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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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痕止恨清明雨。
据说,有灵性的东西待在阳间是要撑伞的。
清明落雨,便需撑伞,回来探望的人若想现形,则与常人并无差别。
……好体贴的天公。
我站在陌头,回望来时路。水墨的天色,粉白的花树。春寒是这样细致入骨,又是这样模糊如画。风打落许多樱瓣在地上,却没能再吹起它们——地潮了。
飘雨了。
我在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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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一个人。
樱和雨里,那人一步一顿,自陇上行来。他握着一把粉伞,穿着一袭紫衣。白纱布围住他的眼,与披散的发丝一起遮蔽了他的面容。记忆中的影像不曾被时光掩盖风华,然而每当他站在那儿,却令我思之不到、寻之无迹,只余眼前半阕淡泊而哀愁的诗意。
他停在树下。
那儿有一座坟茔。
他旁若无人地慢吞吞地走过去,俯下身,用指尖触碰石碑的刻痕。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他都触得很轻,很轻,尽量避免微乎其微的磨损和侵蚀。然后他念出声来,带着笑,仿佛在回味一句陈年的情话。
枫、岫、主、人、衣、冠、冢。
雨点儿有些密集了。
他想向后退了。蒿草却一下子绊住了他。撑持伞的手臂无法助他保持平衡;拉那一把的时候,我度量着,我们差不多一样凉。
我觉得我快不认识他了。
一年比一年……像个文人。
还是说他骨子里就是个文人。理想,意气,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宿缘。
美好得令人生厌。
他道,阁下是……。
说话间,他撑伞的手纹丝未动。
我淡淡看着他。羽扇与伞,是有分别,可又有多少分别。他终于习惯了罢?几时摇的是家国天下,几时撑的是雪月风花,几时握的都是他握不住的事?
忽然好想一问:拂樱斋主与凯旋侯,你习惯了吗?
***
我在等一个人。
我不是拂樱。
我只是过客。
年复一年,我和枫岫只说着这样一句话。
他问,这株樱花,变粉了吗。
我抬起伞檐,透过蒙蒙的春雨,看那坟上树。有朵花落下来了。我伸出手,看着它坠在掌心,躺下,然后开始有绿色的汁液从伤口渗出来。
我猛地拍掉它。
微笑作答,没有。
在这个鹅黄水红玉白空翠的城外的清明,两个人,两把伞,一树乌樱,索然相对,就可以隔绝了整个仲春。
先生,你究竟为什么盼这株花变粉?
究竟是不是有人说过,樱花变粉的时候,拂樱斋主就会回来?
枫岫哂笑。
即使碍着上半边脸的纱布,我也能体会到他的愕然。
他弯起好看的暖桔色双唇,笑着笑着,便笑出了一种过来人对晚辈的和蔼。
你……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你……把拂樱想得太可爱了。
那时他说,等到最后你下场之悲惨,比起吾,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说,这副皮囊,任你处置。
噬魂囚的昏暗将凯旋侯眼角的黥花衬得格外狷狂。枫岫就在牢笼里凝望着他。英气而冶艳的侯且怒且笑,恍惚间,像极了寒光一舍中宜喜宜嗔的拂樱斋主。
拂樱怒笑,好啊?吾就在你坟上手植一树,吾死之日,便是黑樱回粉之时,让你在天有灵,错不过吾之报应?
……
自此,生死茫茫,烟雨茫茫。
吾不想等樱花变粉。
吾只想确定樱花烂漫依旧。
若它不再,吾便乘清明一祭,也是时归去。
怕谁黄泉路苦。
他笑了。
收伞,离去。
雨未停。
****
我在等一个人。
我等的人不是枫岫。
我等的是拂樱。
那一年,拂樱斋主弃六大灵脉的拂樱斋而去,从此世间只有凯旋侯。
我是拂樱斋的一株樱花树。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我还是刚有知觉的年幼妖精,久到枫岫主人还会去拂樱斋坐坐。两个人在我的花叶枝桠下把酒言欢,枫岫即兴题诗一首,拂樱看得欢喜,拿着小盅继续灌枫岫;可惜他自己醉得不轻,枫岫只一闪,那杯酒就被他泼到了树下。
那是我尝的第一口酒。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拂樱斋主歪在椅中,怏怏地挡了眼说,吾从来不喜欢这么好的阳光……
好辣,好甜。
大抵出身佛狱的拂樱虽不伤春,习惯的还是这阴青天气,梦雨清明。
最后一次见到他,只是一个墨绿背影。
等我事后偷偷弄清了那座孤坟里是些什么,人已再无处寻。
我想,我喝了谁的酒,就算认谁作主人了。
我自己过得不错。我只想再看看他,陪陪他,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大抵是不好的。
然而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不知道拂樱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可他把枫岫的一切都存在了这儿,我想他是舍不了的。
所以我在这里守株待兔。守樱花待枫岫,守枫岫待拂樱。
是不是很聪明?
*****
淅淅沥沥地,雨还在飘。
懵懵懂懂地,我还在等。
燕子声声。
又是一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