过你就这么理解吧,会轻松一点。”
……完全无法理解。
泠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你一定会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的设施里吧——嗯,从你那一无所知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了。能够轻而易举就丧失记忆,这种脑子还真方便呢。…抱歉,请不要在意,说了无关紧要的话。总之,你犯下了‘不可理喻也不被接受’的罪孽,被这个世界的常识给拒绝了。你被当作罪人送往了这个设施,不过却在这途中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哦。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状况。”
罪孽?
泠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躯。看起来弱不经风的贫瘠身躯上,穿着白色松垮的病号服。从宽大袖管中露出来的纤细的手,连旅行行李都拿不动吧。就是这双手,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那个医生这么说。
“…我犯了,什么样的罪?”
泠不由自主的将身躯向前倾了一些。
“这个嘛。”医生诡秘的笑了笑。缺乏温度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胶皮面具。“这个是秘密。如果想知道为什么不试着去从自己的脑袋中挖掘呢?你并不是真的忘掉了一切哦。”
…并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
“不要把我当成无所不知啊。啊,你这个年纪就是这样,总想着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自己却不会主动思考。接下来留给你自己的时间还有很多,请自己去寻找答案吧。”医生坏心眼的笑了。医生好像很喜欢笑,她的每一个笑容里都带着不同的情感。
…然而,每一个笑容却都有相似之处。
恶意。
觉察到这一点之后,泠感到胃袋不适的抽搐起来。
…好想逃走。…好想逃走。逃回自己应该待在的怠倦而没有风险的日常里面去…
不过,那究竟是怎样的日常呢?
让自己不得不犯下罪孽的,到底是怎样的人生?
…那样的事情,真的,真的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吗?答案当然是,开什么玩笑。
“…有什么理由吗,让我去相信…你的这些话。”
“理由?噗哈哈,你以为什么事都有理由吗,那样想实在是太天真啦。如果想要一板一眼的理由,去看你学过的数学书不就好了。每个答案得来的过程都有你想要的标准理由,怎么样?不相信我也无所谓,我们相处的时间也许还很长呢,在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时间里,你会忘掉自己问过这么无聊的问题。”
医生的侧颊上浮起嘲讽与怜悯并存的笑意。接着她说。
“从这里可以出去。”医生指着东面的白色墙壁。“看起来是墙壁,其实上面有一扇门,因为颜色相近所以不易察觉。出去之后你会看到一大片空地,空地的对面是四层楼的病栋。你的房间是三楼,一过去就能找到,所以我不详细说明。一日三餐会按时给你送到房间,饱腹的问题不用担心。”
出去之后的世界?泠稍微想了一下,出于本能的产生了期待感。
“门的另一边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现实。要怎么做要做些什么没有任何约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杀人放火也无所谓。基本上是完全自由的生活吧,听起来是不是很向往呢?不过只有一件事不能做。”
医生的嘴角浮现出,某种事物崩坏的笑容。
泠直到那一刻才真正觉察到,自己已经陷入了空前致命的大危机里。
医生的目光中闪烁着非人类的冰冷感。她平静的接着说下去。
——“那就是,离开这里。”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