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要试图去阻止扭转什么，你能够做到的就只有将不好的事情努力变得不要更糟糕，把好的事情维持好。并不是努力一点点就可以的。
段知因的母亲余年予在他四岁那年因之前落下的病根致使双腿完全瘫痪了，自此性格也变得阴晴不定。
刚开始的日子她常常半夜睡不着，眼窝深陷。然后每夜由低声啜泣变成撕心裂肺地哭嚷，扰得四方街邻无一不厌恶的。他们由开始的深深怜悯到了现在的不耐烦。那时候，段知因只是一味的恐惧慌乱，他的父亲对此只会悄然地起身，沉默地走到阳台去吸烟。
段知因五岁那年，母亲的脾气越发控制不住了。她生气的时候精神失常完全不认人，一次甚至狠狠地拿着擀面杖打到段知因的脸上。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惊恐地望着痛得蜷缩成一团的段知因，自己兀自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叫嚷。
后来又因着父母实在是不放心段知因，他被迫不足六岁便被塞进了小学中。
刚入学的时候，他只会茫然地看着黑板，努力的辨别着老师的讲课内容，最终放弃。他在此之前从未接受过任何形式的教育。他对这种枯燥冗杂的学习厌恶极了，心里不由带着抗拒。
放学回家，他沉默地来到饭桌前看了已经冷掉的食物默默地吃掉，收拾好碗筷。他的父母在这个时刻定然会出去散心，留他一人在家。他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
“段青林，我真的是厌恶了这种生活。这种双腿不被自己支配，感情不被控制的生活。”
母亲的声音穿透质地坚硬的铁门传了进来，她好像是在同父亲对话。段知因听到她的声音只是顿了顿，又更加快速地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准备回房间写作业。
门被推开，他恰好看到了母亲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惊得后退不止。父亲推着母亲站在她的身后，微微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知因。妈妈知道昨天你考试了，来，将试卷给妈妈看看。”余年予的神色突然变得柔和，她少有的耐着性子对段知因开口。
段知因迟疑了一会，将两张不及格的试卷摊开放在母亲面前。果不其然，余年予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气得浑身发抖，好像刚才那个温柔的母亲根本不是她一般。她控制不住地嘶吼：“段知因，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就不能好好的学习吗？”
段知因垂着头，两只手不安地搅在一起，全身流着冷汗。他害怕得不敢说什么。
然后，余年予开始流泪，声泪俱下道：“妈妈这都是为了你好啊……妈妈现在这个样子该如何是好呢，知因，乖，好好学好吗……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了……”
段知因愧疚又害怕地点头，握紧了试卷，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段青林一直沉默地看着他们母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余年予推进房间。他的动作迟钝而滞重，眼神寂寞，像是一个迟暮老人。段青林那一年也不过才三十几岁。

2.
“知因，当一个人的感情无法控制的时候，她是多么的可怜卑微。她看起来阴郁又善变甚至令人厌恶。可是，知因，你可以不爱她，但你不能够伤害她。即使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对她恶言相对，对她唾弃厌恶，那些人中也不能够有你。知因，你要记住，她是你的母亲。”
那是余年予瘫痪五年以来段青林对段知因说过最长的一段话。沉默寡言的父亲在家里隐忍着母亲的怨恨，一遍一遍地听着她的咒骂，维持着整个家的生计。父亲的脸上似乎除了隐忍和疲惫就找不到其他的表情了。他在余年予倒下的那一刻起就以日夜更替的速度苍老。
段知因只是点头。他觉得心里很乱。那种复杂的感情挥之不去，他总是觉得莫名地悲伤，难过得几乎要落泪。他似乎看到了背负在他身上的枷锁，压得他无法喘息。可是即使这样又怎样，连一朵岌岌可危的花都苟延残喘地活着，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他艰难地迈着步子，缓慢地走着。他从五岁就明白，也看清楚了，他们家里每个人承担的负担。灵魂上被束缚着什么。
将近十一岁的时候，他又一次陷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温厚的阳光，明晃晃地四处流动，默然从手心流出流淌一地。瘦弱的段知因独自一人背着笨重的旅行包缓慢地前进，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因为母亲性情突然又开始躁动，父亲不得不在家里照顾母亲，他被迫一人将行李搬到宿舍。
实际上，段知因的家离这所初中并不远，但是他固执想要住校，家人最终妥协。余年予还在抱怨，抱怨他未能考上好的初中，以至于每日看到段知因都冷眼相对，不时讽刺两句。五年了。那些重要不重要，严重不严重的咒骂已经在段知因的耳边持续了五年了。他从开始的恐慌最终演变成了如今的漠然。
是。他当然知道他的母亲多么不容易多么难过多么可怜。可是，这五年里早已经把他的耐心耗完。每当他忍无可忍之际总是会想起父亲对他说的话，知因，你可以不爱她，但你不能够伤害她。每每这时，那些脱口而出的反驳的话语都会硬生生的噎在喉咙中，被迫吞下。只是，你可以无止休地发泄你的不幸，我又为何不能对你失望呢？段知因想着，感觉全身被气得发抖。
阳光温厚明媚得几乎要把段知因的眼泪逼出来。十岁多的男孩，踉跄地走着，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充满了警惕和排斥。
“砰”。兴许是不小心，段知因撞到了一个女生。
女生抬头，用黑漆如鹿的双眼看着他，澄澈而防备。像是一只幼兽。她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低头绕开了他。可是分明感受到了女生对他的警告。
段知因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直到女生走远了，他才想起自己尚未到达目的地。
新的生活。一切都是新的。

3.
当他到达宿舍的时候，发现空无一人。他慌忙地放下行李看了下表发觉自己已经迟到。他迅速跑出宿舍，茫然地看着教学楼，不知如何是好。
当他终于找到班级的时候，已是半小时后。
“报告。”
他说完话后，在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后悄悄抬头，看着空荡荡的教室，他的脸一瞬间便尴尬得涨红了。
“呵。”他循着那个声音的来源，看到一个坐在靠窗的男生，满脸笑意地看着他，桌子上还倒扣着一本干净的书。
他的脸愈发烫了起来。最终沉默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认真地看着桌子上的曲线。
“你叫什么名字呀。”那男生见他迟迟不说话，主动靠近了他，用温和的声音问道，眼睛亮亮的。因为尚未发校服的缘故，男生穿着白色的棉线上衣和干净的休闲裤，身上还带着洗衣粉的味道。
段知因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反问他：“你叫什么？”
那男孩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笑得段知因有些疑惑，那男生说:“你还真有趣。我是方失淮。嗯……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段知因。”
“知音？是知心朋友的那个知音吗？”
“不是。是因此的因。”
“知因。真是个好听的名字。”顿了顿，方失淮像是想起了什么，收敛了下笑意对他说，“新生开学典礼快要完了，我们可要倒霉了哦。”
段知因的脸色一僵，刚想要说什么，便被一声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喂！你们两个，给我出去站着的，开学典礼都敢巧，第一天来就不想混了吗？”
段知因任命地走了出去，方失淮倒是一脸云淡风轻。
很久之后的某天，方失淮对段知因提起过那个相识的日子。他说，知因，是否有人告诉过你，跟别人说话的时候那么直接地看着别人的眼睛是不礼貌的。
段知因沉默了一会儿，问他，躲闪是心虚，是逃避，是更加的不礼貌。
“可是知因，你根本不知道你在直视别人眼睛的时候给别人的感觉不是安心，而是慌乱。太过直接而透彻的眼神会让对方不舒服，甚至会让对方有一种罪恶感。
“尖锐而澄澈，可是——
“却看不到一丝的光线。”

4.
夏末秋初，好像被预料好的所有事情都在脱轨发展。
第一周之后，段知因被父亲接回家。少有的，一家人同时吃饭。
“知因，学校生活怎么样。母亲终是按捺不住开口了，可是未等段知因回复便又开始了低声絮叨，不要费了爸爸妈妈的一番苦心，你要好好学知道吗？不要再贪玩了，给爸爸妈妈省点心好吗，妈妈都已经这样了……你能不能不要任性……”
说着说着余年予的眼泪又流了一脸。段知因顿时没了食欲。沉默了一会儿，他第一次反驳了母亲：“妈，你够了。”
“你……你说什么？”余年予惊异地看着他，气得连声音都在发颤。
“妈，你真的够了。这五年以来不只是你，连我和爸也饱受煎熬。我无数次地想起从前的时候的你，没有一次不觉得难过。你能不能不要再给我压力了。你看看爸，你究竟将他折磨什么样子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啊。我知道你过得不好很难受，可是在你控制不住自己愤怒的时候，也给我们一点失望喘息的机会好吗。妈，我们不能只为了你而活。”
说完之后，不等母亲发怒便直直地走回了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听到了“砰”的一声，随即是玻璃碎掉的声音。他知道，若不是他走得快，母亲那毫不犹豫地向他砸来的杯子一定不会只是砸在门上的。
回到房间之后，他感受到全身的力气被抽光了一般，疲惫地靠窗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门外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叫吼声，还有父亲长长的叹息声。
“知因，最后你还是伤害了她。”
只要一想起来那天的事情来段知因都会觉得全身发抖无法抑制，多年之后依旧如此。他无数次在睡梦中被最后的那个场景惊醒，长久不能入睡。
那晚他起身上厕所，路过父母的卧室的时候发现门虚掩着。他悄悄走了过去，借着微凉如水的月光，他看到他的母亲艰难地趴在台子上，头发凌乱。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眼神，她微微偏头，看着他错愕不解的眼神，疲惫温和地笑了。那个笑容温暖得让他恍惚以为回到了五年前。然后她用尽所有力气，以一个狼狈而笨拙的姿势坠落下去。
那个笑容。那个最后的笑容。他站在那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口鼻似的，呼吸困难，声音一点也发不出来。眼泪毫无只觉地流了一地。他还沉浸在他的过去，她去已经先他一步留在了过去。
“知因，她去了吧。”
听到沙哑的声音之后，段知因才发觉，原来父亲一直是醒着的。并且以一个强硬的姿势靠在床上看着他，眼神同母亲一样疲惫。
段知因只觉得脑子像炸了一样，他扑过去，然后话都说不完整，口吃了一样重复着几句话：“为什么，你为什么可以看着她跳下去！为什么你知道也不阻止。为什么你这么的……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知因，我说过，你可以不爱她，但是不可以伤害她。你自始至终都未爱她，也最终伤害了他。”段青林的话使得段知因瞬间安静下来了，他只是无声地流泪，听着父亲继续说了下去，“她一直以来活下去的支柱都是你。从来都只是你。知因，你妈她太累了。她所拥有的东西一件件被夺走，一次次的失望她早就忍受不了。这是她的选择，知因，不要怪她，她真的只是太累了。”
段知因终于冷静下来，冰冷的月光下，他发现他父亲正以秒速苍老着。五年了，对母亲，父亲，还有自己，其实都是一种解脱。
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开口：“爸……我想去下楼去看看妈。”
段青林眼神凝重地看着他，许久，才点下了头。可是段知因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他第一次这么接近死亡。
走近她，他发觉她的眼睛还睁着，舌头软软的撇在了一边，身体像是散了架一样扭曲违和地排列着。白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脑浆和血液没有止境地淌出来。大概她的腹部正好插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肠子都掉了出来。
他感到全身冰冷，脑子眩晕。

6.
“知因，最后你还是伤害了她。”
段知因再一次被梦境警醒，汗渍浸湿了枕巾。他猛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由于适应不了，什么也看不清。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是母亲死前的那个疲惫的笑容。
看了看表，发觉不过凌晨三点钟。外面的天黑漆漆的，冰凉的月光透过窗子洒了一地。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安详地睡着。
平静地过去了两年，就好像回头还能看到过去，看向前方又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细数身边之人，与他们淡之又淡，最为亲近的竟然算得上是花迟和方失淮。不过每早点头打招呼，闲来之时相约一起去图书馆。只不过花迟常常失约罢了。她总是忙碌着，忙碌着太多。
段知因的成绩持续上升，因着一直勤奋努力，久居第一名。可又因着他的沉默寡言，未有几人与他交谈，他也不会主动与人攀谈，渐渐地，他除了成绩好得令人嫉妒之外便常常被淡忘。他将自己困在一个狭隘的空间中。
而花迟，因着语言犀利，眼神凌厉，少有人靠近她，而她也不屑于同别人久居一起。她身边只在初三时有一个女生，后来也掰了不知如何。幼兽一般的女生，孤傲清高，惹得许多人看不惯。她天天旷课上课睡觉，成绩却也很不错。也因此有不少人嫉妒她。
相比那两人，方失淮的际遇简直太好了。因着超强的社交能力和沉稳善解人意的性格，多数人愿意同他深交，而他常常是表面温和实则与人十分疏离。可他的人缘依旧很好，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每每有人提到他，都会冠以一个温和的称号的。
上了初三之后，人们各个忙碌。段知因常常失眠，更加频繁地梦到母亲。他有时回想，倘若母亲还在，看到了他如此的努力是不是会觉得欣慰呢。尔后又觉得黯淡。
那是属于他们的，十几岁的流年。
Fin.
[全文总计：5825字]
……发完之后我觉得还是有点跑题了我orz
其实文章还有个主角的现在还没出现什么的就算了吧
于是这么愉快的暂完吧-3-

@中二病赞歌 太长时间没怎么写东西练笔了orz写出来就成这样了……我……

www尼桑的文还是很喜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