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书馆吧 关注:1,936贴子:190,774

【琅嬛福地】《云在清天》—全新续写清嬛传奇,为你一扫心中遗憾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此文原载天涯,经朋友Vivianll指点,特意转发到这里来,只为了让更多的人拔去心里那根刺。
如果你曾经为清嬛的爱情悲剧扼腕,曾经为玄清的惨烈结局痛惜,如果你偏爱原作中那些温情的片段胜过宫斗的情节,那么,不要怀疑,此文就是为你而写,把心妥妥地放在怀里,请跟我来。


1楼2014-03-28 22:16回复
      纾润登极,予涵别居,我抚养的四个孩子中,眼下只有灵犀和雪魄仍跟我住在一起,灵犀居东配殿,雪魄居西配殿。趁孩子们午睡没醒,我喝过茶依旧跟槿汐闲话,门口小太监突然来报:“启禀太后,李长求见。”
      与槿汐对视一眼,我点头示意:“传。”
      李长微躬着腰不紧不慢地走进来,脚步贴地却悄无声息,脸上堆着和蔼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请跪安:“奴才李长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我让槿汐扶他起身,问道:“最近难得见你过来,可有什么事?”
      他站起身来,仍躬着腰,声音平静如常:“回太后,奴才是请退来了。”
      我颇有些意外:“请退?这好好的,莫非遇着什么事了?”
      李长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奴才觉着自个儿年老体衰,不配再伺候主子了,想出宫去过几年清净日子。”
      我回想起来,自己当年进宫的时候,李长已经五十左右,这一晃就是十八年,他确实上岁数了。虽然他历练多年,眼下依然手脚利索,反应机敏,可细看那两鬓苍苍,后背微驼,都已经露了沉沉暮气。
      我略感悲悯,却带了些笑,慈和道:“你是三朝的老人了,这些年伺候先帝左右,劳苦功高,即便不愿主事了,在宫里养老即可,难道不比在外面好么,又有谁敢说三道四?”
      李长脸上的谦卑恭顺熨帖得如同溶化在骨肉中一般,俯首回道:“虽然没人说三道四,心里终归不踏实,奴才福薄,消受不起荣宠,倒不如在宫外头自在些。”
      说罢回头示意,门口又进来三个小太监,低头跪在地上,手里各举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些东珠、白玉如意、翡翠摆件、象牙雕刻、田黄石印章之类的玩意儿,并几轴名家字画。
      李长指着这些东西,眼角含笑道:“这些都是历年来先帝赏赐的宝贝,奴才觉着皇家的珍宝不宜流落民间,还是留在宫里头比较好,所以拿来一并交还给太后。”
      听他说得诚挚,我不由得不感动,又怎忍心当真收下,想了一想道:“天下万物都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些东西本就来自民间,历朝历代,不知道又从宫里流了多少出去,也不在乎这点。不如你自个儿留着吧,好歹也是先帝的一点恩泽,留着作个念想。”
      李长呆了呆,见不好再推辞,忙磕头谢恩,方又站起,让小太监们都退下。
      注视着他熟悉而慈祥的面容,不知怎的,心里竟颇有些不舍,我柔声道:“先帝归天刚刚一个月,七日大殓,二十一日移灵万岁山,二十七日合宫才刚脱了孝服,后头还有恁多程式。哀家年轻不懂事,就怕行差踏错让宫里宫外闲话,你若是走了,哀家可上哪儿去找这么能干妥帖的帮手?”
      李长仍一如既往谦卑地笑着:“太后您聪慧贤德,英明果断,又有那些个执礼大臣和内监帮着,万事都能保得周全,奴才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不敢让太后您失望。先帝还要在万岁山停灵半年,奴才预备出宫之后,每天去山上寿皇殿陪陪先帝,免得他寂寞。”说到这里眼角潮湿,悄悄举袖子擦了。
      我心头唏嘘,缓缓问道:“李长啊,你伺候先帝多少年了?”
      李长肃容道:“奴才进宫五十三年,有幸伺候先帝三十七年零四个月。”
      宦官本是无根之人,比普通人体弱早衰,位低的劳力易夭折,位高的劳心易招祸,能齐整到老就不容易,到李长这样的年龄、资历和地位,怕是哪个朝代都不多,这必定是得益于他的为人与处世吧。
      我不禁动容:“难为你了,素日里兢兢业业,妥妥帖帖,伺候先帝这许多年,也帮衬哀家不少事,堪为后辈楷模,这些功劳哀家不会抹了你的,便再赏你三百亩良田,供你颐养天年。”
      李长伏地谢恩:“谢太后恩典,奴才没齿难忘。”
      我转头看着槿汐:“哀家知道你们夫妻感情甚好,原本该放槿汐也出宫去,让你们团团圆圆过日子。”
      槿汐听到这里,忙上前与李长跪在一起,温言道:“太后不必过虑,奴婢愿意留下服侍太后。”
      我微微颔首,缓缓道:“哀家只是舍不得你,若是你也走了,哀家便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所以哀家只赐你自由出入宫中的权利,从此不必值夜,无事可以出宫回家,当值的时候再进宫来。”
      二人连忙谢恩,跟着抬起头来,相视一笑,神情尽是欢喜。。
      我心中酸楚,不意间露出一点怆然的神色,李长何等乖觉,已经不露声色地看在眼里,他站起身来,欲言又止,想了想,躬身祝道:“太后宅心仁厚,德配天地,必能洪福齐天,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怕是此生已经无望,只是得非所愿罢了。
      我弯了弯嘴角勉强露出一抹笑容:“借你吉言。”
      李长千恩万谢地走了,我让槿汐送他,自己远远透过槛窗,默然看着二人的背影。秋风微起,落英缤纷,一些泛黄泛红的树叶,翩然如蝴蝶一般,纷纷离开树梢,随风而去了。


    5楼2014-03-28 22:33
    收起回复
      第二章 故人
        翌日纾润来请安的时候,我提起去甘露寺进香许愿之事,纾润自然不会拂我的意。于是第三日上午,我便带上予涵、灵犀和雪魄,以半幅太后仪仗出了城。
        一别经年,甘露寺并无太大变化,只是静岸已经驾鹤,如今是莫言当了住持,想必寺中风气为之一肃。
        下了凤驾,见莫言率众尼在路边跪迎,忙扶她起身,一番寒暄。
        八年多未见,莫言的面相少了孤介之气,添了平和练达,只是依然言语直爽,笑声朗朗。我在宫中见惯了和眉顺目,听多了低声下气,到她这里倒颇觉神清气爽。
        于是一路谈笑着进了寺,身后三个孩子好奇地左顾右盼,小允子引着金碧辉煌的仪仗肃穆地拱卫两侧。
        甘露寺四周群山环绕,层林尽染;寺内古树参天,殿宇巍峨,香雾氤氲,梵音缭绕,身处其中,让人顿生庄严清幽之感。
        不敢不想也不该回头眺望,却还是忍不住回了头。远远只见清凉台的一角,白墙碧瓦依旧,清晰锐利得似一片刀锋,直划到心里去,痛得几乎要迸出泪来,赶紧咬牙回头,片刻后方又谈笑自若。
        我率众人依次参拜了谨身殿和几个主要佛堂,吩咐仪仗去偏殿歇息;又带孩子们赏玩了碑林、崖刻、藏经阁、钟鼓楼等几处景致,一行人来到住持净室休息。
        坐定后,我下了懿旨,赐寺院供银两百金,亲书经文十卷,沉香山一座,珐琅五供一堂,又赐莫言赤金护身佛一座,槿汐将东西一一点付,莫言携众尼磕头谢恩。
        莫言起身之后笑言:“太后赐了这许多宝贝,贫尼却贪心得很,还想再要一样。”
        果然快人快语,我也笑起来:“但说无妨。”
        莫言施礼道:“贫尼私心里想请太后给寺院题个字呢。”
        我瞪起眼来嗔道:“你寺里历代帝王和名人的题字还少么?非要哀家这不入流的笔迹拿来现世。”
        莫言答得爽利无比:“都是些臭男人的字,也该有个厉害的女子来露一手。”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端了这半日,终于露出原形来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浑说。况且你一个出家人,还这般有分别心,可见修行不够啊。”
        话虽如此,两下里都高兴,于是亲笔为观音殿题写了匾额:“慈航普渡”,莫言自欢欢喜喜收起来不提。
        午间由莫言陪我和孩子们用过素斋,又闲话了一会儿,我只说要去后山拜会故人,让她悄悄引我们从寺院侧门出去,随身只带了槿汐,并小允子和小连子提着些东西。
        一家子本是素服,无需更衣,倒也方便。
        临出门,我停住脚问莫言:“凌云峰的禅房,如今可有人住么?”
        莫言笑着回道:“太后故居,谁人敢住。贫尼派人隔几日便去打扫一下,应该还算干净。太后若有兴趣,不妨去看一看。”


      6楼2014-03-28 22:35
      收起回复
          夜深了,月色反而更见清亮,照得地上明晃晃的,若不是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原本鲜艳的颜色都已化作深深浅浅的灰色黑色,几乎要让人当作是白天。
          我在花园里独自走着,踏着树枝的疏影,穿过百花的暗香。园中有一层飘渺的雾气笼在半空,使周遭好似仙境般空灵。
          我却全无看景的情致,而是全神贯注地追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气味。它总是堪堪欺到我跟前,待我的鼻子即将捕捉住它的时候,又轻灵地闪到一旁去了,象是特意来勾我的魂。
          追了许久,我终于发起狠来,提起裙子快步前去。看来方向是对了,这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我翕动鼻翼,仔细分辨着:清香而略带幽暗的苦涩,正是杜若的气息。
          我欣喜若狂,更加着力奔去。忽然,我看见了,就在茂密的花树间,有一抹身着简约蓝衫的颀长背影正飘然而去,远远望着,只觉那背影竟如春松般挺拔远逸,有股说不出的闲逸之态。
          我盯着那背影,心跳如鼓,口干舌燥,脚下一软,竟象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是玄清,绝不会错,一定是他。
          我想要叫住他,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想要追上去,脚下却使不上力气,眼睁睁看着那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我竭力挣扎,挣扎...终于,醒了过来。
          寝殿里一片幽暗,河阳花烛在兰草茜纱灯罩后发出昏黄的光,只照亮了烛台下的一小圈紫檀桌面。
          窗外月华如练,花枝树影微微摇动,无声无息。
          我缓缓坐起身,想把槿汐叫起来说说话,听到墙边有个绵长的呼吸声,却比槿汐的略粗重些,这才想起,是侍寝的品儿坐在那里睡着了,槿汐已经不值夜了。
          我呆坐了一会儿,极轻地披衣起身,慢慢走到窗前。
          应该快五更天了吧,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中秋之夜即将过去。
          我默然望着窗外: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月亮已经升得极高,高得只剩远远的一枚,让人难以看清月亮的脸,银白光华却更加耀眼凝练,将整个天空映照成晶莹剔透的白玉巨碗倒扣。
          我望着月,月照着我,这样怅然相对。想来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月中那一位,应该与我一样在独自徘徊吧。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不知不觉地发出一声轻叹,不期惊醒了品儿。她一个激灵,马上翻身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奴婢一不当心睡着了,竟没听到太后起身,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望太后恕罪。”
          我再叹,转身走回榻边:“起来吧,倒杯茶给哀家。”
          重新躺下后,品儿殷勤地过来帮我掖好被角,抵在我颌下。我忽然想起在凌云峰,玄清也曾这样来帮我掖被子,当时,他的眼神是那样眷恋缠绵...
          我心中骤然一酸,转头向里闭上了眼睛。
          在那层层飞金镂花的紫檀衣橱的隐秘角落里,有一只小小的描金匣子,里面锁着玄清的那枚衿缨,便是在那日的桐花台,从他冰冷的怀中滑落,如同他柔软芬芳的一颗心,无声无息地停泊在我手中。那时我便明白,从此天人永隔,明月松岗,只有它陪着我了。
          可是这三年多来,这只匣子始终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只是不敢打开再看一眼。
          一分空虚,两分寂寞,三分悔恨,四分绝望,足以酿成这世上最毒的酒,穿肠绞心,销魂蚀骨,似乎永生永世难以解脱。有谁知道那日喝下毒酒的人,究竟是他,还是我。
          我辗转反侧,抹不去的遗恨,数不尽的更漏。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10楼2014-03-28 22:48
        回复
          好赞!果断追


          来自iPhone客户端13楼2014-03-28 23:01
          收起回复
              一路上心思翻涌,各种疑虑和蛛丝马迹一一浮出脑海,杜若...人影...槿汐的话...太妃和阿晋的神色...我用力攥紧手中罗帕,方才忍耐下来。
              回到宫中,屏退众人,只叫槿汐在跟前站着,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起来,才突然开口:“把那假死药拿来!”
              槿汐当即跪下:“药已经用了!”
              我瞳孔骤然收缩,身子前倾,伸手一把扣住她手腕,沉声问道:“王爷还活着?”
              槿汐略一迟疑,清晰地回道:“是!”
              我一颗心突突地直欲跃出腔子去:“在哪里?”
              槿汐低下头去:“就在安栖观。”
              果然!竟然!
              有无数的疑问冒出来,如流萤般在我脑中飞舞,使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只是一个也停不住。我的心神完全被狂喜占据:“他还活着!他居然还活着!我要见他!”
              我扭头看向窗外,一轮红日已经攀住殿檐,暮色微起,约莫还有一个半时辰城门就要关了。
              我忍着砰砰的心跳在地上来回踱着,忽然想到办法,忙唤小允子进来:“取一套内侍常服给我换上,再备两匹快马,到颐宁宫门口候命,快!”
              小允子应声退下,一溜烟去了。
              我几步走到梳妆台前,动手卸下发簪头花,槿汐忙过来帮我,口中却缓缓劝道:“太后的心意奴婢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您实在不必这么急着去见王爷。”
              我停住梳理头发的手,从镜中盯住她。
              槿汐眼神闪烁,话说得越发轻了:“王爷未必肯见您。”
              我大疑,颤声问:“为何?”
              槿汐垂下眼睑:“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说,王爷并不想让您知道他还活着。”
              我心头疑云更重,想了一想:“他肯不肯见我,待我见到他便知道了。”手下再也不停,很快把一头青丝束紧盘好。
              小允子快步进来,手上托着一套崭新的蓝色内侍衣裤、帽子并青靴,后头跟着品儿进来伺候我更衣。
              我站起身来,打发小允子出去:“你也去收拾一下,即刻跟我同去甘露寺。”
              小允子得令去了。我飞快地束了胸,换上衣服靴帽,倒还大致合身。槿汐心细,揪了一把热毛巾过来,帮我把脸上的粉黛都去了,镜中人俨然已是一位清秀的青年内侍。
              我疾步走向宫门,槿汐在身后跟着,我边走边叮嘱她:“今夜你不许回去,我回来有话要问你。”槿汐忙应了。
              宫门口,小允子正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候着,见我出来,忙牵过白马扶我上去。
              小允子本是颐宁宫首领太监,自打李长隐退,又兼了内廷大总管,虽说怕忙不过来,分了些权给敬事房,但无疑仍是后宫太监第一人,如今穿一身贵气的深紫团领丝绸公服,亲自扶一个低等服色的内侍上马,叫有心人看见自是作怪,幸好宫外左右无人。
              我将将坐稳,拿住马鞭照着马臀就是一鞭子,白马吃疼,奋蹄跃出。我长久不骑马,这一颠差点堕下马去,耳听得槿汐惊呼:“小心!”尾音已经落在身后丈许。
              幸好这马训练有素,跑起来后甚是稳当,我稳住身形,待小允子追上来。
              两匹马在长街上并辔而驰,蹄声激越如鼓声回荡,两旁的朱壁宫墙似游龙般飞过,街上的宫人纷纷闪在道旁,不多时,前方已是贞顺门。
              门口守卫早已看见,远远喝叱起来:“什么人?!敢在宫中骑马!”涌上前来准备拦马。
              我不禁皱起眉头,这等情势下,我实在万般不愿费时间和口舌与他们纠缠。
              小允子瞄了一眼我的神色,不仅不勒马,反而加了一鞭冲到前面,只听他提气送出几声断喝:“太后急令!该死的奴才!闪开!”声色俱厉,气势夺人,饶是我心神不宁,听了也不由得精神一振,心里暗暗为他叫了声好。
              话音未落,马已驰近门前。守卫大乱,有人叫道:“是允总管!”众人纷纷后退,让出路来。小允子一马当先,我紧随其后,二骑夺门而出。
              我挑大路往城门疾驰,路上虽然不算拥挤,却也被我们搅得鸡飞狗跳,逼得我收拢心神,全神驭马。
              出城很顺利,小允子掏出腰牌一晃,守城兵士早退在一旁。出得城外,只见群山绵绵,青霭隐隐,往甘露寺一路宽阔,我快马加鞭,全力向前冲去。
              两匹御马脚力甚健,不到半个时辰,甘露寺山门已在眼前。我看也不看,直接拐上通往后山的小路,穿花拂柳,寻到安栖观门前。


            15楼2014-03-28 23:06
            回复
              第六章 真相
                落日在安栖观大门上镀了一层金,给这地方平添了几分庄严华贵。我一跃下马,将缰绳一丢,奔上前去叩门。
                心急如焚,突突乱跳,仿佛等了许久,才见阿晋前来开门。他见两个宫人站在门口,颇为诧异:“你们...”眼神一错,已经看清我的容颜,更是张口结舌:“太、太...娘子怎么回来了?”
                我不出声,推开他直奔右首禅房而去,阿晋在身后长唤:“娘子,您不能去!”
                我哪有心情理会他,只管扑到门前,双手去推房门,一推之下却纹丝不动,里面竟是闩上了。
                我急得以手拍门,叫道:“清!是我!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一点声息,我一颗心渐渐下沉:难道你真的不愿见我?
                心里一酸,柔声唤道:“不管怎样,让我看你一眼,只要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我倚在门前,身影正印在门上,夕阳不动声色,只一丝一丝缓缓下移,使我面前的黑影一点一点凑上来。隐约听得里面有些细微的声息,仔细去听又没有了。我不再出声,与屋子里一起沉入静默。静默伴着山风,在屋里屋外细细穿梭流淌。
                内侍衣裤本就厚密,我一路驰来满身大汗,立得久了,山风一吹,身心俱是冰凉,手指和膝盖都在微微发抖。
                身后传来一声:“嬛儿。”是太妃在唤我。她一脸悲凉,点着手:“过来,我跟你说。”
                我失魂落魄地走过去,跟她进到房里,阿晋也跟了进来。
                太妃让我坐下,面有忧色地看着我,轻轻地说:“你心里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我抬起泪眼:“清在里面?”
                太妃点点头。
                我心中一宽,委屈的泪水直流下来:“他为何这般对我?”
                太妃叹了口气:“这个恐怕要问他自己了。我只是猜,以清儿的性子,他一定不愿让你看到他如今的样子。”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如今是什么样子?”
                太妃脸上的凄凉之意象是冬日欲雪的天色,她闭了闭眼,狠心道:“病骨支离,不成人形。”
                这八个字入耳,我会过意来,只觉一阵揪心的痛楚,怔怔道:“为何如此?”
                太妃的叹息如飞雪一样漫天撒下来:“清儿中毒太深,这几年多亏温太医妙手医治,否则早就没了。如今虽然体内的毒已经去了大半,可是元气大伤,眼看着还是慢慢地虚弱下去。”
                我喃喃失声:“中毒太深?”是啊,他中毒是毫无疑问的,怎么会死而复生?温实初又是如何牵涉进来的?我再也掩不住心中疑惑:“当年我眼见他毒发死在我怀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妃看向阿晋:“这里头的因果,你来讲给娘子听吧。”
                阿晋应了,二话不说便竹筒倒豆一样讲起来,倒像是这些话已经在他心中养了许多日,只等着机会往外倒似的:“王爷当年被送回府中的时候,是说已经死了。我们见他衣服染血,脸白嘴紫,浑身冰冷,也当他是死了,只是伤心罢了。可是那天李长悄悄告诉我,王爷有可能没死,因为他喝的是假死药,只是里面掺了一点鹤顶红,也许七天之后就会醒过来。”
                我眉头一跳,忍不住打断他:“是谁弄的药?”
                “李长没有说,我私心猜想,总不过是他或者小厦子。”
                我“哦”了一声,想着这事只有问槿汐了,便示意阿晋:“你接着说。”
                阿晋点点头接下去:“我悄悄告诉了隐妃,隐妃一听就明白了。本来第五日该大殓,她推说第五日不是吉日,要改到第八日,先帝也准了。”
                “谁知到了第七日,隐妃守了一天,王爷也没有醒,使尽法子也不见作用。隐妃急了,想派人找温太医来,谁知根本出不去。当时夏刈的人把王府上上下下都围着,他们说:大殓之前,阖府不许出入。”
                “第八日王爷还是没醒,隐妃只是抱着不让入殓,她哭着跟我说:王爷身子还没有变色,一定会醒的。旁边有老奴劝她,说中毒的人身体是不易腐坏的,隐妃只是不信。”
                “就这么一拖再拖,王爷终究是再没醒来,到第十日实在拖不过去了,先帝口谕也下来:今日无论如何要入殓。夏刈的人如狼似虎,硬是抢了王爷放进棺材里,准备合盖。隐妃这才绝了望,只知道呆呆地流泪,再不说话,后来趁我们不备,一头撞在棺上,又挣扎着爬进去,抱住王爷咬舌自尽。在场的人没有不变色的,一府的人痛哭失声。”
                阿晋声音带着哽咽,想到那情形,我的眼泪也落下来。
                阿晋举袖擦一擦眼泪,接着说下去:“大殓之后守卫撤了大半,李长也哭着回去复命,然后才许报丧和开吊。温实初大人来吊唁的时候,跟我说了会子话,我就把这事的前后告诉他了。没想到温大人听了大惊,问我能不能把王爷弄出来,他要看看。”
                “当夜便叫人把灵堂外面的守卫请去喝酒,一个个都灌醉。等开棺取出王爷的身子,温大人仔细寻摸了一会儿,取出金针来给王爷扎了几针,王爷的脸色就慢慢变了,居然有了呼吸,只是仍然昏迷不醒。”
                “温大人说:假死药喝了以后,人是深度麻痹着的,其实有极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只是常人看不出来;药里那点鹤顶红本不可怕,因为王爷当时胃里出血,已经吐出大半,若是马上服些解药就好了;可是王爷躺了这么久,毒素散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身体受了很大损伤,若不是王爷身体底子好,求生意志又强,只怕已经没了;当务之急,需要找个清净安全的地方好生治疗。”
                “我想来想去,要清净又要安全,只有太妃这里了。于是想办法引开王府后门的守卫,当夜就把王爷送到太妃这里来了,温大人也一起跟了来,府里头恢复原样,丧事接着办。”
                我想起一事:“这么说,发丧的时候,棺椁里面只有隐妃一个?”
                阿晋点头:“是!”
                我心头一松,转念一想,又不禁为玉隐伤怀:她对玄清情根深种,耗尽了一生的情思与心智,死得又如此惨烈悲壮,身前身后却都只落得一个空名。
                阿晋见我黯然,也面有不忍,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说来真是辛苦温大人,长留安栖观陪着王爷,为王爷使尽了针石汤药各种手段,还要想办法喂吃喂喝,一直过了两个月,王爷才睁开眼,人已经瘦了不少,每日里倒是昏睡的时候多,只是起不来床。”
                “又治了大半年,王爷才慢慢清醒,只是肌肉萎缩,四肢无力,指尖麻木,每天夜里都浑身疼痛,发作起来满床打滚,彻夜睡不好觉。”许是勾起了痛苦的回忆,阿晋的眼睛黯淡下来,声音慢慢低下去,“为了减轻王爷的痛苦,每次痛得厉害的时候,只好给他吃鸦片丸子。”
                听到鸦片这两个字,我的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凉意漫上身来。这东西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每每都跟一些垂死之人联系在一起,入耳便觉不祥。
                “又过了一年,王爷才能下床慢慢行走,只是胃口不好,始终四肢乏力。近年虽然还在服用温大人的汤药调理,只是见效慢了,鸦片的用量倒慢慢加大了些。”
                我心里正毛毛躁躁如塞了一把枯草,想到温实初,方感到些许的踏实暖和,难怪这几年都不见他人影,原来竟默默地忙着这些事:“如今温大人还常来吗?”
                “如今温大人每半个月来一次,开完药方关照几句就走了,说是若有急事可去妃陵找他。”
                我点点头,又问:“王爷的事还有谁知道?”
                阿晋抬眼瞄了一下我的神色:“自打王爷能起床,我们都很高兴,就知会了李长和九王,他们都来看过王爷,只是王爷再不叫他们告诉别人。”
                我不禁有气:“为何不能告诉我?”
                阿晋叹了口气:“之前是温大人不让说,他说他深知娘子的性子,必然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他已经很后悔了一次,这次千万不能再让娘子知道,万一露了形迹让先帝察觉,大家都是个死。后来王爷清醒了,更不让我们说,王爷说若是告诉了娘子,就是要了他的命。”
                我一时气闷,说不出话来。
                阿晋神情悲哀:“先帝驾崩后我又问过王爷,王爷还是这么说。”他忽然举起袖子捂住脸,哽噎着说:“王爷再不是从前的王爷了。”


              16楼2014-03-28 23:12
              回复
                第七章 前缘
                  我出了一会儿神,回头关照小允子:“若是有人问,就说是替我去取忘在甘露寺的东西了。”
                  小允子应道:“太后放心,稍后我去上驷院还马,自会去敬事房说明。”
                  以小允子今日的身份权势,按说不惧什么,只是在这是非之地,一步行差踏错,后果往往出人意料,所以素日里仍需言行谨慎。今日已是出格,少不得叫他遮掩一下。
                  槿汐迎上来,见我脸色沉沉,便不多话,只扶我进屋,着人伺候我沐浴更衣。
                  待到坐下来,我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乏,浑身酸痛麻胀,似那过河的泥菩萨,几乎要化作一滩泥,膝盖的旧伤也有虫噬般的隐疼。
                  槿汐一边替我擦干头发,一边小心翼翼地问:“现在传膳吗?”
                  我无力地摇摇头:“我不想吃,来一碗红米粥就好。”
                  喝过粥,示意宫人退下,寝殿里空落下来。
                  我心里还有一层疑惑在,于是把槿汐叫到身边,拉着她手道:“槿汐,王爷果然不肯见我,是我太心急了。”我把阿晋的话拣要紧的讲给她听。
                  槿汐听了叹息道:“看来王爷似乎有心结,需得慢慢来开解。”
                  我微微颔首:“我晓得。”又出了一会儿神,努力压制住翻腾的心思,从回忆中抽离,抬头望着她的眼睛说:“只是还不知那药的来龙去脉,你不妨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槿汐应了,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便慢慢讲起来。她说话不急不徐,清晰洗练,一句句明明白白送入耳中,自有一种让人宁静的力量。我凝神听着,既不打断也不发问。
                  “这事要从当年先帝会见摩格,熊罴大闹会场说起。当时奴婢们都在殿下随侍,听得里头大乱慌忙冲进去,眼见您遇险千钧一发,只是离得太远来不及救;又见王爷扑上去了,那种奋不顾身的劲儿,跟平时判若两人,明眼人一看便明白。”
                  “李长当时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等王爷领兵出关把您救了回来,他才问我。我见瞒不过去,只好点了头。他一边感叹王爷情深义重,一边直叫可惜。他跟我说,他在先帝身边多年,最了解先帝的性子,除非王爷不回来,回来便凶多吉少。那阵子他总在屋子里团团转,一直念叨着要想个万全的法子。”
                  “有一天,我便想到了那包药,跟他说了,他眼睛一亮,想了一会儿说:‘好东西!兴许能用得上。’只叫我好生藏着。”
                  “王爷回宫那天,李长来找我要了那包药去,我问他打算怎么用,他沉着脸,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只说:‘你不知道才好,万一有事我一人承担,与你们都不相干。’”
                  说到这里槿汐有一瞬间的哽咽,停了话头。我心下感动,也不禁红了双眼。
                  槿汐停了一小会儿,恢复了平静,淡淡地接着讲下去。
                  “过了很久李长才告诉我,先帝当日与王爷饮酒,话里话外都是猜忌,王爷只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他便知道不好,拿了药准备见机行事。次日一早,先帝果然让他去太医院拿一包鹤顶红来,他取了悄悄回屋换成假死药,想想又觉得不放心:先帝那时候重用夏刈,要紧事都让他把守,怕是瞒不过去。他想了又想,狠了狠心,用指甲挑了点鹤顶红混了进去,这才拿去交给先帝。”
                  我胸中块垒全消,细细一想,前后都对上了。
                  槿汐又说:“后面的事情太后都知道了。李长当时等在桐花台外面,心里火烧一样,既怕王爷或您喝了毒酒,扛不住药力;又怕王爷没喝,出来落在夏刈手里。等您出来他才放了一半心,只是没伺候好您,见您摔伤,赶紧把您送回来医治;再去看王爷,见身上吐了不少血,心里叫得一声苦,不知道王爷是真死还是假死。”
                  “后来,王爷被送回王府,李长被派去料理后事。王爷大殓之后,李长回来跟您回禀后事,见了我先摇了摇头,我见他一脸的泪痕,心里也难过,知道事情终没有成。怕您更添伤心,药的事我们都没敢提。”
                  “上次去安栖观,我看情形不对,问了阿晋,才知道王爷还活着,只是阿晋说,王爷情况不好,不让告诉您,否则奴婢也不敢隐瞒。”
                  我拍拍她的手,轻声道:“不妨事。”至此事情虽清楚了,心里仍有一点疑惑不明,凝思了片刻,终于问出口:“槿汐,李长一向聪明乖觉,如何肯为六王做这等掉脑袋的事?”
                  槿汐眼波幽幽,微微叹息了一声:“他对娘娘感恩戴德,对我情深义重,”说到这里微有赧色,“所以我起先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为您效力,后来又觉得不象。我也问过他几次,终有一次他松口告诉我。他说平日里见的那些王公大臣、妃嫔贵人,何曾正经把他当个人看,不过因为他是个得脸的奴才,勉强赏他一点脸面;只有六王不同,是真正把他当个正正常常的人看待,待他总是那么温和有礼,谈笑可亲,遇事总为他着想;也只有在六王跟前,他才觉着自己活得还象个人样,心里头只是舒坦。他说,他自小在宫中讨生活,每日如履薄冰,见惯大风大浪,把生死荣辱早就看得淡了,只是觉得这份恩情可贵,若有机会能报答一二,自然是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这四个字落在我耳中,如钟鸣一般洪亮。我联想起他甘露寺的相助、暴室的担当、先帝驾崩后的辞请,不禁感慨万千。原来自己一直小觑了他,以为他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小人物,原来这小人物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竟能在无可转寰处爆发不为人知的能量。我无端想起叶澜依来,想起她那句“对于我,已是毕生不可得的温暖”,想起她行刺玄凌,临死前那双清澈含笑、无怨无悔的眼眸,忽然如醍醐灌顶,心中一片清明。
                  历史的巨轮将无数小人物碾作尘土,可是它前进的方向,何曾离开过这些小人物有心无心的拨动?
                  我泪盈于睫,上前朝她深深一拜,槿汐赶忙扶我起来。我望着她温和明澈的眼睛,流着泪说道:“这么多年来,若是没有你和李长,也就没有我和王爷,苦难的时候你们相扶相持,紧要的关头又是你们出生入死,如今救了王爷,也就是救了我,此等大恩大德,我甄嬛没齿难忘。”
                  槿汐也流下泪来:“太后您说这样的话是要折杀奴婢了。遇到太后这样的主子,是奴婢的福份,没有主子的好,哪有奴婢的好,奴婢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我伸出食指虚按她的嘴唇:“以后在我跟前,万万不要再自称奴婢,你我同甘苦共患难,早已超出了主仆的情份,理应情同姐妹。”槿汐含泪带笑,用力点头。


                18楼2014-03-28 23:17
                回复
                  第八章 追忆
                    纾润走后,我命槿汐取纸笔来,支撑着写了一张薛涛笺,待墨干了叠好。
                    我把小允子叫到跟前,叮嘱道:“如今你领了这差事,少不得要辛苦些日子了,因着出入宫也方便,我还有些私事要你去办——只说去勘地。”
                    小允子忙应承着:“太后只管吩咐,奴才自然办得妥妥的。”
                    我勉力笑笑,将小笺交给他:“下午辛苦你跑一趟,把这张小笺和一坛子玫瑰醉送到安栖观去,别的什么也不用说。”
                    小允子微微一愣,马上笑眯眯地应了,退了下去。
                    那张小笺上写的是:“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心湖中似有水波微漾,使我的眼波有一刹那的迷离:玄清,你见了这两样东西,定会想起第一次遇见我的情形吧,那时你正在花间独酌玫瑰醉,半醉之中疏狂无礼,使我暗恼你狂童之狂也,以致拂袖而去;即便你后来在宴席上吹笛助我“惊鸿舞”,又写诗来和,我仍当你只是一副好皮囊而已;那时有谁会想到,我们之间的故事会似这酒一般香醇悠远,浓烈明艳。
                    正沉思中,外头传来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帘子还未掀,德太妃的声音先钻入耳来:“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一日不见,太后就病倒了?”
                    等几位太妃看过回去,我病中到底虚弱,支撑了这许久,再也顶不住疲乏,只叫再有人来一律挡驾,自己喝了药躺倒,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躺就是缠绵病榻十多天,梦里都是玄清的影子在晃,晃得人时而觉得一阵甜蜜,时而又是一阵苦涩,醒了自然也惦记着他,每天都叫小允子送东西过去。
                    第二日,我写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再叫小允子:“去凌云峰禅房外摘几枝夕颜,取含苞待放的,养在水里,连着小笺一并送去。”
                    想来这些夕颜在今夜便会开出洁白芬芳的花朵吧。
                    玄清,你应该会回忆起,便是在那年夏末的桐花台,月光下的夕颜清芬中,两个同样忧伤的人相遇,你与我有了第一次倾心交谈,彼此都心有所动;我才发觉你是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居然与我有相似的心意:“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第三日,我叫槿汐把那只装着衿缨的描金小匣子拿出来,开了锁,加上一张小笺:“五湖范蠡载西施,一舸鸱夷去已还。”交予小允子送去了。
                    玄清,那年在太液池的小舟上,你与我高谈阔论,有范蠡西施之议,不料船身摇晃,那枚衿缨从你怀中滑出,悄然落在我裙裾之上;我无意中看到里面的杜若干花和我的小像,“山中人兮芳杜若”,才知道你的意中人居然是我;只是身份有别,虽然我窥破了你的秘密,却也只能不动声色地将衿缨还你而已。
                    第四日,命小允子:“去太液池找找看,应该还有零星的白荷,尽数摘了来”。小允子稍后来回:“找是找着几枝,只是短小些。”我又写一小笺:“柳线牵风系郎意,荷花浸月印侬心。”让小允子一并送去了。
                    荷花小些又何妨,玄清,你自然是会想到,为了祝贺我十七岁生辰,你引了温泉水灌太液池,催了满湖皎洁的白荷在四月绽放,又在那日放了漫天的风筝,水天之间纯洁与繁华交相辉映,讨足了我的欢欣。玄凌不过叮嘱了一句,你却真正用了许多心思,我不是不感动,可是那时当着玄凌的面,只能谢过皇恩,与你澹然相对。
                    第五日,我写的是:“君子笃恩义,横笛和愁听。”交与小允子说:“出宫找一位擅长吹笛的乐师,带到安栖观附近林中,叫他吹一曲‘长相思’,吹上两三遍;你将小笺交去观中即可。”小允子应了要走,我想了想又叫住他:“只叫那笛声不必过于凄婉,相思亦是美好之事。”
                    玄清,想当年华妃发难,我昏迷小产,是你仗义援手,将我救出宓秀宫,你洒在我脸上的那滴热泪,从此烙在我心上;之后又在我最失意颓废的时候,遥遥吹奏“长相思”来宽慰化解;我感念你的恩义,然而面对这无法承受的温情,心底只是茫然的害怕。
                    第六日,捎去的是一卷画轴,正是玄清所画的第一幅胧月画像,并一笺:“连夜深山雨,春风应未多。”
                    玄清,当年我失宠禁足,家族又遭陷害败落,生完胧月之后心如死灰,自请被废离宫,在甘露寺带发修行,才知道你因上书替我家求情而被逐上京。
                    那段日子我辛苦劳作、受人欺凌,生活无比艰辛,这些我都竭力忍耐,只是心中始终放不下胧月。
                    一年后,你才奉诏回到京城。你猜透了我的心思,暗暗画下胧月的画像带给我看,从此隔两月来送一次画;每月你也会抽空来看我一两次,与我谈论诗词佛法,陪我坐看云卷云舒,你那细致却又淡淡的关怀,如春风化雨一般,温柔了我山中清苦寂寞的岁月。


                  20楼2014-03-28 23:22
                  回复
                      第七日,是一枝绢做的绿梅,栩栩如生,似有暗香浮动,小笺上写的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玄清,那年我因病在大雪天被赶出甘露寺,在凌云峰发着高烧人事不知,是你以身卧雪,冰了身子来帮我降热退烧,之后你又接我上飘渺峰,在你的别院清凉台悉心医治,自己却病倒在我康复之时。那时的清凉台,园中绿梅盛放,屋内温暖如春,当真如红泥小火炉一般化开了我心头严霜,使我荒芜的心上开出了第一朵花;可惜,因为玄凌的阴影,我终究选择了逃避。
                      第八日,写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另叫小允子摘一大捧山花送去。
                      玄清,之后那几个月中,我隐匿了内心的情感疏远着你,却只是折磨了彼此。你的情意依然默默围绕在我身边:与我琴笛合奏“长相思”,守护门外帮我驱赶山猫,遥遥吹笛助我安睡...在那个春天的雷雨之夜,我终于放下所有负累,奔向你的怀抱,从此每一天都山花烂漫,无限欢喜;能与挚爱牵手同行,我们都是那样的满足,放下了往日种种的悲伤与失落。
                      第九日,又是一幅画,是我亲笔描绘,绘着记忆中玄清手臂上的刺青图案:一把青锋横亘爬满碧藤与血痕的铁链,图案周围飘着几片桃花花瓣。画外附上小笺:“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玄清,在绵绵的莺歌燕语、两情相悦中,又是一年春来到,那日庭院中桃花灿烂,你左手握住我手,右手执笔一笔一画在泥金飞花的合婚庚帖上写:
                      玄清 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我满怀柔情在后面续写: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那样欢喜,漫天匝地,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自此的万般甜蜜与欢好,如今想来,依然叫人情难自禁,心头鹿撞。
                      第十日,是两片衣襟打成的衣结,小笺上写:“不意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玄清,那年的隆冬,就在你拿到温实初配制的“七日失魂散”,准备让我以假死的办法脱离身份、与你长相厮守的当口,却接到皇命要远赴滇南一个月;临行前夜你与我依依不舍,结衣为誓,要早日归来,与我永不分离;之后我发觉自己怀孕,又得到哥哥被逼疯的消息,更加急切地盼你回来,谁知却等来噩耗:你已经在江中翻船,尸骨无存...
                      第十一日,是一串珊瑚手钏,殷红如血、宝光流转,小笺上写:“掌中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玄清,在生离死别四个月后,你终于历经磨难,从赫赫脱险归来,却发现世事翻覆,木已成舟:我已怀上龙裔,即将封妃回宫;我自知无法再实现往日夙愿,只好隐瞒真相,在长河边与你泣血话别;你被指定为册封使,到甘露寺宣旨迎我回宫,之后心灰意冷,远赴上京;未央宫焕然如金屋,我手抚你送来作为封妃贺礼的这串珊瑚,如何不明白你的心意,却只能默默无语,唯有心痛如绞。
                      第十二日,是一柄羽林卫所使的长枪枪头,寒光闪闪,小笺上写:“蟠龙吐耀虎喙张,熊蹲豹掷争低昂。”
                      玄清,在我回宫四年多之后,彼此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你已经娶了侧妃,有了自己的儿子,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沧海桑田,谁知你对我的心意却始终未变;当时赫赫大军来犯,玄凌在太平行宫设宴,会见其大汗摩格;我遭摩格觊觎,又遇熊罴之险,在熊罴靠近的刹那,是你舍身扑来将我护住,又掷出一杆长枪贯穿熊罴咽喉;我是那么欣慰,因为在我危急的时候,你永远会不顾一切来保护我;又是那么惶恐,玄凌坐在龙椅上冷眼旁观,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你何苦这样为我涉险。
                      第十三日,是大周将领所穿的一裘银甲,附小笺:“迢迢出玉关,铠甲清霜寒。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玄清,熊罴事件引起了玄凌猜忌,你虽冒死进言,也未能阻止玄凌将我发落给赫赫和亲;往关外走得越远,我的心越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命回来;这时候,又是你引亲兵追来,一裘银甲白袍,于千军万马中昂然前往,从摩格手中把我救出;你欲与我远走高飞,春风一度雁鸣关,可惜,为了保全双方的家人孩子,我依然不得不选择离开你,留你在边关戍守了两年。这两年中,你饱受风霜之苦,保得边境祥和,与我只能共寄相思于明月,唯愿彼此平安长久。


                    21楼2014-03-28 23:24
                    收起回复
                      第十一章 犀角
                        马车回到出发时的巷子,玉娆带着原班人马已经在等候了;我下车跟在她车后,混在随从中间,又来到贞顺门;随从跟守卫说王妃要再去探望一下太后和老太妃,我便又跟在玉娆轿辇后走回颐宁宫,进西暖阁和于氏交换衣服钗环,再跟玉娆她们闲话作别,一切恢复原样。
                        我问槿汐下午有谁来过,槿汐说:“先是卫太医来过,我说太后睡着了不便吵醒,让他明儿上午再来,他便回去了。后来贵太妃也来过,我还是这么劝走了她。”我听了点点头,没说什么。
                        晚膳跟灵犀和雪魄一起用,我向她们微笑凝睇与说话,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神色略显疲倦。灵犀已经懂事,会察言观色,知道叮嘱母后好好养病,多多休息,让我心中甚是温暖。
                        我看着两个玉雪可爱、不谙世事的女儿,不由暗自猜度:假如她们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不知会作何感想、又会如何反应?
                        饭后闲话了一阵,两个孩子都回去了。
                        我召小允子进屋来:“这些日子,凌云峰那块地可有人勘过了?”
                        小允子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展开:“奴才已经领人勘过,今儿下午图纸才制好,正好给太后一看。”
                        我拿过图平铺在灯下,仔细看去,纸上正中画着凌云峰那三间禅房,四周绘着空地、道路、山石、树木、水源等事物,各处的尺寸都已标明,看起来无比清晰。
                        我微微颔首:“此图甚好,画得清楚又仔细。”
                        小允子笑道:“太后的事,自然是一等要紧的,这是内务府派了营造司的勘地老手,跟奴才一起去办的。”
                        我微笑点头,命取纸笔来,让小允子先下去了。
                        我将这图纸上各处物事记在心中,凝神细细思量了一阵子,比着图纸画了一张简图,将脑中所想的园子一处处慢慢画上去。
                        殿中烛光明亮,鼎中香烟袅袅升上半空,又悠悠消散,只有铜漏中渗下的水一滴一滴缓缓响着,提醒着流逝的时光。
                        我搁下笔,叫小允子进来,把两张图一起交给他:“命营造司按照这两个图,制一张建造图纸来。”
                        小允子忙应了,收好图纸退了出去。
                        第二日,玉娆一早遣人来报,说今日府中有要紧事,不能前来请安,我心里虽略感失落,仍不动声色地打发了来人。
                        上午忙完那摊子事,卫临来请脉,照例搭着脉沉吟了良久,方露出喜色来,温和道:“不想一日不见,太后的身子恢复得这么快,已经大好了,而且气色不错,倒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
                        何止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日之间天翻地覆,我再不是那个独自憔悴的断肠人了,恰似枯树逢春,重又焕发出新芽。此刻骤然听到卫临的话,我不由得暗暗一惊,心里责怪自己不该形之于色。
                        这么想着,脸上只发一缕疏淡的笑:“哀家还能有什么喜事,不过是喝多了药喝怕了,想着快些好了便可少吃些药,倒是你嘴甜来哄哀家高兴。”
                        卫临也笑起来:“太后若是不想吃药,微臣不再开药就是,只开些滋补的汤羹,让小厨房给太后炖些来调养身子。”
                        我满意地点头:“如此正合哀家心意,有劳你费心了。”
                        卫临拿出纸笔来写汤羹的方子,我看了一会儿,无聊地用小指的护甲拨弄起桌布上的花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在太医院这么久了,可知道宫中有没有驱毒的灵药?”
                        卫临眼神一滞,手下略放慢了速度,口中问道:“不知道太后所说的毒是哪一种?”
                        我语不传六耳:“鹤顶红。”
                        卫临停了手,脸色惊疑不定。
                        我悠悠道:“哀家有一远亲,当年误食毒物,虽经全力救治,如今依然有些余毒未清的样子,老是身上疼,所以哀家想看看是否能想些法子。”
                        这番话我看似说得慢条斯理、心平气和,其实胸中已是热血翻腾,一点渺茫的希望象飞进屋子的麻雀似的在里头乱撞。
                        卫临想了一想:“此毒甚是厉害,太后所说之人又是中了毒有些年头,想必深入膏肓,普通药物怕是见效甚微。”
                        他沉吟不语,我的热血一分一分地凉下去,等了一会儿,勉强笑道:“没有也无妨,顶多哀家赏他些别的弥补吧。”
                        卫临窥一眼我的神色,低下头,有些期期艾艾地:“宫中宝贝那样多,按说要找这么一件也不见得就没有,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翻出来。”
                        我眼睛一亮:“你只管说,哀家自会与它翻出来。”
                        卫临若有所思:“微臣记得去年南诏进贡的那批宝贝中,有一件碧犀角。碧犀是南诏国宝,以毒虫毒物为食,其角可解百毒,据说因捕猎过多,已经濒临灭绝,因而此物已经十几年未见进贡。记得太医们听说后都有些兴奋,只是当时忙着照看先帝的龙体,一时也用不上,估计被收入内务府库中了。”
                        我一听之下惊喜无比,脸上虽不露声色,戴着护甲的指尖已经在微微颤抖,忙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拢到袖中。
                        我静一静心神,缓缓道:“不想内库里竟藏着这等好东西,哀家倒想瞧上一瞧,不如你陪哀家走一趟吧。”
                        卫临起身行礼:“微臣遵命。”


                      26楼2014-03-28 23:40
                      回复
                        第十七章 药酒
                          这些日子,玉娆依然频繁进宫探病,玄汾依然忙得不见人影,又过了几日,听说江西出了集体贪腐大案,玄汾亲自赶去处理了。
                          那天下午,玉娆匆匆来到我宫中,神色紧张:“长姐,顺陈老太妃不好了。”
                          我忙坐正身子,盯着她问:“怎么?”
                          玉娆难过地说:“老太妃这两日转成右肋下疼痛了,而且疼得厉害,她自己用手抚摸,发现里面有个硬块,诸葛太医重新来瞧过,说是胆上的毛病,应该是结石,发作起来是很痛的;背地里却跟我说,此症瘕怕是已隐藏多年,如今才发作出来,再没法可治了。”
                          我大惊:“诸葛太医人呢?”
                          玉娆回道:“我来之前,他还在瑞寿宫。”
                          我匆忙起身:“走,去看看。”
                          进了瑞寿宫东配殿,见太医还在写药方,心里略安定些,先去看望老太妃。
                          才几日不见,老太妃已是脸色蜡黄,双目凹陷,昏睡在床上闭目呻吟。
                          我看了心酸不已,出来后召诸葛太医到一旁问话。
                          我沉声问:“老太妃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诸葛太医果然有些口拙:“微臣也不太确定,看表征是结石,查脉象只是体虚,然而观气色已是绝症了。”
                          我气结:“事到如今,竟不能有个明确的推断么?”
                          诸葛太医想一想:“微臣认为,老太妃这个病是多年的症瘕,因胆部结石而起。结石日渐长大,壅塞了胆道,胆部因此郁结肿大,压迫到附近经络,因此老太妃常常背疼,只是脉象查看不出。如今胆部病变肿大得越发厉害,故而发作起来了。其它脏器受其影响,也将逐渐衰弱,除了肋下苦痛,必将渐渐羸瘦,妨于饮食。”
                          我皱眉:“如此可还有医治的办法?”
                          诸葛太医缓缓摇头,低声道:“此症早已不可逆,无药可医。”
                          我失声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疼死么?”
                          诸葛太医叹息:“只能用鸦片镇痛了。”
                          我听到这个词,心里仿佛被一根刺扎了一下,想想不死心,又将其他几位太医都唤来看了一遍,结果个个摇头,道无力回天。
                          我半晌无语,叹道:“怪道说医生只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仍旧问诸葛太医:“老太妃还有多少日子?”
                          诸葛太医低头回道:“若是一直镇痛,加上饮食调理,应该在两个月到六个月之间,需看老太妃自己是否能坚持。”
                          玉娆听了,两行清泪落下来,哽咽道:“玄汾尚未好好尽孝膝前,老太妃可一定要多支持些日子。”
                          我沉吟了一会儿,一拍椅子扶手:“给她用最好的药和鸦片,再去御膳房找一位有经验的老师傅来这里的小厨房,专门负责老太妃的饮食。无论如何,要让她坚持到玄汾回来。”
                          当日去温府,见玢儿、采蓝与陈叔正在厨房忙碌;进了西厢房,发现床前不远的地上多了一只半人多高的大浴桶,里面已经放了些热水,水汽袅袅腾起;桌上则多了一小壶酒,旁边有一只酒杯。
                          温实初正站在玄清床前,见我进来,笑眯眯说道:“你来得正好,这酒泡了一个月了,今儿就来试试药效。”
                          玄清也微笑着,星目中虽有些期待的神色,脸上却似无风的湖面一般平静。
                          我喜出望外,待想一想,却有些不放心,遂轻声问:“以清现在的状况,能扛得住酒力吗?”
                          温实初望着玄清,眼底也有几丝隐忧,却仍微笑道:“我让陈叔热了些羊奶,稍后兑着酒喝,不伤胃,只是其中的药力大小尚不清楚,需试了才知道。”
                          说话间,阿晋和采蓝又提了热水进来倒进浴桶里,温实初用手试了试水温,跟阿晋说:“再加两桶热水就够了。”阿晋应着去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泡澡的水方才备好。阿晋又提来半桶熬好的乌黑的草药汁,注入水中搅匀;采蓝则端了碗热乎乎的乳白汁液来放在桌上。
                          温实初又试了试水温,点点头,示意阿晋留下,采蓝便退下了。
                          温实初叫阿晋关上门窗,自己从酒壶中倒了杯酒出来——竟是浓郁的红褐色——兑进那碗羊奶里,搅匀了,让玄清喝了下去。
                          稍候片刻,眼见并无异状,遂让玄清入浴。
                          玄清深深看了我一眼,微带赧色,脱了寝衣,露出清瘦的身躯,由阿晋和我扶着,走上浴桶边架着的木梯,小心地跨入桶中。他撩起水洒在胸前和肩膀,然后缓缓在内凳上坐下,热水刚好齐胸。玄清朝我们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愉悦而惬意。
                          我和阿晋站在两侧,用毛巾蘸了热水,为他轻轻擦拭脖子和肩膀,温实初坐在一旁观察着玄清的面色。
                          浴桶里的水粗看是墨色的,抹在皮肤上变成乌龙茶的颜色,散发着草药的苦涩气味。只见茶色的温热水珠,流散着稀薄的水汽,纷纷从玄清苍白的皮肤上滚下,落进桶里。他双目微瞑,极安详地坐着,仿佛一朵洁白而单薄的夕颜。
                          我的手捏着毛巾,轻轻抚过他横亘的锁骨,突出的肩胛,起伏的脊梁,心中一痛,眼前无端浮现出那年在桐花台,他强忍着剧烈的痛楚,极力绽放出的那种温柔与安详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清晰地铭刻在我记忆中,让我一想起来便觉得心碎。
                          玄清的眉头突然一跳,我的心也随之颤抖了一下。
                          温实初平静的声音:“有感觉了?”
                          玄清“唔”了一声,微微蹙起眉头来,良久方开口,声音中含着丝丝缕缕的颤音:“四肢百骸之中,似有无数的小针在扎。”
                          温实初略有些紧张,问:“奈得住么?”
                          玄清不说话,只微微颔首。
                          温实初的声音放松了一些:“嗯,再泡会儿试试。”
                          玄清依旧闭着双眼,眉头轻颤,额上有汗渗出。我用手巾去拭,竟是褐色的,拿给温实初看,他注目片刻,微微点头。
                          又坚持了一阵,玄清的面色渐渐发红,眉心因痛楚而扭曲,身子开始颤抖,桶中的水起了阵阵涟漪。
                          温实初走上前来,两指搭在玄清脉上,沉吟片刻,说:“今儿就到此为止,起来吧。”
                        玄清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来,微微有些摇晃,我和阿晋连忙扶住,他扶着桶沿努力稳住,身子却骤然一抽,呕出一口黑血在地上。
                          我心中大乱,阿晋在对面看我,也是一脸惊惧。见他吐完血后勉力站直了身子,并无再吐的意思,我们忙扶他出水,给他披上一件素棉浴衣,温实初一径低头去查看地上的血。
                          我用手巾拭去他嘴角的血迹,往日黑色的记忆又重现脑海,似冰冷的冬雾一般将我裹住,心底是阵阵翻涌的恐惧,脚下似乎踩在云上一般绵软;什么也不敢说,手下却不停,跟阿晋一起帮他擦干身子,待汗落尽,方换上寝衣,扶他上床坐下,盖上被子。
                          玄清仍蹙着眉头,眼观鼻,鼻观口,努力调匀呼吸,良久,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红潮也慢慢褪去。
                          温实初走过来,仔细看了玄清的脸色,又替他把了脉,面有喜色:“这碧犀角的药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我迷惑不解:“那吐的血,出的汗,是怎么回事?”
                          温实初看着我笑道:“这药酒自能解毒驱毒,加上热水中发汗疏散的药物,使血液在周身运行加快,推动体内淤积的毒素随着汗液排出体外,由于药力过猛,血液也渗了些许出来,汗中带血因此发褐。至于吐的血么...应当是脏腑中少许毒血逆流渗出,引起吐血。”他回头看着玄清:“只怕你此后便溲也是发黑带血的,却是好事,无需恐慌。”
                          他见玄清仍闭着眼,又问:“你感觉如何?”
                          玄清睁开眼来,神色平静:“多谢温兄,之前的确有些心慌和疼痛,方才已纾解了,眼下我觉着浑身轻松,只是还有些头晕。”
                          我这才觉得双脚又落到实地上了,长出一口气,拍着心口笑道:“药效虽好,也不必这么吓人吧,倒象是又喝杯了毒酒似的。”
                          玄清看着我,笑容舒展如冬日的阳光。
                          阿晋在一旁双手合什,直叫:“阿弥陀佛!”
                          温实初也笑了,对阿晋说:“给你家主人弄碗粥来,经过这番折腾,他一定饿了。”说完跟我们点点头,便自顾踱出屋去了。
                          阿晋赶紧去了,很快端了碗热乎又软糯的赤豆薏米百合粥来,交到我手里,转身跟玢儿和采蓝一起收拾浴桶和清理地面,又忙活了好久。


                        38楼2014-03-29 00:23
                        回复
                            我安然坐在床沿,喂玄清喝粥。
                            屋里人来人往,玄清大约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对我说:“让我自己来吧。”
                            我听他说话的中气似乎比之前还足些,心下欢喜,微笑道:“便让我再喂你一次,又有何妨,过阵子你好多了,再用不着我喂了。”
                            玄清听了,微微一笑,便不强求,依旧就着我手喝粥。
                            喝完粥,众人也收拾好屋子,走了个干净。
                            我拉着他手,仔细打量着他,经过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会儿从他脸上已经看不出所经历的痛苦,反而有些容光焕发。
                            我略觉奇怪:“为何你每每受了许多罪,转眼就能云淡风轻了呢?”
                            玄清有些好笑:“若是苦痛已经从身上流过去了,我还要再去缅怀它么?”他轻轻夹一下我鼻子,笑道,“人生苦短,当然是多想着开心的事,多念着美妙的人,才不辜负啊。”
                            我明明应该高兴,心下却是黯然,望着他恬淡的容颜,轻叹道:“假如你当年爱上的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哪里用得着身受这许多折磨,归根到底,终究是我误了你。”
                            玄清收敛了笑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里渐渐露出一丝悲悯来,缓缓道:“你知道我的身世,自从我长大到明白人事,便知道自己这一生,皇权非吾愿,功业不可期,所能着力的,唯有一个情字而已。以我当时的少年心性,总以为一定要娶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与我相契相知,若是找个平常的,只恐将来不甘心罢了。”
                            我心下一动,露出一丝苦笑:“这样的少年心性,我也曾有过。”
                            玄清嘴角微微向上扬起,望着床头的雕花木罩出神,似乎在说不相干的人和事:“我寻寻觅觅,可惜,过尽千帆皆不是,所以当年心中惶恐,担心自己终究遇不到一个合意的人,以至于一生虚掷,人间无味...直到十九岁那年,遇见了你。”
                            我取笑他:“之后便‘过尽千帆皆不视’了么?皆视而不见。”
                            玄清回眼看我,忍俊不禁:“是!无非‘曾经沧海难为水’,所以‘取次花丛懒回顾’。”他声音低回,语气中略带了一分伤感,似是多年伤怀的一抹余痕,“你知道,我一旦认准了一样,便不会再考虑其它,你说我孤拐也好,乖张也好,我大约是不会再改了。”
                            心中仿佛有根长长的羽毛拂过,一阵柔软酸麻,我低头摩挲着他的手,嘴里轻轻说道:“这样的孤拐,我是极喜欢的。”
                            玄清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无限怜爱来:“若是没有你,我也许会平平安安地孤独终老,但在我的私心里,经历过这些才是有滋有味的人生,哪怕很痛,也比无知无觉的好。”他又自嘲地一笑,“佛说,人无论求什么,必将受其折磨。所以我受些苦也是自取的,你不必为我难过。”
                            清,总是这样随遇而安,也总是这样善解人意,他为我所受的种种,都不说是因为我,只说是因为他自己,将我的心疼与负疚,这样淡淡一语便带过了。
                            我心下感动,却不流于容色,只浅笑道:“好吧,以后我再不说这样的傻话,你遇见我,我遇见你,都是命中注定,不是冤家不聚头罢了。”
                            玄清大笑,又伸指来夹我的鼻子,被我笑着躲过去。
                            屋子外头传来脚步声,须臾是玢儿推门进来,陪我们过夜来了。我与她简单说笑几句,伺候玄清洗漱过,便各自躺下歇息了。
                            在被子里紧紧依偎着他,与他十指相扣,听着他轻缓的呼吸,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里是那样安稳恬静。这一夜,或许是我睡得香甜,居然没察觉到玄清夜里何时醒来。


                          39楼2014-03-29 00:25
                          收起回复

                              然而除了去温府,我隔天也去瑞寿宫看看顺陈老太妃,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因整日痛得厉害,她每日要服用两三次鸦片,在疼痛镇住后往往陷入虚弱的迷糊中,因此清醒的时候不多。
                              若是在她清醒的时候去,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她一双凹陷却精光四射的眼睛总是盯着来人,目光中流露出热切的渴望,待看清了,却变成明白的失望。
                              玉娆多半在旁边陪着,见此情形,冲我无奈地眨眨眼。她曾跟我说过,她给玄汾写了信,玄汾回信来说,眼下这头事情太大,一时脱不开身,只能抓紧时间处理完,尽量在两个月内赶回来。
                              想来老太妃起初背上疼的时候,被当成了小毛病,玄汾整天介忙忙碌碌,竟未及抽空来看过她一次。
                              如今见她这般模样,自然知道她盼着谁,心中酸楚,不过是强笑着与她闲话一阵,有时候也听她讲讲玄汾小时候的事情,语气中俱是疼爱与骄傲,却甚少听到她提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她自知出身卑微,为了儿子的前程,将玄汾自小送于庄和老太妃抚养,如同我于绝境中将胧月送于敬妃——如今的德太妃抚养一般,我想我更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一个母亲下狠心  这么做,自然是为孩子着想,哪怕心里再割舍不下,然而这样一来,终究是跟孩子隔了一层,只怕孩子越大越跟自己生分,自己再酸楚伤心也只是说不出。
                              所以,在她清醒的时候去看她,常常心酸得紧。
                              若在她昏睡的时候去,我多半只能和玉娆、欣恭太妃默默坐上一阵,看着床上老太妃那日益憔悴的容颜,愈发突出的颧骨,以及头上又新添的几丝华发,想起那句诗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在阒然流逝的时光与生命面前,唯余深深的落寞与无可奈何。
                              已是十一月份了,天气越来越冷,每次虽在相同的时间去温府,天色却越来越暗,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那日,刚刚出宫拐过两道弯,轿子忽然停下了。我和槿汐等了一会儿,槿汐轻声唤:“老刘!”
                              老刘“唔”了一声,这才继续赶着马往前走。
                              待进了李府,老刘凑过来悄声道:“方才后头有人跟踪,为了引开来人,请娘子下轿,换一辆车。稍候我自赶这马轿出去,待我走远了,您再去温府。”
                              跟踪?!我陡然一惊。是什么人?又是什么目的?我自认已经很小心,对方是知道了些什么?
                              心下栗栗,依言换了车,槿汐待门口清净下来,另着人送我过府。
                              第二天早上问老刘,他只淡淡道:“没事。昨夜那人被我带着在城里乱逛,后来我又去酒馆喝酒,那人便自行走了。”
                              虽松了口气,心里到底多了层顾虑,只怕这事没完。
                              隔了一天,轿子刚走到温府门前,老刘忽然低叱一声,甩出马鞭去敲响大门,起身便走,只听衣袂之声如离弦之箭一样飞快远去了。
                              我明白过来,他必定又发现有人跟踪了。心的那一跳似乎拼尽了全力,将浑身的血液都挤飞了似的,只震得全身发麻。正愣神处,耳听得有人开了门,我掀开一点车帘见是老秦,向他招手示意,他忙过来引轿马进府。
                              我下得轿来,忍着不安,只叫老秦:“等老刘回来即刻报于我知道。”
                              大约半个时辰后,老秦来敲西厢房的门,我便跟着他来到前院老刘的住处。
                              老刘垂手肃立,低沉回道:“方才那人被我抓住了,只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本想把他带回来,他竟咬舌自尽了。”他拧紧眉头,又补充了一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公公。”
                              我身子一晃,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叫老刘好好休息,自己依旧走回西厢房去。
                              玄清见我回来,诧异道:“为何你的脸色这样差,出了什么事?”
                              我在床沿坐下来,方觉出心口是猫抓一样难受,还有些窒闷欲呕,我用力揉搓着额头,皱眉道:“晚些时候再说。”
                              待睡下后,我才在枕边轻语,把此事的前前后后告诉了他。
                              玄清听了,半晌无语,在昏暗的世界里,只见他眸子上有一个亮点,静静地安住在那里,仿佛是夜空中永恒的一颗星。
                              我揪着他手,难过地说:“自从得知你还在人世,我感激上苍的好生之德,再不想与人争斗,再不想沾染血腥之事,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我在位一日,便不会有一日真正的安宁。”说着有泪滴落,一阵寒意侵来,身子微微颤抖。
                              玄清轻舒猿臂,将我整个拥入怀中,温软的嘴唇贴上我冰冷的额头,须臾叹道:“本该由我来保护你,如今我却变成了你的软肋。”
                              我苦笑:“我的软肋是你,你的软肋是我,还不都是一样。”我仰望着他眼中的那颗星,“我不想你象从前那样,总在我身后保护我,随时准备为我牺牲,而宁愿我们携手并肩,共同进退。”
                              我低头抚摩他的手臂:“我好不容易才牵回你的手,再也不想放开。”
                              玄清将我搂得更紧,轻轻“嗯”了一声。
                              我又道:“如今唯一的麻烦,是我这太后身份,它既是我最大的依仗,却也是我最沉的枷锁。”
                              我缓缓捋起他右边的袖子,露出他臂上刺青,指尖轻柔抚摸着那熟悉的图案,声音带着一丝梦幻般的痴迷:“我多想借你这把青锋,斩断我身上的铁链,与你做一对不问世事的布衣夫妻,朝夕相守。”
                              玄清抬起右手,手指穿过我顺滑的发丝,怜惜地抚着我的头,将我的脸贴到他胸口上。
                              我听着他的心跳,咚咚有声,心里慢慢安定下来,只听他缓缓说道:“我怕这把剑太沉,斩开了铁链,也断了你的藤蔓,付出的代价太大,终叫你将来后悔。”
                              我静静听着,不再说话,我俩心意相通,他又如此聪明细心,自然清楚我还有哪些东西放不下。
                              又听见他说:“如今看着强敌来犯,我虽帮不上你,却也不想掣肘,更不想因为我而搭上更多人的性命,何况我眼下身子也好多了,你暂且不必每日过来看我,待此事平息了再说。”
                              我心中不舍,良久,也只有点点头,想说什么,却又觉着多余,只喃喃轻唤:“清!”伸手环住他腰。两人紧紧相拥,默默出神,不知何时才入眠。


                            41楼2014-03-29 00:39
                            回复

                                回到颐宁宫东暖阁,召敬事房程德佑来见。
                                不久,程德佑已请过跪安,站在我面前了。
                                我呷着热茶,淡淡问道:“养颐园北边那些院子里,大约住了多少人?”
                                程德佑想一想:“回太后,约莫有两百号左右。”
                                我放下茶盏,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些人虽然品级不高,开销也不小,除了月例银子,衣料、脂粉、饭菜、炭火、日用,哪样不费钱?还不算伺候她们那些宫女太监的工钱。”我顿一顿,若有所思,“前阵子国库空虚,大家的手头都紧巴巴的,如今刚刚好了些,但等着用钱的地方还多的是,哪来恁多银子来养这许多闲人!”
                                程德佑一愣,不敢说什么,只躬了腰等我的下文。
                                我扬起下巴,缓缓道:“着你的人去将这些人梳理一遍,但凡愿意出宫的,一律废去所有名号位分,贬做宫女,每人发二十两盘缠,打发出去。”
                                程德佑一惊,面有难色,小心翼翼道:“太后,她们大多是先帝的女人,这么做怕是...不合规矩。”
                                我寒了脸,语气冰冷:“你如今的差事当得越发好了,哀家的旨意都敢推阻?”
                                程德佑忙跪下告罪,道:“奴才只是担心外头闲话,怕堕了先帝的威名。”
                                我冷笑一声:“此事在史上早有先例,不过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有人敢说三道四,哀家便请他吃牢饭!”
                                程德佑再不敢多嘴,忙领旨去了。
                                我吁一口气,心头略觉轻松,转头正对上槿汐含笑的双眼,遂与她会心一笑。
                                心下黯然:我成全得了别人,什么时候能成全自个儿?
                                当晚天黑后,我手持一枝绿梅,翩然走进温府的西厢房。
                                屋子里没有别人,玄清正负手身后,站在窗前望着夜空出神,笔直的身姿如崖间青松一般。十天不见,他的精神气色越发好了些。两人一照面,彼此都是一脸惊喜。
                                玄清脱口唤道:“嬛儿!”
                                我微笑应他:“清。”
                                见到他,我心中多少不快都一扫而空,顿觉轻松温暖,仿佛是经历了漫长雨季的棉被,刚晒了一天的好太阳。
                                我笑盈盈道:“这大约是今年宫里开的第一枝绿梅,我特地拿来给你。”说完,小心地将它插在案上的花瓶中。
                                玄清带着璀璨的笑容,走到花瓶跟前,目光却一直胶着在我脸上。他俯身过来,在我鬓边深深一嗅,轻轻吟道:“香中别有韵。”——正是咏梅佳句,被他信手拈来打趣。
                                我大笑,在他额上轻弹一指,续出下句:“清极不知寒。”恰好语带双关。
                                两人手牵了手,含笑痴痴凝望对方,一双笑容完满如月。


                              43楼2014-03-29 00:4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