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没能寄出的信
“这封信没被寄出去。”冬狮郎指着信封表面,“虽然地址和收件人都有写明,但是上面没有邮票和邮戳。”
夏梨感到自己的心脏正不受控制地猛跳,脑中不断有声音在叫嚣“打开它,打开它”。她环顾了屋子里坐着的人——非明住持双手合十,轻轻拜了一下;老奶奶平静地坐着,脸上神情安详;冬狮郎则直接看着自己,那目光中有鼓励,也有隐藏不住的好奇。
她打开了信封,取出了信纸。
信的内容不长,但是字体有些扭曲,似乎写字的人费了很大劲儿却仍握不住笔一样。
“尊敬的白君: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万分抱歉,那天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也做了很过分的事情,请你一定要忘记,不要放在心上。对不起,那些是我违心的话,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好,我真的很快乐。可是他们说得对,你的未来很长,而我已不可能一直站在你身边。你的理想,令人敬佩,我真想看到实现的那一刻。白君,真的对不起,请你忘了夏子这个人,请一定要幸福地生活下去。黑崎夏子书”。
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长,信纸受潮,夏梨总觉得信纸不太平整,边角还有几个可疑的水渍。
老奶奶问了落款的时间,然后深深叹了口气:“我记得这个时间,这是夏子小姐去世的前一天。信是在黑崎家的屏风里发现的,说明白君根本没有收到这封信。唉,真是可怜的人呐。”
“住持大师,刚才你说过我叔祖父提到有人不理解他的理想,而夏子小姐的信中也说到‘他们’,请问您是否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冬狮郎注意到一些异常的地方。
非明住持摇摇头:“我不清楚,白君生前没有提过。不过我建议你们与其这样猜测,不如明天来我寺里,我把白君的信件全部交还给你们。也许看完之后,就都知道了。”
至于那些暗藏在屏风夹层的信,非明住持建议他们明天一起带上山。他的弟子中有一个人手巧,擅长裱糊画作,也许可以把原件从屏风的纱层中剥离下来,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夏梨谢绝了老奶奶邀请她过夜的好意,重新约定了明天去寺庙的时间。不过老奶奶坚持认为时间不早了,叫冬狮郎送她回家。
回去的路上,路灯的光线一明一暗反复交织在车内,夏梨把那封没寄出去的信拿在手里,定定看着不说话。
冬狮郎扫了一眼她的动作,突然开口:“在想那封信?它的出现让你困扰了?”
“嗯,很意外,总觉得疑问越来越多了。姑祖母她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违心对白君说了过分的话?而她又为什么没有寄出这最后一封信呢,因为病重?还是根本无法寄出呢?”夏梨接着苦笑一声,“我有些心虚了。无论是夏子姑祖母,还是你的叔祖父日番谷白先生,都藏着各自的秘密。我们现在就这样揭开他们所有的秘密,真的好吗?可我又着实很羡慕他们,他们的感情是那么纯真,让人向往。我怕自己做的事情,亵渎了这份美好。”
“你说得没错。不过既然决定要做了,那就坚持下去吧。叔祖父没有收到这封信,我相信他是有遗憾的。已经过了六十年了,我们这么做,也许是弥补了他们的遗憾。”
“以你的立场,现在支持我把整件事情追查到底了吗?”
“我得承认,一开始是怀疑过你。”冬狮郎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坦诚地说:“不过现在我也觉得这件事情很奇妙。说是好奇也好,私心也好,我愿意和你一起弄清楚过去发生的事情,有机会给长辈和自己一个交代。”
夏梨到家了,冬狮郎帮她把箱子拿进屋中。两人在玄关处告别,夏梨举起曾被包扎的那只手做了个一路顺风的手势。冬狮郎笑了一下,说道:
“已经不要紧了吗?可以的话,尽量少碰水。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再帮你包扎一次。”
“没事,已经结痂了,伤口会自己好的。谢谢你,有你这个负责的医生,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
冬狮郎走后,夏梨拆下绷带。伤口结痂的部位有些发红,但是没有肿起来。只要不揭掉痂壳,很快会愈合。她合起手掌,手心有一股暖暖的感觉,让人产生了舍不得放开的念头,就像是人对幸福的追逐。
谁都想,稳稳地,把幸福放在手心,用心地、慢慢地品味。
寂静的夜里,夏梨缩在被子中,把自己想象成六十年前的黑崎夏子。
夏子童年时正好赶上战争中城市居民因空袭而大批撤退到乡下的时期,只知道她是被人撞进河中而感染肺部,自此她的生活天地只有家中这个庭院,相处的人只有父母兄长。突然有一天,她努力走出家门,遇见了一生的转折。
日番谷白这个人的出现,是多么的新奇啊。他可以上学;他可以告诉自己很多没见过的事物;他可以容忍自己无休止的提问;他可以体谅自己的孤独;他善良,他上进,他是洒在夏子心中的一片阳光。对于少女而言,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夏子一定把白君送给她的屏风,天天都摆在身边,时时刻刻想着恋人的一切。那么屏风中的信件,一定也是夏子放进去的。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但是在每个夜晚,她会躺在被褥中,悄悄看着屏风上经由灯光透出来的字迹,回味日番谷白给她的每一封信。少女会在甜蜜和满足中睡去,美梦驱散了疾病带来的折磨。
可惜上天没有成全少女的心愿。当她强迫自己对恋人说了过分的话——大概是要求分手吧,大概是否认之前两人的感情吧——当她不得不对家人说取消婚约,不再和日番谷白来往时,少女心中的阳光消失了,她的生命力迅速枯萎下去。
也许在意识到自己快要离开人世时,少女终究无法放下这段感情。她想在最后澄清,想最后一次表达自己不悔的爱恋,想送给恋人最后的祝福。但是她实在无能为力了,只有乘着最后的力气,把它放在日夜陪伴的屏风中,祈祷白君能够看到这封信。
黑暗中,夏梨擦擦因感怀而湿润的眼角。她决定,无论怎样,要帮助夏子传递这最后的想念,为六十年前的那对恋人,也为自己。
第十章 六十多年前的夏日祭
非明住持的寺庙不大,却在镇子最高的山坡上。据说,日番谷家的家族墓地也在这里,所以当冬狮郎和夏梨过来的时候,老奶奶没有和他们一起,而是去拜祭过世的家人。
住持把他们带到一间客室,然后把黑崎家的屏风拿去给他的弟子,接着他带回了一个木匣子。
“这是送来供奉的白君的信件,现在我就把它们交给你们了。”
信件数量不少,夏梨和冬狮郎经过挑拣,把和夏子小姐有关的信件留下了,按照邮戳的时间整理出每一封信的顺序。
“对了,镇上是不是有夏日祭的传统?”夏梨想起信中白君曾和夏子一起去了夏日祭,但在黑崎家的村子里并没有夏日祭的活动。
“哦,是啊,一直有的。说起来以前白君每当镇上有祭典活动,就会邀请夏子小姐和她哥哥来参加。神轿从山门鸟居出发,一直绕着山下抬一周,到广场上才停下。人们互相庆祝,到傍晚再把神轿抬回庙里,一天都很热闹。不过那时除了抬轿子,经常是找不到白君的,我猜他大概都是陪着夏子小姐四处逛逛吧。”
“谁说的?我明明看见日番谷白和黑崎夏子小姐在帮忙准备彩幅和甜酒,哪有四处逛?”
“啊,爸爸,您小心!”
客室旁边的拉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颤巍巍地拄着拐杖,非常笃定地说道。而他身后一个中年男子正从后面拉着他,以防他激动摔倒。
“原来是绸布店老板啊,你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啊。”住持一点都不意外。
“当然,我才没有老糊涂,我好着呢。以前祭典的彩幅都是我家店里负责,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在我店里面帮忙。再说当年日番谷和黑崎家小姐的事情,可是镇上热议的话题,我肯定不会记错。”
“绸布店的,你都把家业传给你儿子了,账都记不清了,怎么可能还记得几十年前的事情?明明我看见那两人在神轿旁边一直写写画画的,怎么会在你店里。”
“哦,团子店奶奶,你还不是一样老糊涂了,凭什么说我?”
“你们说什么呢,那两人明明是在后山小河边散步,怎么会像你们说的那样。”
……
夏梨和冬狮郎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懵了,他们看着非明住持,似乎想要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遇上这么多人。
“对不起,我忘记了。今天镇上的老人和社区代表借我这里的地方开会,投票决定年度的敬老活动。其实他们一直在隔壁的屋子里统计票数,大概是无意间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了。正好老人家们都是七十五以上的年纪,应该都会对当年的事情有印象吧。”非明住持状似无奈地说道,但是夏梨看着他笑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怎么都觉得他是故意的。
而在另一边,一屋子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在一起争论不休,话题逐渐由“日番谷白和黑崎夏子祭典时在哪儿”转向“日番谷白和黑崎夏子的恋情进展到哪步”,众人的焦点仿佛现今网络论坛上的贴子,迅速歪楼。
“喂,妈妈,是我。问您一下,还记不记得六十年前镇上日番谷家的事情?”
“幸子,奶奶起来了吗?赶快帮我把电话给奶奶,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旁边插不上话的中年大叔大婶们也不甘心,已经有人拿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找健在的老人询问。
“我原本以为,这个镇子上,应该没有人再记得几十年前我家里的事情。现在看来,我想错了。”从最初的惊诧中平静下来,冬狮郎望着庭院中的落叶,感叹着。
“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大家不说就不存在的。白君在镇上的老人心中,是个受人尊敬的人,所以他们不会随便议论他的过去。可无论是他,还是夏子小姐,都在我们的记忆中生活过。如果你们真的想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只凭那些信件是不够的,需要听一下其他方面的声音。如果你们仅仅只执着于信件的话,那我建议你们还是不要再追问下去了。”住持摘下老花镜,仔细地擦过一遍,才重新戴上去。
“不,住持大师,我们不是这样想的。”这一刻,仿佛之前所有的游移不定都消散了,夏梨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一开始,我确实是被这些信件吸引着,我不能否认自己对过往事情的好奇,但是现在对我来说,弄清楚日番谷白先生和我的姑祖母之间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是想弥补六十年前两人的遗憾,也是对我自己的警示。我经历过一段无疾而终的往事,已经不想重蹈覆辙了。我想学会珍惜,学会抓住幸福,试着告诉别人不要再让类似的遗憾重演了。”
一口气说完心里想的话,夏梨感觉轻松了不少。她抬头,发现不止非明住持,连冬狮郎也在认真地看着她。
“大师,我的叔祖父去世很久了。虽然没有见过,我也希望可以让他没有遗憾或是误解地安息。”
非明住持点点头,认同了他们的看法。他本想接着说点什么,不过隔壁那班争论不休的老人家仿佛终于看出了点苗头,转而问他:
“住持,冬狮郎旁边那位小姐是谁,为什么对咱们镇上的事情这么上心?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喊她‘黑崎’,是哪个黑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