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并不是一个毫无政见、是非不分的胡涂士人。
他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无疑对司马氏的篡权行为是不满的;但或许与性格上的软弱有关,他又无勇气表示公开反抗,因而在与司马氏的关系上表现为一种若即若离、敷衍游戏的政治态度。
另一方面,由于曹氏王室是"正统"所在,再加上父辈与魏室的臣属关系,阮籍很可能对之抱着某种同情的态度。
但曹氏集团的无能,又不能不引起阮籍的失望,因此,阮籍并没有公开站在曹氏集团一边而成为它的殉葬者。
总体上看,这个时期的阮籍,出于对现实的失望与不满,试图走一条超脱政治与世事的道路,但现实的强力又使他无法从世事中真正抽身。因此,徘徊旁徨、犹豫不决成为他的政治态度的基本特征。
正始十年四月改元嘉平,阮籍时年恰四十岁。
大概在"典午之变"的当年,阮籍就做了司马懿的从事中郎。
在竹林时期的七贤之中,阮籍的出仕是较早的一个,这大概除了与他的年龄相对较长之外,也当与他的声名隆盛而深受司马氏的注意有关。
关于阮籍出仕的原因及其过程,史书没有明确的记载,不过根据当时的形势和阮籍的性格,他之出仕很可能是出于迫不得已。
"典午之变",司马懿一举诛灭曹爽、何晏等八族,前后共杀人计三千之多,以至于造成"名士减半",天下震动的恐怖局面,这无疑对当时士人的心理压力是极为强烈的。
另一方面,司马懿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进一步瓦解曹氏集团的力量,对一些人大概也实行了威胁、利诱、拉拢的策略,嵇康的声望并不比阮籍低,但可能与曹氏有姻亲关系,很早就做了中散大夫,所以司马氏当时大概没有怎么打他的主意。
阮籍早就养成了极高的声名,而且就他拒绝曹爽征辟一事,显然在司马氏看来他在政治上并没有靠到曹氏集团一边,所以,很自然成为司马氏注意和拉拢的对象。
对于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知识分子来说,可以想象出,阮籍是很难抗得住司马氏强大的政治压力的。
如果说,在正始时期相对宽松缓和的政治气氛中,知识分子的出处尚有某种相对自由的话,那么,在竹林时期极为严厉与恐怖的气氛中,这种自由恐怕是丧失殆尽了。
司马懿于嘉平三年卒后,阮籍又做了司马师的从事中郎,他担任此职一直到嘉平六年。
这一年,司马师废齐王曹芳,改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并改年号为正元,在君主专制度下,废立的是一件了不得的天大之事,这当然不能不引起当时朝野上下的注意和震动。
对于这场事变,阮籍究竟取何种态度,史籍没有明确的记载。不过,从他自己所作的诗赋中,还是透露出一点端倪。在这个事件发生后的同年秋天,阮籍写了一首《首阳山赋》,抒发了自己内心的感受:
嘉粟屏而不存兮,故甘死而采薇。
彼背殷而从昌兮,投危败而弗迟。
此进而不合兮,又何称乎仁义?
肆寿夭而弗豫兮,竞毁誉以为度。
察前载之是云兮,何美论之足慕。
《史记·伯夷列传》记载:武王伐纣,伯夷兄弟表示反对,批评武王说:"以臣拭君,可谓仁乎?"后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
司马迁称赞伯夷兄弟是"积仁洁行",孔子称赞伯夷兄弟是"求仁而得仁",而阮籍一反前入之见,"察前载之是云兮,何美论之足慕",并直斥伯夷兄弟之行是"肆寿夭"、"竞毁誉",不得"称乎仁义"。
阮籍对伯夷兄弟的这种异乎寻常的评价是很值得细细品味的。
司马师废齐王,其借口是齐王不亲万机,耽于内宠、淫乱宫室、不亲不孝,打的是匡扶帝室的旗号。
这与武王伐纣时所打的除暴安民的旗号恰好相同,阮籍批评伯夷兄弟之行,表面上似乎是对司马师行废立之事的肯定和支持,实际上这很可能是正话反说。
特别应该提到的是赋中"秽群伪之乱真"一句,很难与伯夷兄弟之行联系起来,反而想到倒是司马氏包藏祸心的行径。
有如《咏怀诗》第十六首所写:
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羁旅无俦匹,免仰怀哀伤。
《义门读书记》载,据何焯所说,所谓"是时鹑火,日月相望",隐指司马师于嘉平六年行废立的时间,断定"此诗正指司马师废齐上下也。
"诗中极力烘托着一种凶恶横暴、凄惨严厉的气氛,正是对司马氏专权当道、残杀异已、妄行废立的真实写照。
阮籍的《咏怀诗》曾多次提到"首阳山",可见,伯夷兄弟的高德洁行在他的心灵中曾引起了强烈共鸣。
如在另一诗中,阮籍极力赞扬伯夷兄弟是"求仁而得仁,岂复叹咨嗟",表示了对这两位采薇西山,义不食周粟古代高士的崇拜与向往。
可以说,这里才是阮籍内心情感与政治态度的真实流露。但令人痛惜是,在阮籍自己所处的时代,不仅不能对像废立这样的大事公开表示异议,甚至连做伯夷的可能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