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5
最糟糕的不是数学粗心算错了,也不会是学生会任何一个程序出了纰漏,而是决心把所有关於崔秀英的事情都归在下不为例之后,昏昏沈沈就著雨声睁开眼,发现自己醒在那个人的房间里,身上还穿著她的宽大睡衣,好像从未真正逃开似的。
撑起身的瞬间,额上略沉的毛巾滑落,对上崔秀英轻声开门入内的眸光。
「现在几点了?」李顺圭喉咙肿胀,硬扯在房间里的嗓音几乎不成调。
崔秀英瘪著嘴,顺势坐在床沿边,指了指墙上的时钟,「中午十二点了,我妈说等等就能吃饭了,帮你熬了粥,多少吃一点。」
十二点?
病到昏头的李顺圭猛地抓住崔秀英的袖口,「十二点?十二点你还在这里做什麼⋯⋯」
急忙掀开被子又被崔秀英压了下来,耳畔轰鸣声响伴随额角疼痛一阵一阵,李顺圭瞠圆了眼,掌心被崔秀英紧紧握住。
「病傻了喔?今天星期六,不用上学,不要那麼紧张,先躺著吧——」
「为什麼我在你房间里?」硬是被崔秀英压回床榻,热度尚未散尽,触目所及恍惚的可以,李顺圭愣了好几秒,才终於挤出第一个问题。
耸耸肩膀,崔秀英轻撩起李顺圭额前汗湿的发丝,「你爸妈不是出差了吗?昨晚又没在你书包找到钥匙,所以就把你带回家了,反正你家跟我家也没有差别,那麼在意做什麼,好好养病比较实在。」
闻言,通红的双颊微微鼓起,李顺圭拧著崔秀英的衣角,又是慢上几秒后的反驳:「怎麼会没有差别⋯⋯」她既然不是她一个人的,从这个空间扩展至这个家,也不会是的。
「都十七年了。」怎麼会有差别?可是又怎麼可以因为没有差别就忘记其实真心还是存在些许不同,於是崔秀英望著李顺圭拧眉睡得一点都不安稳的模样,自责一整夜。
「可你都喜欢别人了。」
沈默与声沙嗓音平行交织,崔秀英眼底望了一夜也没能让雨水冲刷殆尽的情绪渐浓,却只浅浅一层附在眉眼之间。
十七年了,才终於找到拥抱的深度原来应该这样。
被崔秀英搂进怀里的李顺圭很长一段时间再次过了热,一部份来自体内高温,至於另外一部份,还是崔秀英,太多事情的答案都是崔秀英,因而无需再深思什麼。
「没有别人——」
雨声饱满在窗棂上敲打,李顺圭一时失了神,只能任凭大雨一路滂沱进了心里,总要慢上几秒才能反应,「崔秀英⋯⋯可是黄美英⋯⋯」
「没有,从来就没有黄美英,对不起,顺圭对不起。」崔秀英语调温柔如水,柔软勾引出李顺圭眼角每一分滞留多年的水气。
「崔秀英那你到底喜欢⋯⋯」
「喜欢你,只喜欢你。」
轻易拧断小邻居沙哑微弱的音调,崔秀英一点也不厚实的掌心轻轻在肩膀上拍出柔缓节奏,确实心急,毕竟有些东西已经悬宕多年,她竟拖到了今天才能明白。
「所以,李顺圭你⋯⋯」
不要走。
短短三个字消弭在楼下母亲喊著可以吃饭了的语调里,缩瑟回喉间,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拳,说不出口,却不能不面对。
趁著李顺圭睡著的时候母亲曾说,这事情早在开学没多久后就定下,听说顺圭和家人也争执许久,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不在少数,不知道事情怎麼样了,只大概知道顺圭的父母心意坚决,仍决定移民去国外,正巧顺圭的二姐在那边念书,也方便照顾。
所以,那些最后一次,也是因为这样吗?
被母亲特例允许可以不用在餐桌上一起吃饭的崔秀英和李顺圭,对坐在房间地毯上的小桌前,崔秀英无心搅弄著碗里汤匙,像是才正要面临世界末日。
如果离别早已蛰伏许久,为什麼向来乐天知命与人无争的崔秀英第一次觉得慌,恐怕要用更多的时间深思才会知道,后者之所以成立,前提是身边要有一个李顺圭,那个比自己矮上许多,抱在怀里柔软得像是绒毛玩偶的小邻居,怎麼可以说再见。
思绪随著窗外雨点流动,崔秀英支著颐,嗫嚅著嗓,「那个⋯⋯顺圭。」
「嗯?」
「你最近有没有什麼事情瞒著我?我是说,比如你和家人吵架了,什麼的——」
李顺圭索性搁下汤匙,摇摇头,她说我吃不下了,没胃口。
?
「李顺圭你没骗我?」
「没什麼好骗的⋯⋯我等等会打电话请锁匠来开门,你要忙的话就自己去忙,不用管我。」一起跟著这座小城阴雨连绵的目光懒懒一抬,李顺圭拢了拢崔秀英罩在自己身上外套,是真的有点害怕,若再不走,她会以为崔秀英说的都是真的。
譬如崔秀英没有喜欢黄美英,譬如她说她只喜欢自己——怎麼可能。
汤匙忽然啪的一下重重落在小桌上,崔秀英圆圆的眼睛掺著佯装的怒气,「什麼叫做不用管你,你看我没在你身边你就病成这样,我当然要管你,我们都在一起十七年了。」
轰鸣声不断的耳畔遗漏崔秀英语句里本该拿起红笔画圈的古怪,崔秀英说,在一起,十七年了——
还来不及整理昏沈脑袋里的任何一点思绪,只能眼睁睁望著崔秀英凑到自己身边,把剩下小半碗的粥一口一口喂进嘴里。
她说昨天量出那温度我差点没把温度计给折了,李顺圭,我会照顾你,但你也得好好保重自己。
恍惚间,日光微弱的室内散入浅浅薄光,逆著细小光芒里的崔秀英,像是一夜长大,彷佛这样的她,可以再偷偷依靠更多个十七年。
李顺圭真的病傻了吧?
「崔秀英⋯⋯」
一边收拾小桌上零散的餐具,崔秀英掌心抚上李顺圭为热的额,「嗯,等等吃完药再睡一下,很快就会退烧了,我先把东西收下去,顺便去拿药过来。」
「崔秀英⋯⋯」
「李顺圭我喜欢你,不用再问了,就是你。喉咙发炎那麼严重就不要说话,声音难听死了——」崔秀英宛若杂耍特技般的捧著碗盘下了楼,再拿著一小包红红绿绿颜色鲜艳的药丸和温水上楼,李顺圭也还是愣在那里。
缩成小小一团的模样,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定义喜欢的能力早就被岁月稀释得透明无从查证起,李顺圭弓著腿,双臂紧紧环住自己,从没想过那颗隔了十七个光年那麼遥远的星,有一天竟也能落在身边,所有光辉熠熠只为自己。
真的能只为自己吗?
接过药丸,分了好几次才艰难和著温水吞下,李顺圭蹙紧眉心,扯著崔秀英的衣角问得小心翼翼,「崔秀英⋯⋯别人生病了你是不是也会这样担心?」
接回水杯,崔秀英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颊边圆润鼓起,脸部线条温柔起伏,是李顺圭用十七年的时间也学不会放弃的,世界上最好看的容颜。
她说拜托,我忙得很,要帮你送书包、送早餐、还要带你回家,哪有时间管别人?我只喜欢你,只担心你,所以乖,等等去床上躺好,病好了我再带你去新开的餐厅吃好吃的。
以为青春只须挥霍,所以从没想过,能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定下往后数十年生命里恒常不变得她,原也是生命里最幸福的事。
一向把班上同学管得服帖无比的二年五班班长,雨势渐渐消停的周六下午,扯著崔秀英的衣角,掐出皱摺,不肯入睡。
「快睡,我不信你现在不想睡——」
「崔秀英。」
「嗯?」
「这些年,我是故意不带书包的。」说完这句,小邻居把自己整个蒙进被窝里,嗓音闷哼有些收音不清。
「我知道——」
很多事情早就知道,很多事情却到现在才明了。
崔秀英起身拉上窗帘,坐回床沿,拉开被子,红通通的双颊像两颗很小很小的苹果,「别人没带书包我才不管呢,这样听懂了?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好。」掌心偷偷伸出温暖被窝勾住崔秀英的食指。
*
锋面终於远离,又开始每天都忘记带书包的李顺圭和每天坚持送书包和早餐的崔秀英生活没有什麼不同,只不过某对邻居交往了,某对冤家误打误撞也在一起了。
母亲数次问崔秀英关於顺圭对於移民的意愿究竟如何,她说那可是顺圭妈妈拜托你问的,你和顺圭到底年纪相仿,谈起事情来想法比较接近。
崔秀英一贯耸肩,说是如果李顺圭想说就会说了,她不需要问。
其实心里怕的很。
母亲说,也许这个学期还没结束顺圭就会提前走也说不定,顺圭的父亲顺利调派到海外的分公司,如果交接的顺利,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只好在漫长的冬天紧紧在回家前的玄关下紧紧抱住李顺圭。
「崔秀英你放开我,别这样抱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顺圭顺圭——能不能不要走?」
「走去哪?」去哪?这座小城就这麼大,她除了很想走进崔秀英心里以外,哪也不想去。
不下雨的冬日夜晚,夜晚冷风贴在肌肤上,氤氲模糊水气,崔秀英细细的胳膊总是圈拢灼重的怀抱:「妈妈说,你要移民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诚如所有可预见的情节,那一个晚上,李顺圭轻轻推开崔秀英,她说傻瓜,回家吧。
没有是与否的答案,没有正面回应。
李顺圭几乎仓皇躲进门后,转身看见客厅沙发上早已等待许久的父母。
是不是所有爱情就算甜蜜也挨不到甜腻,总在两个向度之间无端渗入酸涩?
人生本就不是一段多长远的旅途,青春更显得短促,崔秀英踏在铺成小道一路蔓向街外的石板上,隐隐约约像是听见李顺圭在哭。
怎麼了?
没事吧?
顺圭你回我短信好不好?
始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的夜晚,崔秀英望向书桌前的小角窗,透著夜色的窗格里,能看见李顺圭的房间,黑漆漆一片,沉暗阒寂。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顺圭真的要走,自己应该怎麼办。
想过是否跟著顺圭远走,或者留在这里等她,可是青春里的爱情只有并肩或者相拥才是最心安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