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陶明在门口磕了半斤葵花籽，陶明半大小子还爱吃辣条，门牙上贴了片红，辣得直喘气，趁这几天冷，上午拉了两板车冰去卖，怀里揣着大洋，也算有了底气】
你说买个什么花？
【旁边有卖花篮花束的，左看又挑也觉得不顺心，其实还是嫌贵。一束花的钱我能买俩烧鸡回去给老梁下酒了，何必买这个。牛皮吹了又收不回来，烦心地搔搔头，一想，算了，大不了以后不来了就是，本来也还真没听过戏，依依呀呀的有什么好听的——眼见着一个个进去的都眉高眼斜，大肚短腿，这小戏台跟中和不好比，来听戏的人也排二等，一时没忍住嗤了声，嘿，这一个个看戏的，哪个比小爷我长得俊？也不晓得到底是为那小西施长脸还是自己的面子，拍拍手上咸末儿也往里头走，学着看戏人一声吆喝，找张方桌往里坐】
老鸡头铁蚕豆各来一碟儿，再上一碗牛髓茶！

【是丝竹声响，钟琴开场，是横眉飞眼，罗袜生香。现点的一出《小宴》，因是正统雅部，反落不得半点轻心，班主亲自扮祖师爷明皇，又由玉玲珑扮杨娘娘。一支粉蝶儿为她眉间添几分浓情蜜意，不似戏外清冷模样，虽人在台上，亦是听得心神微荡。无端端人在长生殿，心往牡丹亭，想起平日惯扮春香评之一句“看他名为国色，实守家声。嫩脸娇羞，老成尊重”，倒是甚合玉玲珑的……嗳，想北平如今亦是红莲脱瓣时候，却徒有我一人思凡不思乡……“陛下请——”闻他一声昳丽，内侍鱼贯尽下，候场处有递了木盘来，奉扇两柄，自将由己送予台上。待泣颜回一起，好一句“携手向花间”！险些儿怔滞了，只贴向前一一递扇，再自下退来，再一回眸，却是唬得眼圆睁，面煞白，此刻两扇尚未张开，却分明可见自个递错了扇，明皇一柄在贵妃手中，贵妃之扇亦反，此时犹是暂把幽怀同散，正将凉生亭下赏风荷了，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幕启锣开，身着明黄褶子顶了凤冠沉下一口气搭了班主的腕子走出九龙口，顿步亮相。台下坐了什么贵客并不得知，但见班主亲自披挂压阵估摸来头不小。家班平日里多练京剧，虽也请师傅教得昆曲，但总不如本行得心应手，一班师兄弟们演个宫娥随从也演得谨小慎微，生怕不够正统，坏了名声得罪了人。“陛下请——” 念词完抬腕取了小相宜递来的折扇，眼神还停留在唐明皇的面上，手里的扇子一掂量便觉得不对，眼前的班主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视线落在他手里，果然那是本该递给自己的八寸扇子，“携手向花间——” 曲子不停，唱词便也不能停，小相宜打小在大院里长大，十来岁就跟在自个儿身边演小花旦，素来灵巧也合规矩，今天竟会犯这等错，这会儿扇子合着只有自个儿和班主知道，再下去等一开扇，台下坐着的就都看出错了，转身间瞥见台侧的小女孩已然煞白的脸。】
【微抬水袖遮挡过长的扇骨，双手按在班主的手上，引他来与自己相握，扬起脸，口中的唱词依旧是那几句，脸上的表情也是杨玉环的表情，但身段改了，牵着唐明皇面对面转一周，在错身背对台下的瞬间迅速交换了两人手里的折扇，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开扇，继续。】
【一折完毕，幕布一合上班主便甩手下了台，握着折扇跟在后头，经过立于一旁的小相宜身边，不用看也知道她脸色不佳，但戏完了，之后的便与我无关，未停步径直入了后台去卸妆。】

【迷了障或着了魇已无从追究，只是班主冷得寒冰似的脸，降了一室的温。再不敢出什么差错，足足忐忑了一整场，面僵手凉，都不知往哪儿放。回望一眼玉玲珑，亏得是他捏了步子，借了个面对面一同旋身的机，改了台步却换得了扇，未落笑于人反见得戏中旖旎深情，真真是亏得是他——换了哪个能行？】
【眼神尚未及收回来，背上挨了班主火辣辣的一棍，小指粗的竹棍子，只打背。脸和手是不好打的，因要露相，只有背上，既无腴肉尽是瘦骨，竹棍细，越发打得疼，一下泪蒙了眼，也不敢叫，原就是自己混了心思犯了错，扑通一下往地上跪】
师傅打得是，是我错了！
【因还有后场，班主一声未发便已走了，只余自个儿直挺挺地跪着，隔一道门槛，玉玲珑在卸妆，也是未置半言。朦朦泪光里但见他冰清玉骨，万尘不沾的模样，与戏中多情贵妃相比，哪似一人？】

【下一场是热热闹闹的打戏，台前锣鼓铿锵直传到台后，只在停顿间歇隐约听得身后不远处嘤嘤的呜咽声，做错事是要罚的，尤其台面上出错，这是规矩。不发一言就着桌上镜子卸下头面，镜面映出跪在地上的人，手里顿了顿，回过头去是班主负手而去的背影，戏班子里谁没挨过打，台上事大，台下就都不是事儿了。回转头去，拿了一旁的面巾揩拭脸上油彩，一层油彩一层皮，卸干净了皮囊戏里的人也就跟着走了，留下的什么也不是。半晌，淡然开口】
起来吧，地上凉。

【擦擦眼泪，方想起来妆还没卸。手一抹，也变了色。仰头去看他，应声起来，程家班里，玉玲珑的话是很顶用的。】
【尚有些失言，只默默地跟着卸了颜色。和他在此地相识已有些年头，旁人都说他戏里戏外不如一，性子不好爱摆谱，有时也因为他的冷淡于心头附议过，但也知道，他不过是懒得管。大约万物于他不过芥子须弥，我们的俗人心思，小得不堪一提。放平了镜子擦净了一张脸，已看不出哭过，强扯了一笑，只道】
也不能哑了嗓子，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