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方轻尘和狄九一起回到容谦府上时，赵忘尘正在前厅等他。
见方轻尘从院中走进来，赵忘尘一下子起身，原本在端在手里的茶盏被他匆忙放到桌上，杯盖在茶盅身上打了几个转，当的一声跌回茶碗的边沿上。屋里屋外寂静无声，赵忘尘有些愣愣地看着眼前十年未曾见过地人，微张着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方轻尘慢慢走过去。当年的少年已与他一般高了，再不用昂头仰视他。岁月没在方轻尘脸上留下丝毫痕迹，却把当年倔强的少年磨砺成了稳重老成的一国之相。他伸出手，赵忘尘下意识地向后一闪，方轻尘的手还是落在了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忘尘，这些年，你做得很好。”
记忆中，方轻尘似乎重来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他说过话，来时路上设想的千万状况，统统被堵在了喉咙里。
方轻尘自顾自地在一旁坐下，并不理会他无比复杂的心情，”有什么要问的么？没有就回吧，你看到了，我还好好的活着。”
赵忘尘苦笑了一下，方轻尘的话毫不留情面给他，若是退回几年，他一定会顶一句：”活着就好，我等着手刃仇人，为大哥报仇！”
可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硬生生得让他无法再把这种话说出口。其实刚刚他真的很想真心的叫他一声师傅，发自内心地叹一声：活着就好。可方轻尘的下一句话又像一阵狂风把他的这份感动生生刮跑了。
他这个师傅，怎的如此别扭。
于是他苦笑着在他旁边坐下。”从容相赶回来，我就知道，你必还活着。”真正面对他开口时，赵忘尘的心底却意外地很平静。”其实知道棺里的人不是你时，我很开心。”

”其实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在翻阅各种史料，不过是要给自己内心一个答案。自从见到那个无名墓的主人，我就一直一直在想，历史上四个方轻尘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听罢，方轻尘皱起了眉头，”不要再找了，是与不是于你又能怎样？”
赵忘尘笑了笑，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是不是很可笑，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幼稚至极。可是你错了，我向来不信鬼神，所以我纠结的并不是什么轮回之说。他们是不是一个人于我的确无干。反复查证，我只为弄清楚，这四个人一生到底追求些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包括你在内，四人如此的相似。都有绝世之才，帝王之气，如果自立为王，定是四海之内莫有不臣，可偏偏甘愿为人做嫁衣。更古怪的是他们又不甘于只为人臣，为人臣者，哪个不懂明哲保身呢？方轻尘们偏偏要和帝王们执拗到底，处处要触碰为帝者的底线。纵观历史，四个方轻尘哪个不是惊才绝艳却又如此冥顽不灵，你说奇不奇怪？
所以我真的怀疑，你们四个人是不是上天派下来渡劫的神佛，那个劫就是成就一位帝王再毁掉他。”
方轻尘平静地抬眼看着他，面上并无任何变化，眸中却有一丝波动。
”如果说，他们所求的，仅仅是帝王的信任呢？”

方轻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回应赵忘尘，几百年来，他从不曾回应身边同学一句，为自己辩驳一声，今天却对赵忘尘开了口。
赵忘尘笑着摇头，”帝王的信任？你也是方轻尘，你要的仅仅是信任么？
帝王的信任是什么？是对臣子彻底的臣服的认可。方轻尘要的是什么？是一种超然于王权束缚和理性的感情，是帝王的一颗真心啊！
这是为人臣者的大忌，可是可笑的是方轻尘们明明知道那是火，却甘心做飞蛾。所以我觉得上天一定给你们设了一劫，明明知道没有办法得到，还要强求，为的就是动心忍性，得道成仙。”
方轻尘哑然失笑，”你说他们是在追求一种虚无缥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可不是么，谁知道你们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孽。要我说，七百年前的相王和五百年前的庆王夫，追求的 是和女王们一生一世一双人，彼此真心的相爱；三百年前的离侯，虽说所求可能并不是爱情，可是却比爱情更加苛刻，没有肉体上的相互索取，却要无条件的彼此付出和信任。可是真爱这种东西，别说天家无情不可能有，就是民间，又得几回闻啊。”
方轻尘被赵忘尘说得一愣，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他就一直没有发现，”帝王的完美爱情”可能并不存在？就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人类的科学技术还存在与萌芽期之时，有科学家曾经构想永动机，千方百计的想要设计出来，可是因为理论是错的，无论如何努力，都制不出来。他忽然觉得，浮生几世，竟然皆是一场玩笑，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物质，去费劲心思论证一个本就是错误的命题。
”不过，”赵忘尘语气一转，”常人无法的事，以方轻尘的家世外表，能力才气，却真的得到了。女王也罢，燕太祖也好，最终也都将一颗真心给了方轻尘。只不过，是他死后罢了。若是他们还活着，便也不过是史书列传中寥寥数笔罢了，哪来这些荡气回肠的故事？”
赵忘尘朝他笑笑，”你说你要是在金殿上就那么死了，现在我是不是还和我大哥一起在你坐像前将你奉若神明的跪拜呢？可恰恰因为你没死，我才有机会认识一个如此真实的方轻尘，才成就了今天的我。”
说罢起身，在方轻尘面前郑重的跪了下去，”师傅，忘尘今日多有冒犯，只不过想告诉您，弟子已然开看了，希望您也能看得开些，无论您所求是什么，就此都请放下吧！放过他人，也放过自己。”说罢，规规矩矩地三叩首。
方轻尘若有所思地看着赵忘尘离开的背影，静静地坐着那里，久久不动。他想大骂”我有什么放不下的！”，可是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一定无比的苍白无力。他想怒斥，”你小屁孩懂什么？”可是他知道，赵忘尘真的看懂了他。

狄九仰面躺在屋顶上，眯着眼看天空。
老管家正带人清理院中残垣断壁，看见罪魁祸首之一肆无忌惮的躺在正厅的屋顶上，气得直浑身乱颤，却碍于厅中楚国两位忠臣的面子，不好近前喝斥。于是只好摇头叹气，”作孽啊，作孽啊。”
屋里两人的谈话，隔着相府屋顶青色的瓦片，夹杂着院中老管家的抱怨，飘进狄九的耳里，一张冰山般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丝笑意。

”听够了？”
屋里传来方轻尘阴沉沉的声音。
狄九伸了个拦腰，从屋顶一跃而下。
”听够了就陪我去个地方。”
狄九皱了皱眉，既没有回应没有反驳，无言地跟着方轻尘出了相府。方轻尘从马厩里牵来两匹良驹，和狄九两个打马而出，在朱雀大街上飞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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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下一章的时候，觉得这句话怎么看都应该属于上一章。。。姑且贴出来。。。不算更。。。

十二
燕京最有名的酒楼当属位于城东的回燕楼。
回燕楼之所以远近文明，不仅是因为其酒菜可圈可点，更是因为该楼建筑的别具一格。楼身呈平面矩形，三层三檐，覆黄琉璃瓦，翼角高翘，甚是恢宏壮阔。
该楼坐落于燕京东城墙之侧，原是前朝城墙旧址的一部分。相传燕太祖率军攻占燕京时，曾率众将领登楼俯览燕京，把酒相庆于楼上。其时离侯酒后曾戏言：若此处为酒肆，愿与君时时饮于楼上。后太祖扩建旧城城址时，便因此一句话，将这处门楼保留了下来，辟为酒楼。原为御用之所，后因靠近城郊，离皇宫较远，不易防范，后世皇帝便将此楼对民间开放。因为是皇家私产，平民百姓自是敬而远之，是以三百年来回燕楼逐渐演变成达官贵人云集之所。
能使回燕楼名声历经三百余年不衰的，固有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之功，更主要的却是文人墨客迁客骚人之名。
燕国习俗，自古亲朋远行，皆至城东灞桥，折柳踏歌相送。”回燕”二字，应时衬景，一语双关，是以临行前，才子佳人便登斯楼执手相看泪眼，回首俯瞰故园；宦游之人便登斯楼泪湿青衫，遥望秦岭蓝关。三百年来，回燕楼中留下的千古名篇无数，天下第一楼的名声响彻宇内。

方轻尘与狄九在楼前翻身下马，立刻便有伙计迎了出来。两人虽然面生，但气度颇为不凡，加之坐骑一看便知是大宛良驹，伙计立即满脸堆笑，”两位大人，里面请了。”
方轻尘微微颔首，却并不看他，只是默默仰视着这座富丽堂皇却又古朴沧桑的建筑。
伙计看方轻尘并不动，只道是他为回燕楼的恢宏气势所吸引，便有些得意道，”两位想是打外地来的吧。初来燕京就来咱们回燕楼，二位可真真的英明。小的带二位上三层雅间饮酒观景，这城里城外啊都能瞧得见，那才叫浮生一大白！”
方轻尘点点头，随手扔给他一块碎银道，”带路吧。”伙计得了赏，自是欢喜，一路上得楼去，嘴也没闲着，殷勤道，”两位一看就是满腹文墨的，您看咱们楼里四面墙上所挂的对联画作，都是传世的名篇佳作。”
转眼上得二层，是坐东向西的三间，临窗可见朱雀大道的繁华。因为尚不是饭时，楼中并无多少食客，便更显宽敞通透。大堂正中央处有一具座像，方轻尘路过时不觉打量了一眼，只见雕像燕颔虎须，豹头环眼，面相颇有些狰狞。伙计笑着道，”这位是咱们大燕太祖结义兄弟肱骨之臣离侯爷。”
方轻尘听罢脚下一顿，停下来看那座他以为是四大天王之一的坐像。伙计见他感兴趣，忙又道，”两位可知咱们回燕楼有三百多年历史了，德宗的时候曾经遭过一次天火，后来皇上便命人塑了方侯的真身塑像供奉在此。说来也真是侯爷保佑，此后两百年里就再也没走过水。”
方轻尘的嘴角不住的抽了一抽。
”您有所不知啊，当年离侯的一句话，成就了咱们回燕楼，颇为一段佳话。所以文人墨客来咱们楼并不只为赏景，还有不少永史伤怀的名篇。两位大人这边看。”
只见二楼的一面墙上挂着颇多文墨，方轻尘走近前去，迎面一幅大字：可惜身先丧,大燕梁栋倾。伙计道，”这是前朝罗大家的真迹，赞的是离侯。”又指旁边又一幅”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道，”这是杜学士的宝墨，叹的是太祖。”
方轻尘不可置否，略略扫过墙上的字画，发现狄九不知何时移步到了最靠窗边的一幅旁，若有所思地盯着看。只见上面写着：人间自有真情在，莫为前事不开怀。

狄九轻叹道，”众人之中，唯有此人将那位离候看得最通透。”
伙计见了立即赞道：”这位客官您真有眼光，这两句诗虽没有署名，却是当朝容相大作。”
”难怪，原来是他……”
”当初回燕诗会，众才子皆邀容相作诗，容相本不便评论太祖与离候之事，却架不住众人之邀，于是写下了这一句。容相说，这句本不是他的作的，乃其母所作，所以不便署名。”伙计颇有些神秘地凑过来道，”客官，实话告诉您，这就是容相作的。容相自幼失恃，燕国众人皆知，容相还解释说是继母，要小的说，肯定是他老人家谦虚！”
方轻尘的嘴角再一次抽了一抽，指着坐像问，”你们容相看到这个就没说点儿什么吗？”
伙计立刻自豪的说，”有，当然有！容相说比太庙那尊离候雕像更加栩栩如生！”
方轻尘望着那尊天王造型，忽然很同情关公。离候这形象似乎在燕国已家喻户晓根深蒂固，难怪小容能够三言两语就平定了宫中谣言。

待二人在三楼坐定，伙计出去传菜，方轻尘从墙边提起一坛酒扔给狄九，”燕国的酒，尝尝。”一边自顾自地扯开一坛的封口，仰头倒入口中。
狄九一手托住坛子，”陪人喝酒，你方轻尘是第一个。”说罢，也就着坛子喝了一口。酒水清冽，入口苦涩，细品却有丝丝甘甜，是狄九从未尝过的味道。
转眼间方轻尘就喝干了一坛，又随手从墙边拿过一坛开了泥封。
这时伙计端了菜进来，看到方轻尘如此牛饮，不禁咂舌，”客官，这可是上等的离尘酒，里面好几味名贵的药材呢，后劲大着，您慢慢饮才能品出味道。不过头一次饮就饮得惯，您真是不一般，一般人都受不了这个苦味。”方轻尘一个眼神看过去，伙计立刻止住了聒噪，胆战心惊地乖乖推了出去。
方轻尘夹了几口菜，又是一昂头将坛中的酒尽数灌了下去。睨着眼看着狄九，笑道，”狄大天王别婆婆妈妈的，这酿酒的材料是有几分特殊，说好听了是几味药材，不好听了是树皮草根。当年我搀酒又买不起，就鼓弄出来了这个，苦是苦了些，口感却还好。”
狄九皱了皱眉，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两人一时无话，方轻尘更是自顾自的灌酒。
也许终于发现了和狄九饮酒的无趣，当他打开第六坛酒时，便拎着酒坛缓缓起身，移步到窗前，打开了窗子。极目远眺，青山如黛。灞河两岸垂柳摇曳，岸边宽阔的官道笔直向山脚下蔓延开去。
方轻尘一跃坐到窗子上，就着微微偏西的日头将酒坛中的酒一饮而尽。暖洋洋的日头在如雪的白衣上染了一片红晕，方轻尘就静静地坐在窗框上眺望着远方。

方轻尘盯着远处青山并没有回答狄九的问题。
”你知道燕离在忌惮你，却没选择抗争，也没选择远离，甚至没有同他提过一句。逆来顺受，从不争辩。燕离眷恋着你们的感情，你也由着他每日来这里等你。可这只能换来更多的留言蜚语和他对你的歉疚，把你从他心里推得愈来愈远。
你可以固执的认为他们应该清晰地看到你的付出和忍让，可你方轻尘本就不是一个可以看得透的人。说你不结交朝臣，不贪恋权势，可就像当年在楚国一样，你翻手之间就可以毁掉一个国家。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不会和他们交心，一路患难过来，他们都将自己的内心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你面前，而你，永远是一个完美的形象出现，有着强大不可摧毁的内心。如果他们不忌惮你，他们就不配做帝王。”
方轻尘一把将手里的空酒坛向后抛了出去，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说够了没有？”
狄九无辜地耸了耸肩，”今天是你方大侯爷硬要拉我出来喝酒。我不说话嫌我无趣，说了几句又嫌我啰嗦。”
狄九接着道，”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你身上最大地弱点是什么？”
方轻尘没有回答。
”不知悔改！”
狄九喝了一口酒叹气道，”我对不起阿汉，可是我尽我所能去弥补。我只有这一辈子，错便是错了，不能重来。我狄九做错了事，便直白地认了，从不后悔，却尽可能地去挽回。而你方轻尘呢，一错再错下去罢了！”
狄九走到窗边，将视线抛得很远。”其实帝王的完美爱情并非不存在。只是你没发现罢了。”
方轻尘收回目光看着他。
”说说看，你和燕离，平日里有这样一起喝过酒吗？不论是微贱时还是登基后，两个人有好好大醉过一场么？”
方轻尘遥遥头。燕离那一世，他们起于微末，年少时没有痛饮的资本，就是这添了草根树皮的苦酒也不能常常饮到。后来燕离权势日重，犒赏全军时总是最先离席，反倒是他方轻尘率众将士豪饮一番。燕离愁苦时自会约他一醉，可醉的总是燕离，乱世之中他何尝赶与燕离同时醉倒？后来燕离登基，却是连在他面前醉上一醉也是不愿了。细细想来，燕离一世，要么自己独饮大醉于离侯府，要么与军中众将士同罪。与燕离相交近20年，竟没有一起大醉过一次。想来当年自己在回燕楼上的一句戏言，竟是发自内心的。
狄九见他摇头，叹道，”与我你尚愿意，却从没与燕离同醉，你可知是为什么？因为我看到了你方轻尘性格中最倔强脆弱的一面，即使我知道你不是凡人，在我心目中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在燕离，楚若虹等人的眼中，你都太完美了。一味的付出忍让，没有感动，没有怨恨。独自买醉伤身伤神，却总是笑脸迎向他们，不控诉不斥责。他们于你，可以说是敬爱，却不见得是爱情。所以我说，爱情是相互而平等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方轻尘冷冷的问。
”你没有发现，这一世，有一个人，你可以将自己的所有弱点都暴露在他面前，你的别扭的性子，你的不堪的历史，他都清楚。你说要走他便不强留，你说要在哪里见面他会准时赶到，你说打架他陪着你，你要买醉他也陪你大醉一场。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也是帝王。如果你愿意，与他，也许真的能成就一番完美爱情。”
方轻尘忽然觉得眼前的风景有些模糊，脑中和燕离的形象逐渐被一个火红的身影取代。这个身影鲜活而生动，仿佛已经活生生的走到了他眼前豪爽的叫着”轻尘！轻尘！”
”我见过秦王一次，仅那一次我就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已经错了七百年，不要再错下去了。”

唔，这一张写完了〜预告，秦三会在下一张出场〜
目测还有三章完结这篇〜

十三
大燕皇帝嫡长子即将入主东宫，举国大庆。燕国接壤诸国，皆遣使来贺，以秦楚两国最为隆重。秦燕两国乃姻亲，大燕皇后乃秦王至亲，秦王派出的使节团极为隆重，据说秦王本人曾言要亲自为表孙贺寿，国相柳桓死谏之下才作罢。至于楚国，更是隆重，归隐已久的镇国侯方轻尘居然亲自出使。
册封太子是事关国祚的大事，须钦天监测定良辰吉时，皇帝亲告天地，祭宗庙，赦天下，宴群臣。过程繁琐复杂，从燕凛颁下圣旨，昭告毗邻诸国，到册封后太子十岁生辰宴前前后后要一个多月时间。
赵忘尘见过了方轻尘就匆匆赶回了楚国，着人带着厚礼到燕国与方轻尘会合。赵忘尘虽位高权重，却声望不显，这种礼节性质的外交活动反倒是由威名赫赫的镇国侯方轻尘出席更加众望所归，所以方轻尘于燕国地突然出现反倒合情合理。狄九向来独处惯了，和方轻尘共同在公共场合出席了几次，旁敲侧击地证明了修罗教与楚燕谷无名古尸联系，平息了谣言之后便于某天早晨不辞而别，顺手带走了楚国贺礼中的几坛好酒。容谦作为两朝元老这些日子忙得亦是不亦乐乎，自是无暇顾及方轻尘。方轻尘作为楚国使节入住理藩院之后更是几天见不到一面。于是方大侯爷几天来颇为无所事事，直到秦国使节团到来。
秦国派出的使节团声势浩大，领头的是秦王的堂兄雍亲王秦舞阳。秦国内乱后宗室凋零，这雍亲王虽声色犬马吃喝玩乐，货真假实的一个”庸亲王”，却也是五服之内正经的皇亲国戚。且不说几大车的贺礼，光是随团人员就不下百人。据说皇后见到后，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只是庸亲王，连随行人员也一并留在宫中叙了好久的话。
秦国使节团于大典前五天抵达燕京，入住理藩院，就住在与方轻尘隔壁的院子里。人多口杂，一大帮随行人员忙活到很晚仍是吵吵闹闹，隔着一道墙时不时飘进方轻尘的院子，让他不胜其烦。方轻尘扔下酒坛，甩门进屋，愤愤的想如果秦旭飞在一定好好教训他一顿，谁叫他派了这么多人来！
是夜，月明星稀。
旁边的院子终于平静了下来，方轻尘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这些天他在燕京四处游逛，虽然已然三百年时光，燕京里却还留有不少当年的痕迹。三百年来方轻尘从不肯承认自己是在有意回避有关燕离的回忆，不过是模拟的试验对象，试验结束了，自然没有必要记得。可当他再次出现在这座他亲手设计的城市里时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的自欺欺人，十年间他游遍诸国，独独没有再次踏上过燕国的土地。回燕楼上与狄九一番交谈过后，他又恢复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惯有姿态，可内心却彻底的卸下防御。他与燕离之间本算不得谁对谁错，他无需原谅燕离，也不需要燕离的原谅。相反，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连方轻尘都暗叹刻骨铭心的过往。那一世，方轻尘有生以来第一次上战场，见到了模拟中永远无法体会的人间炼狱。那一世，方轻尘第一次踏进了沙漠，再属于他的那个年代里，地球上已经没有这种不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存在，满眼黄沙透着死亡的气息，让他第一次在地球之上感到了人类的渺小。那一世二十几年的经历本该永世难忘，却被他尘封了三百多年。现在翻出来，没有想象中的复杂情绪，只有淡淡的怀念和温暖。他甚至有些想念燕离了，想念当年那个和他并肩作战，携手定天下的兄弟，就像许久不见小容时想与他安静的聊聊一样。只可惜往事虽仍历历在目，燕离的身形却在三百年的时光流逝中模糊了。好几次在方轻尘回忆中出现燕离挺拔的背影，可当他转过身来时去是另一张熟悉的脸。一张俊朗，微笑着的脸。
方轻尘猛的睁开眼，左手迅速击出，扣住另一只向他伸来的手。床前月光映出的正是刚刚脑海中的那张脸。

”秦旭飞！”方轻尘狠狠地吐出三个字，声音被他压得很低，但压抑中仍透出了一丝意外一丝愤恨一丝无奈以及，一丝兴奋。
秦旭飞费力地抽回手，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轻尘。”
方轻尘披衣起身，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问到：”说吧，为什么深更半夜出现在我屋里？”
秦旭飞心虚的笑笑，”这不是我不太方便出来么。我本来是想自己来的，可阿桓说什么都不让。于是我只好派堂兄来，然后自己微服随行。”
方轻尘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所以说你就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秦旭飞惺惺地摸摸鼻子，道：”好歹我也是秦国皇帝，什么叫偷偷！我答应了阿桓一件事，他便积极支持我出来了。不过随行地人安排地太多，麻烦。”
”你也知道麻烦！”方轻尘抿了一口冷掉的茶水，”你皇帝胡闹，他柳桓也由着你！当年燕国那么多将领都见过你，你这捉刀人怕不是那么好当的！”
秦旭飞也走到桌边，仍旧笑眯眯地望着他，”轻尘，你这算是关心我么？”没理会方轻尘被茶水呛到的表情，继续说道：”就算他们认出我又如何？只要乐昌还是他们的皇后，他们就不敢把我怎么样，况且乐昌的长子马上就要被立为储君了。”
方轻尘沉默了一下，轻叹了一声，”随你吧。”
有些话不用问他已知晓答案。为什么秦旭飞要混在使节团里访燕？以他的身手，无论以何种身份出现，都足以自保。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稳妥的身份，怕是仅仅是为了有一个合理的理由逗留在他身边。
想到这儿，方轻尘轻叹了口气，”说吧，你答应了柳桓什么？立后纳妃是吗？”语气颇为不善，在秦旭飞听来，有些像是在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