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毫无征兆的，小允又听见了那个声音：细微的尖锐，带着明确的方向感——从小允的身后飞速追来，追到左耳畔，却又丝毫没有停留急速的向远方驰去。小允无法描述那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只是觉得这个声音很像一条清晰的明线，笔直的穿透她的整个视界。恍惚间，她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会听见虚无穿行的人是注定孤独的。小允记不得是在哪儿听到过这句话。
忽然想到了以前。
当小允一本正经的给阿木描述这种声音的时候，阿木扬了扬眉毛，笑：“笨，是幻听了吧？”
小允急得跺脚：“是真的啦！你不懂，你才是笨蛋！”
阿木仍是笑：“好啦好啦，小笨蛋，你在那坐好，来客人了呢。”
小允哼了一声，乖乖的在靠近阿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趴在桌子上看阿木提着茶壶给来歇脚的行人倒茶，撅着的嘴却忍不住笑。
小允总是喜欢跑到这个位于一座小青石板桥桥头的茶水铺上玩。她自己都记不清这是几岁时开始养成的习惯了。
记忆中这个小茶铺一直都在那桥头浓密的树荫下，仿佛会永恒不变的在那里，在那里等待小允踏过一块又一块光滑的青石板，走到小茶铺跟前，在靠近铺面的椅子上坐下，抿着嘴腼腆的笑，等客人少了时阿木的哥哥放阿木带小允到处去游玩。
那时的阿木五官的轮廓依然模糊，他总是小心的拉拉哥哥的衣角：“哥哥，我带小允去玩好不好？”小允则躲在阿木的身后，只是抿着嘴角笑。
哥哥往往会看看他们，笑笑，说：“好吧，只是别跑太远。”
“噢~~”阿木一声欢呼，拉起小允就开心地跑了。
小镇上的每一块青石板上都留下过他们浅浅的脚印，每一棵大树下都有过他们并肩的身影，每一条流水都聆听过他们明快的笑声，每一片空地都参与过他们的游戏…
仿佛会永远不变。

加油哦
超过别人一点点，别人就会嫉妒你；超过别人一大截，别人就会羡慕你。
——————\眼熟我啦

有时候，小允会突然觉得左手的食指尖有一阵微微的刺痛，像触到了寒冰一样，似乎是有一股冰蓝色的气流从她的指尖缓缓涔出，她凝视着指尖，看见那些冰蓝色的气流在她指尖萦绕，流动，开出一朵水晶般的花。它在她的指尖轻轻的叹息，散发着悠悠的寒气——恩，这是有着和她的眼眸一模一样的冰蓝色的花儿。然而，总是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小允还来不及惊讶于它奇异的美丽，它就像烟雾一样悄悄地消散在空气中了。
小允很想让阿木也看看这朵奇异的花儿，然而却总是来不及到他跟前那朵水晶就已经消失了。小允絮絮叨叨的想向阿木描绘出那朵花有多么美妙，却似乎总是无法让阿木理解。
“哎，你是在骗我的吧，哪有人指尖上会开出花儿来的。”阿木看着小允指手画脚的描述却仍然无法理解，故意歪了头眯起眼睛看着小允。
“可是是真的啊，它就那样浮在我指尖，透明的花瓣轻轻的触动，微微的张合着，有点像荷花但有不完全是…..你明白吧？就是那种……”小允依然急急的说着，看着阿木迷茫的表情不由得微微撅起了嘴巴。她想不通为什么这时候阿木就是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不是有时候都不用我张口的吗。”
“呵呵，好吧好吧，你说是就是了咯。”阿木无奈，用一贯包容的笑看着小允。
尝试了几次却仍然不能使阿木相信水晶花的存在后，小允终于放弃了。你知道的，有时候无论你怎么努力，有些东西就是无法传达。或许是那个人的世界里没有这种形态，或许这种东西本身无法被传达，又或许是它根本就不存在。但偏偏就会有那么一些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切都只能是徒劳却仍然竭尽全力的想要颠覆它。比如你无法让掉落的雨滴停留在半空——无论你怎么诚挚的祈祷;比如你无法阻止水从指缝间流失——无论你怎么用力并紧五指；比如小允总是无法和父亲多说上几句话甚至偶尔撒撒娇——像任何一对普通的父女一样。
父亲是沉默的人，说给小允的话更是少之又少——从来没有过一句多余的话——实际上，一些小允一度认为是很必要的话也没有过。就算是二人的目光突然相遇，父亲也会马上偏过头去看其他的任何东西。小允印象中的父亲形象很高大，却总是只用一个侧身对着小允，浓墨一样的目光永远不会落在她身上，仿佛彼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小允觉得她不能怪父亲。
有时候，愈是因为在意，你愈是不能去在意。
毕竟，如果非要有什么对这些负责的话，小允想，也应该是她那冰蓝色的眸子吧。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啊，没有一丝杂质，比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东西都要纯净，它是那么的清澈透明，仿佛你一眼就能看进这个女孩的心底；但如果更仔细的观察，你会发现它其实更像一潭深渊，看不见潭底，沉静得不会起一丝涟漪。
母亲也是有一双这样的眸子的。这是母亲给小允留下的唯一印象。小允只知道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自己和父亲，至于去了哪儿，小允不知道；或许是去了一个大家从不管你眼睛颜色的地方吧，小允想。

有时小允出门时会遇到隔壁的婆婆。小允抿抿嘴向婆婆笑，婆婆却用是怜惜的目光看着她。“愈大愈像她了啊。”小允已经走开了几步，却仍然清楚地听见了这句话，带着微微的叹息。
母亲的指尖是不是也会开出一朵冰蓝的花呢？
小允还是会反复地梦见同一个情景。
梦中的世界一片嘈杂，夹杂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吵闹声，然后不知道谁突然高声叫道：“你走开！你会给我们带来厄运的！我们讨厌你！”小允感觉被人猛地推了一把，跌坐在青石板上。幼小的她缩起身子，把头深深地埋在胳膊里，小小的身子抽动着，泪珠不住的滚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也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忽然安静下来，一只手温柔的搭在了自己肩上。小允抽噎着慢慢抬起头，她看到了一双闪烁着星光的黑眼睛。
然后醒过来。左手食指尖隐隐作痛。小允抬起手，看见指尖开出冰蓝色的花。
有时候，小允觉得，她是可以任何东西都不在乎的。
嗯，就算失掉了整个世界也无所谓。
况且你会在的。

终于，在某个阳光依旧明媚的午后，阿木的哥哥，记忆中那个有着漆黑眼眸的俊朗青年，站在了阿木面前。他微微俯身将手摁在阿木肩上，说：“阿木，我走了。”用的是再平和不过的语气。阳光从他的身后打过来，呈现出一个略显暗淡却线条分明的影像，小允眯起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看见他的眼睛闪动着星辰般熠熠的光亮。
其实什么都不用多说，小允看见那个安静的站在不远处的年轻女人就明白了。她的头发像一匹黑色的绸缎温柔地铺下来，是最简单的发式；一袭白色的衣裙，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却像一朵悄悄开放的百合一样美好得令人惊叹。小允觉得连她身边的空气都沾染着精灵的气息。她记不得有谁能把白色穿得如此纯净。百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阿木的哥哥，嘴角带着温柔的弧度。小允突然感觉到他们两个是如此的相似：一样温柔安静的浅浅笑容，一样纯净得无法比拟，俨然是两个走错了世界的精灵。只不过，百合的眼眸是橙黄色的，散发着阳光般的温煦。而现在，他们终于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小允有点担心的看看阿木，但是由于站在他背后，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阿木的表情似乎没有变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哥哥和那个女人离开的时候装过身来面对着小允，她看不透他黑夜般的眼睛。
小允觉得，阿木一定有对哥哥说了什么，用他们那一样纯粹的黑色眼睛。
“小允，以后这个茶铺就属于我们了。”
“嗯。”
“不能天天都出去玩了呢。”
“嗯。”
“小允，你不要担心；我理解哥哥的。”
“嗯。”
小允，小允。
自从哥哥离开后，阿木就接替了他的位置每天在那小茶铺上忙活着。平静得一如以往。小允仍然会常常到小茶铺上去。她习惯坐在靠近阿木的一个位置上，那儿正好背倚着小桥的石栏，稍稍侧身就能看到河水缓缓的从脚下流过。客人少的时候阿木就坐过来和小允说话，给她讲许许多多从客人那听来的新奇事，编一些不成逻辑的故事惹得小允格格笑，小允自己也觉得故事很奇怪却总是笑得睁不开眼，不过睁不开眼也没关系，她知道阿木一定正用弯月样的眼睛温柔的看着她。
阿木忙的时候小允就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从青石桥上匆匆而过的路人，猜测着他们可能的故事；也会倚在石栏上看着河水安然的流淌，就像聆听一首古老而悠长的时间的歌，承载着最平和而又缠绵的旋律。更多的时候，小允会趴在桌子上，用手中的笔画下那些总是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美好画面：画天空中一朵渐渐舒展开来的通透的白云，画微风中旋转着缓缓掉落的树叶，画紫砂茶杯中茶叶翩翩的舞资，画一些美好得会说话的瞳仁。尽管不一定会画出个样子来，小允还是很迷恋这种奇妙的感觉。她喜欢让那些舒缓的线条随着追随她的笔尖，看脑海里抽象的画面轮廓渐渐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想要将脑海里所有美好的画面都画出来，迫不及待得要它们拿给给阿木看。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仿佛永远也不会变。

小允也会常常想起阿木的哥哥，以及那个百合般的女子。
他们现在在哪里呢？过得好么？他们应该还那样浅浅的微笑彼此相望着吧？
他们是那么相似。就好像都只是为了对方而存在。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逃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其实一切的原因小允都知道的。
就如小镇上的人们常常用轻蔑的语气说到的，眼睛颜色不同的人的结合是会带来厄运的。
他们是不会得到祝福的。
这也是母亲为什么会选择离开。
其实小允一直都知道的。
她只是不想承认。
可是她不得不接受。
为什么世界可以在如此美丽的同时又如此的残酷呢。
如果你认为她的世界本该就是黑暗的，又何必恶作剧般的投下一束光呢。
就算她反反复复的告诉自己失掉了整个世界都没关系的，就算她冰蓝色的眼睛再也不会不会流泪，就算她从来不会抵抗。
闭上眼，小允听见虚无穿行的声音。

小允也想过，会不会有一天，有另一个百合般的女孩出现在阿木身边，一个有着黑棋子般瞳仁的女孩。
那时候自己应该安静的离开吧，也许还能微笑着祝福他们。
其实怎样都无所谓的，小允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虽然在脑海里排练过了千万遍，她依然感到措手不及。
“小允，这是琪。我们茶铺上用的茉莉菊花什么的大都是从她这里买的呢。”一样是温和的语气。
“哦。”小允看着琪，却忘记了要怎样笑。
“呵呵，终于见到你了呢。”倒是琪大方的笑着过来拉起了小允的手：“总是听阿木说起你，真是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呢。”
小允看着琪漆黑的眼眸，歪歪嘴角想笑笑，可是她做不到。
“她那边的生意不好做了，过几天也许会搬到我们摊子边来呢。”阿木的声音。
“恩，请多多关照哦。”琪仍然是笑着对小允说。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在藏青色天边了。空气变得有点凉。阿木在收着摊子。
“阿木，你和琪在一起吧。”小允突然说道。
“瞎说，哪有啊。”阿木也不看小允。
“我是说，你去和她在一起吧。”
“怎么会，你怎么会这么想啊。”淡淡的语气。
“…….”

小允睡不着。琪的笑容让她感到不安。她看不穿她夜空一样深邃的眼睛。可是想想，自己凭什么就把人家想得不好呢，自己有什么权力去那样想呢？或许在所有人的眼里，琪和阿木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美好的画面呢。
小允的指尖隐隐作痛，可是她并没不想看那朵冰蓝色的花开了没有。
第二天，小允告诉阿木：“我想认真的学画画了。我可能不会天天来了。我要一个人去好多地方写生呢。”
阿木很有点惊讶，他张大眼睛看着小允，仿佛看着一个什么陌生人；他的嘴唇微微合了合，半天才说道：“好吧。”
小允目无表情的转过身，慢慢的走过青石桥，走过狭长的巷道，走进古木曾天的林间小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停下来，脑海里一片空白，抬起头，斑驳的树影映在她脸上。

接连几天小允都把自己关在家里。
其实这样也好，没有人会来打扰她。父亲也总是清早便出门深夜才回，也从来不会问她什么。
她常常是一个人轻轻地坐到阁楼里的古旧的木桌上，抱着双膝，头搁在膝盖上，脑海里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静的出奇。有时候会听到一些外面的声音，比如飞过的鸽子拍打翅膀时噗噗的声音，比如远处不知谁家古钟的声音，一声，一声，悠长而飘渺，在空气中传播开来，让人无法追踪。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形成几道暖黄色的光束打在地上，许许多多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飞扬。女孩安静的看着这一切，突然间觉得自己应该是要微笑的。
小允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没有伤心，因为她的心真的不痛。
小允的心里平静得就像一潭深渊，不起一丝波澜。
你看，什么都可以无所谓的。
有什么大不了呢。
小允知道阿木来找过她，好几次。起先是拘谨的敲着门，然后是一声一声的喊着她的名字，而她只是目无表情的将头靠在墙上，听那声音渐渐地低下去，低下去。

终于在一个清早，睡梦中的小允蓦然睁开眼，她觉得够了。
然后起床，洗漱，慢慢的梳头，细细的束起头发，换上了她最喜欢的那身衣裙。
缓缓地走上青石桥，她看见那个小茶铺依旧。
近了，近了。她的心里依然很平静。
“啊，这不是小允么！”是琪先看到了她。她正坐在她曾经的位置上笑吟吟地和阿木说着话。
阿木闻声噌的一下站起来，急急地走到她跟前：“小允！你到哪儿去了啊？我怎么找不到你！怎么了啊？”
小允只是平静得看着他的眼，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许久，她才淡淡的说道：“不是告诉过你我要自己一个人的么？”
阿木皱紧了眉头，脸上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沉默。
仿佛他们从未相识过。
“咦，怎么了呀？来，小允，你也坐。”琪笑着拉过小允的手，却被小允轻轻的挣脱了。
“不了，我还有事呢。我只是来告诉你们，我们家要搬了。你们忙。”小允轻轻地笑了。
然后，转身，离开。
此时阿木的身影在阳光下也许会很冷吧？
算了，小允觉得她自己并不想知道。
你看，其实没什么的，对吧？
她并不在乎。

小允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她觉得胸口发闷，她好想奔跑。
好像心中有一头蛰伏已久的小兽
于是，快走了几步之后她放开步子跑了起来。
风在耳旁呼呼作响，原本平静世界突然间混乱起来。
她跑呀跑呀，发髻松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在她的身后拼命地飞舞。
她忽然想就这样一直跑下去。
没有人会停下来注意这个打他们身边飞快跑过的女孩。
突然，她感觉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重重的跌下去。
膝盖和手肘火烧火燎骤然般的疼起来，一阵阵的要钻进她麻木的心里去。
女孩重重的喘着气，慢慢的爬起来，抱紧了双膝，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痛得如此的真实。
好像突然恢复了所有的知觉，小允忽然感到胸口压抑得无法忍受，她很想喊出来却张不开嘴。自己就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小鼠一样狼狈不堪，好累好累。坚硬的心也好像山摧石崩般的垮掉，整个人开始无法阻止的融化，好像就要融化成一滩浅蓝色的液体，又好像浑身上下都流出眼泪来。
喉咙发紧，嘴唇很干，小允觉得双眼干涩得发痛。
为什么呢，怎么会呢。
这不像小允的啊。
她咬紧了嘴唇，猛地抬头睁大眼睛很用力的看着头顶苍蓝的天空，一切突然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大滴大滴的泪珠终于顺着仰起的脸颊滚落下来。
嘈杂的世界突然停滞了。
一片寂静。
一个空荡荡的世界。
一个虚无穿行的世界。
女孩的指尖隐隐作痛，她却不去看，只是轻轻握紧了拳头。
因为她明白，冰蓝色的花儿再也开不出来了。
“其实你放不下。”
小允听见了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