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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英雄无泪(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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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猛醒来时天已大亮,钉鞋早已起来,正在生火烧水。
  可是小高却不在了。
  朱猛跃起来,用一双布满了血丝的大眼到处去找也找不到。
  他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也走了?”朱猛问钉鞋,“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到哪里去了?还会不会回来?”
  “报告堂主,高大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小人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钉鞋说,“可是堂主应该想得到的,因为高大少是堂主的朋友。
  朱猛的人本来已因悲伤失望而变得更萎缩,听到钉鞋这句话,却忽然振奋起来,充满血丝的眼中也有了光,忽然一跃而起。
  “不错,我的确应该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朱猛大声道,“钉鞋,我们也走吧。”
  “是。”钉鞋的精神好像也振奋起来,眼中却有了热泪:“小人早就准备好了,小人随时都在准备着,小人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31楼2014-05-04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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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章 义无反顾

      二月初七。
      洛阳。
      蔡崇坐在用四根木棍和一块帆布钉成的凳子上,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脸色阴沉沉的,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今天他的心情不太好。
      小高本来已经是他瓮中的鳖,网中的鱼,想不到竟在最后一瞬间从他掌握中溜走。
      这也许只因为他的每次行动都很顺利,成功得太快了些,所以才会造成这种疏忽。
      其实他在这些日子里,并没有片刻忘记过朱猛。
      他知道朱猛现在一定还没有离开洛阳,如果他决心去找,一定能找得到的。
      他没有去找,他并不因为是愧对故人,而是因为他不敢。
      现在他虽然已取代了的朱猛的地位,可是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对朱猛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在朱猛多年的积威之下,这种畏惧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
      现在他只要一想起朱猛,还是会觉得手足冰冷,全身冒汗,有时甚至半夜里会从噩梦中惊醒,一个人躺在被自己冷汗湿透了的被窝中发抖。
      他只希望朱猛来找他。
      他已经在这条街上布满了致命的陷饼和埋伏,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埋伏立刻就可发动,就算朱猛的体能还在巅峰时,也一样逃不了的。
      所以他才会每天一大早就坐在这里卖切糕,因为他要用自己做饵,钓朱猛这条大鱼。
      这样做虽然冒险,可是只要朱猛还活着,他这一辈子就休想有一天好日子过。
      这是条热闹的长街,有菜馆,有花市,还有菜场,所以在清晨时就有了早市。一大早街上就挤满了人,这两天的情况和平时不同的地方是,街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他布下的埋伏,其中不但有雄狮堂的旧部,也有他最近才从远地找来的亡命之徒。
      一些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亡命之徒。
      朱猛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他们对朱猛也没有任何感情。
      就算雄狮堂旧部中也有人和他一样,对朱猛犹有余悸,在出手时难免犹疑畏惧,可是这些亡命之徒却是六亲不认的。
      想到这一点,蔡崇的心里才比较舒服了些。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人走入了这条长街。
      “小高,高渐飞!”
      蔡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昨天才从死里逃生的人,现在居然又特地来送死了。

      小高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短衫裤,却将一件长衫搭在肩膀上。
      他的脸已经被冻得发红,眼里也带着血丝,显见得很久都没有睡好。
      可是他的精神看起来却不坏,神情也很镇定,看来和其他那些来吃早茶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已经认出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眼中都有了杀机。
      小高却一点都不在乎。
      有人已经准备对他出手了,奇怪的是,蔡崇居然一直都没有发出行动的号令,居然就这样看着小高走到他的面前。
      小高在蔡崇面前一张摆满切糕的小木桌前站住。桌上的切糕是用好几层棉褥盖着的,小高抛了两文钱在木桌上,看着蔡崇。
      “我要买两文钱的切糕,要带着枣子的那一边。”
      蔡崇也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你真的是来买切糕的?”
      “你卖的是切糕,我当然只有来买切糕,这种事有什么奇怪?有什么好笑?”
      “的确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蔡崇说,“这种事实在值得大哭一场。”“你为什么还不哭?”
      “因为应该哭的不是我,是你。”
      “哦?”
      “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现在你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个刺猬了,身上至少也有十七八个地方像水袋破了洞一样往外流血。”
      “哦?”
      “可是你现在还活着,”蔡崇冷冷地问,“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
      “我不知道。”
      “因为我实在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蔡崇道,“是来替朱猛做说客?替他来跟我谈条件?还是替他来求情的?”
      小高看着他,也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道:“别人的心事是不是从来都瞒不过你?”
      蔡崇又笑了。
      “其实朱猛可以自己来的,不管怎么样,我们到底是老哥儿们了。”蔡崇说得很诚恳,“只要条件不太过份,他说什么,我都可以照办。”
      “真的?”
      “当然是真的,”蔡崇道,“我根本就不想跟他这么样耗下去,自己的兄弟窝里翻,弄得大家都精疲力竭,两败俱伤,让外人来捡便宜,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确实连一点好处都没有。”
      “所以你不妨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他,”蔡崇道,“我相信你一定也能看得出我是一番诚意。”
      “我当然看得出,”小高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奇怪什么?”
      “难道你就没有想到过,我是替朱猛来杀你的?”
      蔡崇微笑,连那双利刃似的狭眼中都充满了笑意。
      “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做这种事?”他说,“这条街上都是我的人,只要你一出手,就是能杀了我,你自己也必死无疑。”
      “我相信。”小高说,“这一点我也看得出。”
      “你还年轻,前程如锦,你跟朱猛又没有什么太深厚的交情,为什么要替他来卖命?”蔡崇微笑摇头,“你当然不会做这种事的。”
      小高也笑了:“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这种事连天下最笨的大笨蛋都不会做的。”
      蔡崇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就在他笑得最愉快时,忽然看见淡淡的青光一闪,已经有一把利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           ×           ×
      笑容忽然冻结,就像是一张手工极拙劣的面具般冻结在他脸上。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和行动仿佛也全都被冻结。可是在一瞬间之后,就忽然骚动沸腾了起来,使得这条长街变得就像是火炉上一锅刚煮滚的热粥。
      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一个人还是小高。
      他来做这件事,只因为他认为这件事是他应该做的,成败利害,生死存亡,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已经亲眼看到了叛徒得到应有的下场,别的事他已经完全不在乎。
      虽然他不在乎,可是有人在乎。
    ×           ×           ×
      动乱的人群还没有扑过来,半空中忽然有一条高大的人影飞鸟般坠下,落在小高身边,拉住小高的手。
      “他是我的朋友,”朱猛又发出雄狮般的怒吼,“你们要动他,就先得杀了我!”


    32楼2014-05-04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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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日,洛阳。
        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热闹的街,有菜场,有茶馆,有早集,还有花市。
        可是现在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个一向十分健康强壮的人忽然暴毙了一样,这条街也死了,变成了一条死街。
        茶馆的门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拿下来,菜场里屠夫的肉案上只剩下一些斑驳交锗的乱刀痕迹,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
        谁也不愿意再到这条街上来,这条街上发生的悲惨祸事实在太多了。
        只有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狗,伸长了舌头在舐着石板缝里还没有被洗干净的血迹。
        野狗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的血是些什么人的血。
        野狗不知道,牛皮知道。

        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一家叫“老张馒头店”的小馆里,牛皮正在吹牛。
        “牛皮”是一个人的外号,因为这个好酒贪杯的小伙子不但会吹牛,而且脸皮真厚,比牛皮还厚。
        他正在向一个从远地来的陌生人吹牛,因为这个陌生人已经请了他喝下不少酒。
        他吹的就是那天在铜驼巷外那条街上发生的那个悲壮惨烈的故事。
        “那个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好小子,俺牛皮真的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牛皮说,“那小子真他娘的够种,真他娘的不怕死。”
        陌生人默默地听着,默默地为他倾酒。
        “后来俺才听说那小子姓高,是老狮子的朋友。”牛皮说,“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真他娘的一点也不错,也只有老狮子那样的好汉,才能交得到他那种朋友。”
        陌生人眼中仿佛有精光一闪,可是很快地就低下了头。
        “那天你也在那条街上?”
        “俺怎么会不在,这种事俺怎么会错过?”牛皮兴高采烈,“那天俺正想到老胡的茶馆里去喝盅早酒,就看见那小子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去了,二月天他身上居然只穿青身短市褂,却把大褂子搭在手里。后来俺知道,那件大褂子下面原来藏着把宝剑。”
        牛皮忽然站起来,用筷子一比划:“就这么一下子,那把剑就刺进了蔡老大的心口,快得让人连瞧都瞧不清楚。”他摇着头叹气,“谁都没有想到那小子真的那么有种,连俺牛皮都被吓傻了。”
        “后来呢?”
        “大家都认定那小子准要被大卸八块了,想不到就在那节骨眼上,半空里忽然掉下个人来,就好像……就好像飞将军自天而降。”
        这么好的一句“词儿”居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牛皮实在得意极了,所以赶紧喝了一大碗酒,故意问那陌生人。
        “你猜猜看,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老狮子?”
        牛皮用力一拍大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牛皮越说越起劲。
        “老狮子到底是老狮子,最近运气虽然不怎么好,人也瘦多了,可是一站出来,还是条雄狮的模样。”
        牛皮挺起胸,拍着胸脯,学着朱猛的口气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们谁敢动他,就得先杀了我。”
        “后来呢,”陌生人冷冷淡淡地问,”蔡老大的兄弟们难道就没有人敢去动他?”
        “谁敢动,老狮子的狮威一发,还有谁敢动?”
        牛皮忽然叹了口气:“本来真的没有人敢动的,想不到居然有一批从外地来的王八蛋居然不知道死活好歹,居然硬要在狮子头上动土。”
        “从外地来的人?”
        牛皮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群王八蛋都是蔡老大花钱请来的。”
        “可是蔡老大已经死了,他们就算宰了老狮子,也没人付钱请他们了。”陌生人问,“他们为什么要替死人拼命?”
        “他们当然有他门的打算,”牛皮得意洋洋,“你老哥虽然想不通,俺心里却有数。”
        “哦?”
        “你老哥虽然不知道老狮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俺知道,那群王八蛋一定也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老狮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为什么?”
        “那群王八蛋见钱就杀人,两只手上都是血腥,又不是雄狮堂的兄弟,要是老狮子重新登上堂主的宝座,还能让他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吗?”
        “有理。”陌生人承认,“你说得有理。”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把老狮子宰了,多少总能从蔡老大的手下那里榨出点油水来的。”牛皮说,“所以他们就干上了。”
        对于这么复杂的事他居然也能分析得这么这么清楚,牛皮实在不能不佩服自己,所以立刻又喝了一大碗:“这就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遭殃的是谁?”
        “本来俺也看不出来的。”牛皮说,“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号,街上的人十个里面最少有八个被吓得连尿都尿了出来。”
        牛皮自己眼中也露出了恐惧之色,仿佛又看见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肉横飞而起,又听见了刀锋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俺牛皮也不是脓包,可是自从看过那一战之后,俺最少也有两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他的声音已经发哑,好像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陌生人又及时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这碗酒立刻把他的兴致提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是老狮子和那姓高的小子占了上风的,可是后来就不对了。”
        “为什么?”
        “常言说的好,双拳抵不过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老狮子虽然雄风不减,可是到底只有两个人。就算别人伸出脖子来让他们砍,他们的手迟早也会砍酸的。”
        牛皮又说:“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已经被老狮子威风震住的那些雄狮堂的弟兄,好像也想动了,想乘机打一打这条落水狮子。”
        陌生人在点头。
        他的想法也如此,当时的情况一定会演变成这样子的。
        “只要那些人一动,老狮子和那姓高的恐怕就要被剁成肉酱。”
        牛皮又叹了口气:“那时候俺已希望他们能赶快跑掉,他们也不是没有机会跑,要是换了俺牛皮,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狮子没有跑?”
        “当然没有跑。”牛皮又挺起胸,“老狮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俺牛皮这样的无名小卒。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杀了他,他也不会跑的。”
        “所以他没有跑?”
        “没有。”
        “可是我知道他也没有死。”
        “他当然没有死,老狮子怎么会死得了,”牛皮叹息:“可是钉鞋死了。”
        “钉鞋?”陌生人问,“钉鞋是谁?”
        “是条好汉,了不起的好汉,”牛皮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俺牛皮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那样的好汉,要是他不死,俺牛皮情愿每天替他洗脚。”
        “不但俺佩服他,只要是个人,就不能不佩服他。”牛皮说。
        “为什么?”陌生人又问。
        “他本来只不过是老狮子的一个跟班而已,平常看起来就像是个孙子一样,老是被人欺负。”牛皮涨红了脸,“可是到现在俺才知道,平时在他面前充英雄的那些个人才是龟孙子,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说到这个人,牛皮全身的血好像全都热了起来,一把扯开了身上那件破棉袄的衣襟,大声说:“那天俺看得清清楚楚,他全身上下一共被人砍了十九刀,连鼻子都被砍掉一大半,只剩下一层皮搭拉着挂在脸上,只要他一动,挂在脸上的那大半个鼻子就跟着他直晃。”
        “他怎么样?”
        “他就索性把鼻子连皮带肉扯了下来,一口吞下肚子。反手一刀,又拼掉一个。”
        听到这里,一直表现得冷淡的陌生人,也不禁喝了碗酒,大声赞道:“好汉,果然是好汉。”
        牛皮用力一拍桌子:“可惜这么样一条好汉后来还是力竭战死了,直到两条手臂一条腿都已经被砍断的时候才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从别人身上咬下来的一块肉。”
        “后来怎么样?”
        “青到他这么英勇惨烈苦战死战,俺们这些人都看得忍不住要哭出来,就连那些本来还想作乱的雄狮堂兄弟,也被他感动得掉下了眼泪。”
        牛皮又说:“老狮子没有流泪,老狮子流的是血,他的眼角都迸裂了。
        鲜血像眼泪一样不停地往下掉。虽然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奋起最后的神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到钉鞋身边,抱起了他这个一直像狗一样跟着他的朋友。”
        他用力擤了一大把鼻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泪汪汪地接着道:“那时候钉鞋还没有死,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血洗长街,小高仍在苦战。
        朱猛抱起了钉鞋,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从眼角迸出的鲜血一滴滴掉在钉鞋脸上。
        钉鞋忽然睁开了已经被鲜血模糊了的一双眼睛,说出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
        “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候堂主了。”钉鞋说,“小人要死了。”
        冷风一直吹个不停,把馒头店外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吹下来,牛皮脸上的眼泪也一直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掉。
        陌生人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可是双拳也已经握紧,仿佛在尽力控制他自己,生怕自己有泪流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牛皮才能开口。
        “钉鞋说完了这句话就断气了,可是那条街忽然响起了一阵雷一样的大吼声,非但雄狮的兄弟们再也憋不注,连俺也憋不住了。”牛皮大声说,“忽然间大家全都一下子冲了上去,把那群满手血腥的王八蛋宰了个干净,连俺牛皮都宰了他们几刀。”
        这时候陌生人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好,宰得好。”他满满倒了一大碗酒,“我司马超群敬你一杯。”
        “当”的一声响,牛皮手里的一碗酒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什么?”他吃惊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敬你一杯。”
        “你是谁,你刚才说是谁要敬我一杯?”
        “是个叫司马超群的小子。”
        “你就是司马超群?”
        “我就是。”
        牛皮整个人忽然变软了,好像已经快要瘫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小人不知道大爷就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司马大爷,小人不敢要大爷敬酒。”
        “我要敬你,一定要敬你,因为你也是条有血性的好汉。”司马说,“其实我敬你一杯还不够,我要敬你一坛。”
        他真的用双手捧起一坛,坛口对着嘴,仰起脖子喝了下去,仰天长长叹息:“天下江湖朋友都说我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其实我怎么比得上钉鞋,怎么比得上朱猛?”
        外面的风吹得更急、更冷。
        现在虽然已经是二月,可是春天距离洛阳仿佛仍然很远。


      39楼2014-05-04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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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八十八死士

          二月二十三。
          长安。
          凌晨。
          天空是死灰色的,大地也是死灰色的,建筑宏伟的长安古城门还没有开。
          每天负责开城门的兵卒老黄和阿金,昨天杀了条野狗,凑钱买了两斤烧刀子,两斤大饼,吃了个酒足饭饱,早上就爬不起床了。
          怠忽职守,耽误了开城的时刻,那是要处“斩立决”的死罪。
          军法如山,老黄起床时发现时候已经晚了大半刻,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棉袄的钮扣都来不及扣上,就赶去开城。
          “天气这么冷,大概不会有人这么早就进城的。”
          老黄在心里安慰自己,打开了门上的大铁锁,刚把城门推开了一线,就吓了一跳。
          外面不但已经有人在等着进城,而且看起来最少也有七八十位。
          七八十个人都穿着一身劲装,打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背后都背着鬼头刀,头上都绑着白布巾,上面还缝着一块暗赤色的碎布。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是今天的天气一样,带着种叫人心里发毛的杀气。
          城门一开,这些人就分成了两行,默默的走近了城,刀上的血红刀衣迎风飘动,衬着头上绑着的白巾,雪亮的刀锋闪着寒光。
          每把刀都已出鞘,因为刀上根本没有鞘。
          ——这些杀气腾腾的大汉究竟是些什么人?到长安来干什么?
          守城的老黄职责所在,本来想拦住他们盘问。可是舌头却像是忽然发硬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就在这时候,一条反穿着熊皮袄的大汉已出现在他眼前,用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瞪着他,人虽然已经瘦得脱了形,可是颧骨高耸,眼锐如刀,看来还是威风凛凛,就像是条刚从深山中窜出的猛兽。
          他的满头乱发也用一条白布巾紧紧绑住,上面有块暗赤色的碎布。
          唯一装束打扮和他们不同的人,是个清俊瘦削的年轻人,手提着狭长的青布包袱,紧随在他身后。
          老黄的眼已经发软了,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要来杀人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你是不是想盘问盘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
          这个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可是口气中也带着种慑人的威严气概。
          “你听着,好好的听着,我就是朱猛,洛阳朱猛。”他厉声道:“我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卓东来的脸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现在更好像已经被冻结了,脸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冻结了。如果你曾经看到过冻死在冰中的死人的脸,你才能想像到他现在的脸色和神情。
          一个年纪还不满二十的青少年标枪般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神情看来居然跟他差不多。
          这位少年人叫卓青。
          他本来并不姓卓,他姓郭,是死在红花集的郭庄的幼弟。
          可是自从卓东来将他收为义子后,他立刻就把本来的姓名忘记了。
          “朱猛已入城。”
          这个消息就是他报上来的,查出水沟每天都有药汁流出的人也是他。
          最近他为卓东来做的事,远比卓东来属下所有的亲信加起来都多。
          “他们来了多少人?”
          “连高渐飞在内,一共有八十八人。”
          “他亲口告诉守城的老黄,他就是朱猛?”
          “是。”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卓东来的瞳孔骤然收缩,看起来仿佛已变成了两把锥子。
          “他们不是到长安来杀人的?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是。”
          “好,很好。”卓东来的眼角忽然开始跳动:“好极了”。
          认得卓东来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态最严重时他的眼角才会跳。
          现在他的眼角开始跳动,因为他已看出了对方来的并不止八十八个人,而是八百八十个。
          ——来杀人的人不可怕,来死的人才可怕,这种人一个就可以比得上十个。
          “你把他们的打扮再说一遍。”
          “他们每个人都穿劲装,打裹腿,绑白巾,白巾上还缝着条暗赤色的碎布。”
          卓东来冷笑。
          “好,好极了。”他问卓青:“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布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
          “那一定是钉鞋的血衣。”卓东来说:“钉鞋死时,衣衫已尽被鲜血染红。”
          洛阳已有人来,向卓东来报告了那一次血战的全部经过。
          “雄狮堂本来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可是钉鞋的血又把这盘散沙结在一起了。”卓东来的声音里居然也有了感情:“钉鞋,好,好钉鞋。”
          “是的,”卓青说:“钉鞋不好看,钉鞋也很便宜,平时虽然比不上别的鞋子,可是到了下雨下雪泥泞满路时,就只有钉鞋才是最有用的。”
          他说得很平淡,因为他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实而已。
          他不是很容易动感情的人。
          卓东来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很久,忽然做出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卓青,显然只不过轻轻的抱了一下,却已经是他平生第一次。
          ——除了司马超群外,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如此亲近。
          卓青虽然还是标枪般的站在那里,眼中却似已有热泪满眶。
          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忽然改变了话题:“朱猛知道我在哪里,可是他暂时绝不会来找我的。”
          “是。”
          “他们既然是来死的,我们当然要成全他,当然会去找他。”
          “是。”
          “这八十八个人都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八十八个人只有一条心,八十八个人都有一股气。”卓东来说: “这股气现在已经憋足了,一触即发,锐不可当。”
          “是。”
          “所以我现在不会去找他们。”
          “是。”
          卓东来尖锥般的瞳孔中忽然露出种残酷而难测的笑意,问卓青:“你知道我要怎么对付他们吗?”
          “不知道。”
          卓东来又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卓青。
          “我要请他们吃饭。”他说:“今天晚上我要在‘长安居’的第一楼替他们接风,请他们吃饭。”
          “是。”
          “你要替我去请他们。”
          “是。”
          “朱猛也许不会答应,也许会认为这是个陷阱。”卓东来淡淡的说:“可是我相信你一定有法子让他们去的。不但朱猛要去,高渐飞也要去。”
          “是。”卓青说:“他们会去的,一定会去。”
          “我也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卓青的回答简短肯定:“我会。”


        40楼2014-05-04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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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东来回到他那间温暖如春的寝室时,蝶舞正在梳头。
            她把漆黑的长发梳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梳头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她想要做的事。
            卓东来静静的看着她梳头,看着她梳了一遍又一遍。
            两个人一个梳头,一个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崩”的一声响,木梳断了,断成三截。
            这把梳子是柳州“玉人坊”的精品,就算用两只手用力去拗,也很难拗得断。
            女人们对自己的头发通常都很珍惜,梳头时通常都不会太用力。
            可是现在梳子已经断了。
            蝶舞的手在发抖,抖得连手里仅剩的一截梳子都拿不住了,“叮”
            的一声,落在妆台上。
            卓东来没有看见。
            这些事他好像全都没有看见。
            “今天晚上我要请人吃饭。”他很温和的告诉蝶舞:“请两位贵客吃饭。”
            蝶舞看着妆台上折断的木梳,仿佛已经看痴了。
            “今天晚上我也要请人吃饭。”她痴痴的说:“请我自己吃饭。”
            她又痴痴的在笑:“每天我都要请我自己吃饭,因为每个人都要吃饭的,连我这种人都要吃饭,吃了一碗又一碗,吃得好开心好开心。”
            “今天我也想让我的贵客吃得开心!”卓东来说:“所以我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随便你要我做什么都行。”蝶舞一直笑个不停:“就算是你要我不吃饭去吃屎,我也会遵命去吃的。”
            “那就好极了!”
            卓东来居然也在笑,而且也好像笑得很愉快的样子。
            “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想请你去做什么事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想请你去为我一舞。”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里是“长安居”。长安最有名的茶馆也是“长安居”,只不过长安居酒楼和长安居茶馆是完全不同的。
            “长安居,大不易。”
            要开这么样一家酒楼茶馆也同样不容易。
            长安居酒楼在城西,园林开阔,用器精雅,花木扶疏间有十数楼阁,每一楼每一阁的陈设布置都华美绝伦,饮食之佳,更令人赞不绝口。
            长安居茶馆在城中,在城中最繁荣热闹的一条街上,价格公道,经济实惠。而且无论茶水饮食面点酒菜,每样东西的分量都很足,绝不会让人有吃亏上当的感觉。
            所以每天一大早这里就已高朋满座,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因为到这里来除了吃喝外,还可以享受到其他很多种乐趣,可以看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可以遇见一些多年未见的朋友,在你旁边一张桌上陪着丈夫孩子喝茶的,很可能就是你昔年的情人;躲在一个角落里不敢抬头看你的,很可能就是你找了很久都找不到的债户。
            所以一个人如果不想被别人找到,就绝不该到这地方。
            所以朱猛来了。
            他不怕被人找到,他正在等着大镖局里的人来找他。
            没有人敢问朱猛,“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为什么不一口气杀进大镖局去?”
            朱猛当然有他的理由。
            ——长安是大镖局的根据地,长安的总局里好手如云,司马超群和卓东来的武功更可怕。现在他们以逸待劳,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
            “我们是来拼命的,不是来送死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代价。”
            ——要战强敌,并不是单凭一股血气就够的。
            “我们一定要忍耐,一定要自立自强,一定要忍辱负重。”
            ——蝶舞,你会不会去为别人而舞?
            朱猛尽量不去想她。
            蝶舞的舞姿虽然令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可是现在却已被钉鞋的鲜血冲淡。
            他发誓,绝不让钉鞋的血白流。
            没有人喝酒。
            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斗志都很激昂,用不着用酒来刺激。
            他们在这家有一百多张桌子的茶馆里,占据了十三个座头,本来这地方早已客满了,可是他们出现了片刻之后,茶馆里的人就走了一大半。
            看到他们背后的血红刀衣,看到他们头缠的白巾,看到他们脸上的杀气,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些陌生的外地客绝不是来喝茶的。
            他们要喝的是血。
            仇人的血。
            卓青是一个人来的。
            他走进这家茶馆时,他们并没有注意他,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只有小高知道。
            这个少年人曾经让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卓青却好像已经不认得他了,一走人茶馆,就直接走到朱猛的面前。
            “是不是洛阳雄狮堂的朱堂主?”
            朱猛霍然抬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瞪着他。“我就是朱猛,你是谁?”
            “晚辈姓卓。”
            “你姓卓?”小高很惊讶:“我记得你本来好像不是姓卓的。”
            “哦?”
            “你本来姓郭,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卓青淡淡的说:“已经过去的事,我一向都忘得很快,应该忘记的事,我更连想都不会去想它。”
            他静静的看着小高,脸上全无表情:“有时候你也不妨学学我,那么你活得也许就会比较愉快一些了。”
            ——人们总是会在一些不适当的时候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
            ——现在小高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不该想的女人?
            小高忽然想喝酒。
            他正在开始想的时候,朱猛忽然笑了,仰面狂笑。
            “好,说得好。”他大声吩咐:“拿酒来,我要跟这个会说话的小子浮三大白。”
            “现在晚辈不想喝酒,”卓青说:“所以晚辈不能奉陪。”
            朱猛的笑声骤然停顿,猛兽般瞪着他:“你不想喝酒,你也不想陪我喝?”
            “是的,晚辈不想喝,连一滴都不想喝。”卓青的眼睛眨也不眨:“晚辈要忘记一件事的时候,也用不着喝酒。”
            朱猛霍然起身而立,“波”的一响,一只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你真的不喝?”
            卓青还是神色不变。
            “朱堂主现在若是要杀我。当然易如反掌,要我喝酒却难如登天。”
            朱猛忽然又大笑。
            “好小子,真有种。”他问卓青:“你姓卓,是不是卓东来的卓?”
            “是。”
            “是不是卓东来要你来的?”
            “是。”
            “来干什么?”
            “晚辈奉命来请朱堂主和高大侠。”卓青说:“今天晚上卓先生定在城西长安居的第一楼为两位摆酒接风。”
            “他知不知道我们来了多少人?”
            “这次朱堂主带来的人,除了高大侠之外,还有八十六位。”
            “他只请我们两个人?”朱猛冷笑:“卓东来也未免太小气了。”
            “只怕不是小气,而是周到。”
            “周到?”
            “就因为卓先生想得周到,所以才只敢请朱堂主和高大侠两位。”
            “为什么?”
            “两位英雄盖世,纵然是龙潭虎穴,也一样来去自如。”卓青淡淡的笑了笑:“别的人恐怕就不行了。”
            朱猛又大笑:“好,说得好,就算长安居的第一楼真是龙潭虎穴,朱猛和小高也会去闯一闯。可是你却不该来的。”
            “为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才,既然来了,我怎么舍得放你走?”朱猛的笑声如雷:“我若放你走了,岂非让天下朋友笑我朱猛有眼无珠不识英雄?”
            卓青居然笑了笑。
            “杨坚可以投靠大镖局,我当然也可以投靠雄狮堂。”他说:“可是现在还不行。”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等到雄狮堂的力量足以击败大镖局的时候。”卓青完全不动感情:“晚辈并不是个忠心的人,但却一向很识时务。”
            小高吃惊的看着他,实在想不到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居然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卓青立刻就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
            “我说的是实话。”卓青说:“实话通常都不会太好听。”
            朱猛不笑了,厉声问:“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放你回去帮卓东来来对付我?”
            “晚辈说过,朱堂主要杀我易如反掌。”卓青道:“只不过朱堂主若是真的杀了我,要想再见那个人就难如登天了。”
            朱猛变色。
            他当然明白卓青说的“那个人”是谁。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般抽过来,一时间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招架。
            卓青已经在躬身行礼:“晚辈告辞。”
            他居然真的转身走了,而且一点也不怕别人会从他背后一刀砍下他的头颅,也没有再看朱猛一眼。
            朱猛额上已有青筋暴起。
            ——他不能让卓青走,不能让他的属下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放走他们的仇敌。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蝶舞因此而死?
            小高忽然叹了口气,“想不到他真的看准了,看准了雄狮朱猛绝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奉命到这里来传讯的人。”他的目光四扫:“这种事只要是条男子汉就绝不会做的,何况朱猛。”
            一条头缠白巾的大汉霍然站起,大声道:“高大哥说的是,我们兄弟大伙儿都要敬高大哥一杯。”
            八十六条好汉立刻轰雷般响应。小高一把扯开了衣襟:“好,拿酒来。”


          41楼2014-05-04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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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院外的窄门紧闭。
              卓东来敲门,先敲三声,再敲一声。
              这种敲门的方法无疑是他和院中老人秘密约定的,小院里却没有回应。
              “他不在?”
              “他在。”卓东来说,“一定在。”
              “你是不是想通知他,有个他不能见的人来了,要他快点走?”
              “你应该知道他不会走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逃走过。”卓东来告诉萧泪血,“何况他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
              可是小院里仍然没有应声,卓东来又敲门,敲得比较用力一点。
              门忽然开了,开了一线。
              这扇门虽然是开着的,可是里面并没有锁住,也没有上栓。
              老人也没有走。
              幽静的小院里,花香依旧,古松依旧,小亭依旧,老人也依旧坐在小亭里,面对着亭前的雪地,亭前仿佛依旧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会再老了。
              只有思想和感情才会使人老,如果一个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会再老了。
              老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虑判断计划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忧郁痛苦欢乐烦恼相思回忆。
              只有死人才会不再有思想和感情,只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还像活着时一样,带着种无比风雅和悠闲的姿态坐在小亭里,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那双混合着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眼睛,看来已不再像阳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经不再有阳光的灿烂和海水的湛蓝。
              他的眼睛已经变成死灰色的,就好像将晚未晚将雪未雪时的天色一样。
              看见了这双眼睛,卓东来就无法再往前走了,连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这个已经死僵了的老人。
              然后他就看见了萧泪血。
              萧泪血看起来并不高,实际上却比大多数人都要高一点,而且很瘦。
              他的头发漆黑,连一点花白的都没有,用一根颜色很淡的灰布在头上扎了个发髻。
              他身上穿的衣衫也是用这种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
              他的手里提着口箱子,陈旧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东来看到的就只有这么多,因为他看见的只不过是萧泪血的背。
              就好像一阵风从身后吹过去一样,这个一直像影子一样贴在他后面的人,忽然就到了他前面去了。
              这个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卓东来还是看不见。
              可是一个脸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却往往会在无意中把情感从背上流露出来。
              萧泪血的背已绷紧,每一根肌肉都已绷紧,然后就开始不停地颤动,就好像正在被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用力鞭挞。
              老人的死,就是这条鞭子。
              无论谁都可以从他的声音听出他绝不是这个老人的朋友。
              他们之间无疑有某种无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东来到他这里来,很可能就是要利用这个老人的血来洗去他心里的怨毒和仇恨。
              现在老人死了,他为什么反而如此痛苦激动和悲伤?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卓东来。
              他绝不是心胸开阔的人,绝不容任何人侵犯到他的自尊。
              这个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人像萧泪血这么样侮辱过他,这种侮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
              如果他杀了萧泪血,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没有会觉得遗憾。
              就算他如饮酒般把萧泪血的血喝干,也没有人会难受。
              萧泪血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卓东来本来就应该杀了他的。只要一有机会,就不该放过他。
              现在正是卓东来下手的最好机会。
              现在萧泪血的背就像是一大块平坦肥美而且完全不设防的土地一样,等着人来侵犯践踏。
              现在正是他情绪最激动,最容易造成疏忽和错误的时候。
              可是卓东来居然连一点举动都没有。
              这种机会就像是一片正好从你面前飞过去的浮云,稍纵即逝,永不再来。卓东来的呼吸忽然停顿,瞳孔再次收缩。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人了,这个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
              萧泪血居然转过身,面对卓东来。
              他的脸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可是他的眼睛却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刀。
              “如果有人要杀我,刚才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萧泪血说,“像那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有。”
              “我看得出。”
              “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我并不想杀你。”卓东来说得很诚恳,“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去想过,”
              “你应该想一想的。”萧泪血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杀你。”
              “一定会杀我?”卓东来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人的脸,“你好像一向都不肯免费杀人的。”
              “这一次却例外。”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他。”卓东来的目光终于移向亭中的老人:“你说我杀了他?你认为他会死在我的手里?”“本来你当然动不了他,连他一根毫发都动不了。”萧泪血说,“你的武功虽不差,可是他举手间就可以将你置之于死地。”
              “也许他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足够。”
              “可是现在的情况已不同。”萧泪血说,“他在没有死之前,就已经是个废人。”
              “你看得出他的真气内力都早已就被人废了?”
              “我看得出。”
              “你是不是刚才看出来的?”
              “他纵横天下,行踪一向飘忽,如果不是因为功力已失,怎么肯躲到这里来,寄居在一个他绝对不会看得起的人的屋檐下?”
              “他当然不会看得起我这样一个人,但他却还是到我这里来。”卓东来说,“因为他知道我这个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什么好处?”
              “我很可靠,非常可靠。”卓东来说,“不但人可靠,嘴也可靠。”
              “哦?”
              “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功力已失,也没有人知道他隐居在这里,因为我一直守口如瓶。”
              这一点萧泪血也不能否认。
              “江湖中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很不少,如果我要出卖他,他早已死在别人手里。”卓东来说,“就算我要亲手杀他,也不必等到现在。”
              这一点无疑也是事实。
              “而且他还救过我一命,所以才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来找我。”卓东来说,“你想我会不会害死我唯一的恩人?”
              “你会!”
              “是。”
              “但是我早已知道。”卓东来说,“多年前我就已知道。”
              “哦?”
              “他来的时候,功力就已被人废了。所以才会隐居在这里,这一点你也应该想像得到。”
              萧泪血承认。
              二十年前,老人还未老,那时候江湖已经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萧泪血声音冰冷:“别人不会,可是你会。”
              “他的功力虽失,头脑仍在。”萧泪血说,“他的头脑就像是个永远挖不尽的宝藏,里面埋藏着的思想智慧和秘密,远比世上任何珠宝都珍贵。”
              他冷冷地看着卓东来:“你一直不杀他,只因为他对你还有用。”
              卓东来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的!”卓东来居然承认了,“是我杀了他。”
              萧泪血的手握紧,提着箱子的手,瞬息间就可以杀人的箱子。
              “其实他一直到现在对我都还是有用的。”卓东来叹息,“只可惜现在他已经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了。”
              他看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出手了?”
              “是。”
              “在你出手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杀我真的是因为你要为他复仇?”
              卓东来不等萧泪血回答这问题,就已经先否定了这一点。
              “不是的。”他说,“你绝不会为他复仇,因为我看得出你恨他,远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如果他还活着,你也会杀了他。”
              “是的。”萧泪血居然也立刻承认,“如果他不死,我也会杀了他的。”
              他的声音又因痛苦而嘶哑:“可是在我出手之前,我也会问他一件事。”萧泪血说,“一件只有他才能告诉我的事,一件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秘密。”
              “什么秘密?”
              “你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卓东来反问:“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样?你会不会放过我?”
              萧泪血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萧泪血又长长叹息。
              “可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实在很可惜。”
              萧泪血要问的是什么事?
              无论那是什么事,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现在老人已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解答这个秘密。
              卓东来已经死了,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出他已经死定了。
              萧泪血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
              ——是一口箱子。
              箱子可怕,提着箱子的这个人更可怕。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他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人,他的脸上在流着冷汗,他全身肌肉都在颤抖跳动。
              “崩”的一响,箱子开了,开了一线。
              就像是媚眼如丝的情人之眼,那么样的一条线。
              六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这口箱子打开这么样一条线,这个地方就会有一个人会被提着箱子的这个人像牛羊般审判。
              这个地方也就会像是个屠场。


            48楼2014-05-04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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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巅峰

                二月二十五。
                长安。
                有灯。
                淡紫色的水晶灯罩,黄金灯,灯下有一口箱子,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灯下也有人,却不是那个沉默平凡提着这口箱子的人。
                灯下的人是卓东来。
                天还没有亮,所以灯是燃着的,灯光正好照在他看起来比较柔和的左面半边脸上。
                今天他这半边脸看来简直就像是仁慈的父亲。
                一个人在对自己心满意足的时候,对别人也会比较仁慈些的。
                现在朱猛已经在他掌握中,雄狮堂已完全瓦解崩溃,高渐飞也已死了,至少,他认为高渐飞已经死了,每一件事都已完全在他的控制下。
                强敌已除,大权在握,江湖中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和他一争长短,这种情况就算最不知足的人也不能不满意了。
                他的一生事业,无疑已到达巅峰。
                所以他没有杀萧泪血。
                现在萧泪血的情况几乎已经和那老人完全一样,功力已完全消失,也被卓东来安排在那个幽静的小院里,等着卓东来去榨取他脑中的智慧和他那一笔秘密的财富。
                这些事都可以等到以后慢慢地去做,卓东来一点也不着急。
                一个功力已完全消失了的杀人者,就好像一个无人理睬的垂暮妓女,是没有什么路可以走的,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们做的行业都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他们的悲哀也是人类最古老的悲剧。
                萧泪血的箱子现在已落入卓东来的手里了。
                他也知道这口箱子是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武器。在雄狮堂的叛徒杨坚被刺杀的那一天,他已经知道这件武器的可怕。
                他相信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来换取这件武器。
                幸好他不是那些人,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那些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箱子就摆在他面前,他连动都懒得去动它。
                因为他有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器,他的智慧就是他的武器。
                他运用他的智慧时,远比世上任何人使用任何武器都可怕。
                ——萧泪血虽然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可是在他面前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朱猛虽然勇猛茓悍,雄狮堂虽然势力强大,可是他还是在举手间就把他们击溃了。
                他能做到这些事,因为他不但能把握着每一个机会,还能制造机会。
                在别人认为他已失败了的时候,在他情况危急的时候,他非但不会心慌意乱,反而适时制造良机击溃强敌,反败为胜。
                只有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长枪大斧钢刀宝剑都只不过是匹夫的利器而已,甚至连这口箱子都一样。
                卓青已经站在他面前等了许久,胜利的滋味就像是橄榄一样,要细细咀嚼才能享受到它的甘美,所以卓青已经准备悄悄的退出去。
                卓东来却忽然叫住了他,用一种很温和的声音说:“你也辛苦了一个晚上了,为什么不坐下来喝杯酒?”
                “我不会喝酒。”
                “你可以学。”卓东来微笑,“要学喝酒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可是现在还不到我要学喝酒的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开始学?”卓东来的笑容已隐没在阴影里,“是不是要等到你能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改变了话题问卓青:“你是不是已经把萧先生安顿好了?”
                “是。”
                “你走的时候,他的情况如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卓青道,“他还是和刚才一样,好像对任何事都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很好。”卓东来又露出微笑,“能够听天由命,尽量使自己安于现况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这种人才能活得长。”
                “是。”
                卓东来的微笑中仿佛也有种尖锐如锥的思想:“有时候我觉得他有很多地方都跟我一样,自己做不到的事,他非但不会去做,连想都不会去想。”
                他淡淡地接着道:“一个人如果总喜欢去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就难免会死于非命,高渐飞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卓青忽然说:“高渐飞不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不是?”卓东来问,“为什么不是?”
                “因为他还没有死?”
                “你知道他还没有死?”
                “我知道。”卓青说,“郑诚在昨天黄昏时还亲眼看见他提着剑出城去。”
                “郑诚?”卓东来仿佛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他真的看见了高渐飞?”
                “他一发现高渐飞的行踪,就立刻赶回来告诉我了。”
                “你相信他的话?”
                “我相信。”
                卓东来的笑容又隐没,声音却更温和:“对!你应该相信他,如果你想要别人信任你,就一定要先让他知道你很信任他。”
                他好像忽然发觉这句话是不该说的,立刻又改变话题问卓青。
                “你有没有想到高渐飞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他一定是到红花集那妓院去找朱猛了。”卓青说,“朱猛既然不在那里,高渐飞一定还会回去找的,所以我并没有叫郑诚去盯他,只要他在长安,就在我们的掌握中。”
                卓东来又笑了,笑得更愉快。
                “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始学喝酒了。”卓东来说,“你已经有资格喝酒,而且比大多数人都有资格喝酒。”
                他忽然站起来,将他一直拿着的一杯酒送到卓青面前。
                卓青立刻接过去,一饮而尽。
                洒甘甜,可是他嘴里却又酸又苦。
                他已经发现自己话说得太多,如果能把他刚才说的话全都收回去,他情愿砍断自己一只手。
                卓东来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应,接过他的空杯,又倒了杯酒,坐下去浅啜一口。
                “萧泪血明明知道高渐飞是他宿命中的灾祸,萧泪血这一生中没有悔约过一次,现在他已接到了契约,他为什么不杀高渐飞?”卓东来陷入沉思,“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那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忽然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只有那个老人才能确定。萧泪血要问老人的,一定就是这件事,这件事对他一定很重要,所以老人一死,他就动了杀机,因为老人死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高渐飞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
                卓青本来已决心不开口的,此刻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高渐飞怎么会是萧泪血的儿子?”
                “你认为不可能?”
                卓东来冷笑:“高渐飞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而已,一向冷酷无情的萧泪血为什么要救他?如果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关系存在,就算有十万个高渐飞死在萧泪血面前,他也不会动一根手指的。”
                他看着卓青,声音又变得很温和。
                “你一定要相信我,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卓东来说:“像朱猛这样一条铁铮铮的好汉,怎么可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可是他败了,败得很惨,萧泪血也一样,谁能想得到他有今日?”
                他忽然长长叹息:“其实我也一样,我又何尝能想到将来我会败在谁的手里?”
                这句话也许并不是实话,可是其中却有些值得深思的哲理。
                卓青忽然退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他应该退下去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司马超群已经来了。
                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在说:“是的,这种事本来就是谁都想不到的。”

                门是开着的,司马超群站在门口,外面是一片接近乳白色的浓雾。
                他已经是个中年人,衣服和头发都很凌乱,经过长途奔波后,也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英俊强壮,而且远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在门外的浓雾和屋里的灯光衬托下,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图画中的天神一样。
                这一点无疑是江湖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他的武功只有现在一半好,他也必将成为一位受人赞佩尊敬的英雄。
                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人。
                卓东来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很快地站起来,为他倒了杯酒。
                ——你为什么要到洛阳去?为什么要装病骗我?
                这些事卓东来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在他能感觉到司马超群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小心避免提起这一类不愉快的事。
                “你一定很累了,一定急着在赶路。”卓东来说,“我本来预计你要到明后天才会回来的。”
                他带着微笑问:“洛阳那边的天气怎样?”
                司马超群沉默着,神色好像有点怪怪的,过了半天才开口:“那边的天气很好,比这里好,流在街上的血也干得很快,比这里快得多。”
                他的声音好像也有点怪怪的,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感觉到。
                “只要血流了出来,迟早总会干的。”司马超群说,“早一点干、晚一点干,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
                “是的。”卓东来说,“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
                “世上也有很多事不是这样子的。”
                “哦?”
                “人活着,迟早总要死。可是早死和晚死的分别就很大了。”司马超群说,“如果你要杀一个人,能不能等到他死了之后才动手?”
                “不能。”卓东来说,“杀人要及时,时机一过,物移人换,情况就不同了。”
                他微笑举杯:“就像喝酒一样,喝酒也要及时,如果你把这杯酒留到以后再喝,它就会变酸的。”
                “对。”
                司马超群同意,“你说得对极了,你说的话好像永远不会错。”
                他举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我要敬你,因为你又替我们的大镖局打了次漂漂亮亮的胜仗。”
                “你已经知道这里的事?”
                “我知道。”司马说,“我已经回来很久,也想了很久。”
                “想什么?”
                “想你。”
                司马超群的表情更奇怪:“我把这三十年来你替我做的每件事都仔细想过一遍,我越想越觉得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实在比不上你。”
                卓东来的笑容仍在脸上,却已变得很生硬:“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司马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身。
                “你跟我来。”他说,“我带你去看几个人,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的。”

                晨曦初露,雾色更浓。
                这个小园中没有种花,却种着些黄芽白、豌豆青、萝卜、莴苣、胡瓜和韭菜。
                这此蔬菜都是吴婉种的,司马超群一向喜欢吃刚摘下的新鲜蔬菜。
                所以园里不种花,只种菜。
                吴婉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的丈夫而做的,她的丈夫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一向很乖巧,因为吴婉从小就把他们教养得很好,从来不让他们接触到大人的事,也不让他们随便溜到外面去。
                外面就是大镖局的范围了,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不是孩子应该看到的。
                走到这里,卓东来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过他们了。
                这是他的疏忽。
                为了他和司马之间的交情,为了大镖局的前途,他决心以后不再提起郭壮那件事,而且对吴婉和孩子们好一点。


              51楼2014-05-04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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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上有种很特别的人,平时你也许到处都找不到他,可是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你附近,绝不会让你失望。
                  卓青就是这种人。
                  “卓青,你进来。”
                  卓东来好像知道卓青一定会在他附近的,只要轻轻一唤,就会出现。
                  卓青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卓青从来都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让人失望过。可是今天他看来却显得有些疲倦,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连靴子上的泥污都没有擦干净。
                  平时他不是这样子的。
                  平时他不管多么忙,都会抽出时间去整理修饰他的仪表,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和司马超群都是非常讲究这些事的人。
                  幸好今天卓东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简单的吩咐。
                  “跪下去,向司马大爷叩头。”
                  卓青跪下去,司马超群并没有阻止他,眼睛却在直视着卓东来。
                  “你用不着要他叩头的。”司马说:“我知道他是你的义子,你没有儿子,我会让他承继卓家的香火,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他。”他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儿子,眼中立刻充满悲伤和愤怒。。“我至少不会像你照顾我的儿子这样照顾他。”
                  “我相信,”卓东来说:“我绝对相信。”
                  他看着卓青叩完头站起来:“你已经听到司马大爷的话,你也应该知道司马大爷对任何人都没有失信过,他照顾你一定会比我照顾得更好。”
                  “我知道。”卓青的声音也已因感激而嘶哑:“可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姓别人的姓。”
                  “你也一定要记住,如果我死了,你对司马大爷也要像对我一样。”卓东来无疑也动了感情,“我和司马大爷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你非但不能有一点怀恨的心,而且绝不能把今天你看到的事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卓青黯然道,“我一定会照你的意思去做,就算要我去死,我也会去。”
                  卓东来长长叹息!
                  “你一向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他看着卓青,“你过来,有样东西我要留给你,不管我死活,你都要好好保存。”
                  “是。”
                  卓青走过去,慢慢地走过去,眼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好像已经预见到有一件极悲惨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他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
                  司马超群转过头不再去看他们。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能被任何人感动,绝不能因为任何事改变主意。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非常奇怪的声音,就好像皮革刺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等他再转头去看时,就发现卓东来已经在这一瞬间将一把刀刺入了卓青的心脏。
                  卓青后退了半步就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没有喊叫。
                  他苍白的脸上也没有一点惊讶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件事会发生。
                  ——并不是因为卓东来这一刀出手太快,而是因为他早有准备,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就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超群的脸色却已因惊讶而改变。
                  “你为什么要杀他?”司马厉声问卓东来:“你是不是怕我在你死后折磨他?”
                  “不是的。”卓东来说,“你的心胸一向比我宽大仁慈,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我杀他,只不过因为我不能把他留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阴沉、冷酷而危险。”卓东来说,“现在他的年纪还轻,我还可以杀他,再过几年,恐怕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他解下身上的紫貂裘,轻轻地盖住了卓青的尸体,他的动作就好像慈父在为爱子盖被一样。
                  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全无感情。
                  “现在他已经在培植自己的力量,我活着,还可以控制他,如果我死了,两三年之间他就会取代我现在的地位,然后他就会杀了你。”卓东来淡淡他说,“如果我把这样一个人留在你的身边,我死也不能安心。”
                  他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他只不过为司马超群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已。
                  他好像并不想让司马超群知道,不管他对别人多么阴险、狠毒、冷酷,他对司马超群的情感还是真实的。
                  这一点确实不容任何人否认。
                  司马超群的双拳紧握,身体里每一根血管中的血液都似已沸腾。
                  可是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他绝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样活下去。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个傀儡。他妻子的尸体还悬在梁上,他的两个活泼可爱聪明听话的孩子,已经再也不会叫他爸爸了。
                  司马超群的身子忽然飞跃而起,燕子般掠过屋顶下的横梁。
                  他的剑在梁上。
                  剑光一闪,宝剑闪电般击下。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司马超群用的剑是一柄“千锤大铁剑”。
                  千锤百炼,炼成此剑。
                  这柄剑击下时的力量,也像是有一千柄大铁锤同时击下一样,凌厉威猛,万夫不当。
                  这柄剑长四尺三寸,重卅九斤,铸剑时用的铁来自九府十三州,集九府十三州的铁中精英,千锤百炼才铸成了这柄大铁剑。
                  可是这柄剑实在太重了。
                  剑法以轻灵流动变幻莫测为胜,用这么一柄剑,在招式变化间无疑会损失很多可以在一瞬间制敌伤人的机会。
                  高手相搏,这种机会无疑是稍纵即逝,永不再来的。可是司马超群一定要用这么样一柄剑,因为他是司马超群。
                  只有他才配用这么样一柄剑,也只有他才能用这么样一柄剑。
                  江湖中都知道,司马超群天生神力,举千钧如举草芥。
                  如果他用的不是这么样一柄剑,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的。
                  英雄无敌的司马超群,怎么能让江湖豪杰失望?
                  现在他从梁上取下的剑却不是这柄可以力敌万夫的千锤大铁剑。
                  万夫可敌,卓东来不可。
                  多年来他们一直并肩作战,一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不是仇敌。
                  司马超群每一次辉煌的胜利,卓东来都是幕后策划的功臣。
                  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司马超群虽然从未与卓东来交手,可是他知道卓东来比他这一生中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都要强得多,甚至比他还要强。
                  他也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卓东来比他强,他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时,已经准备死在卓东来的刀下了。
                  所以这一次他用的并不是那柄千锤大铁剑,因为他绝不能损失任何一个可以在一瞬间制敌伤人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用的也是一把短剑,和卓东来的刀一样短,一样锋利。
                  他们用的刀剑也像他们两个人一样,也是从同一个炉中锻炼出来的。
                  炉中燃烧着的也是同一种火。能把铁炼成钢,也能使人由软弱变为坚强。
                  同一个炉,同一个釜,同一种火。
                  谁是豆?谁是箕。


                53楼2014-05-04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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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光一闪,如闪电般击下。
                    这是司马超群威震天下的“霹雳九式”中最威猛霸道的一着“大霹雳”,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高手败在他这一剑下。
                    现在他用的虽然不是他的大铁剑,这一剑击下的威力虽然要差一些,可是这柄短剑的锋利,已弥补它力量的不足,在运用时的变化也更灵活。
                    但是现在司马超群还是不该使出这一剑的。
                    这一剑是以强击弱的剑法,是在算准对方心已怯,力已竭,绝非自己的对手时才能使出的剑法。
                    因为这一剑击出,力已放尽,如果一击不中,就必定会被对方所伤。
                    其间几乎完全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
                    对卓东来这么样一个人,他怎么能使出这一剑来?是因为他低估了卓东来?还是因为他对自己太有把握?
                    高手相争,无论是低估了对方,还是高估了自己,都同样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司马超群应该明白这一点。
                    他既不会低估了卓东来,也不会高估自己,他一向是个很不容易犯错误的人。
                    他使出这一剑,只不过因为他太了解卓东来了。
                    卓东来太谨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都不会出手,出手时所用的招式,也一定是万无一失的招式。
                    只要对方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伤害他,他就不会使出那一招来。
                    司马超群是他自己造成的不败英雄,他曾经眼看过无数高手被斩杀在这一剑下。
                    司马超群这个人和“大霹雳”这一剑,在他心里都无疑会有种巨大的压力。
                    这就是他的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司马超群的机会。
                    司马超群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只要卓东来在他的压力下有一点迟疑畏缩,他这一剑就必将洞穿卓东来的心脏。
                    高手相争,生死胜负往往只不过是一招间的事。
                    因为他们在一招击出时,就已将每一种情况都算好了。
                    ——天时,地利,对手的情绪和体力,都已在他们的计算中。
                    可是每个人都难免有点错误的时候,只要他的计算有分毫之差,他犯下的错误就必将令他遗恨终生。

                    剑光一闪,闪电般击下。
                    卓东来没有犹疑,没有畏缩,也没有被闪电般眩目的剑光所迷惑。
                    他已经在光芒闪动中找出了这一剑的尖锋。
                    剑的尖,就是剑的心。
                    剑势随着尖锋而变化,这种变化就是这一剑的命脉。
                    他一刀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反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他没有闭上眼睛等着挨这一刀。
                    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悲痛怨恨恐惧之意。
                    在这一瞬间,司马超群居然显得远比刚才更平静得多。如果他刚才一剑刺杀了卓东来,也许反而没有此时这么平静。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眼中也没有丝毫感情。
                    “你错了,”卓东来说,“所以你败了。”
                    “是的,我败了,”“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交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是的。”
                    “可是我却不想知道,”卓东来说,“我一直都不想知道。”
                    他的声音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哀伤,可是他手里的刀已经砍在司马超群的脖子上。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砍下去的。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他说:“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54楼2014-05-04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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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猛也没有流泪。
                      眼看着钉鞋为他战死,放在他怀抱中的时候,他都没有流泪。
                      那时他流的是血。
                      虽然是从眼中流下来的,流下来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还在不停地流血,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为从她伤口中流出来的已经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为蝴蝶。
                      ——有谁见过蝴蝶流血?有谁知道蝴蝶的血是什么颜色?
                      流血,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流血,为什么总是不知道这是件多么丑恶的事?可是蝴蝶知道。
                      因为她的生命实在太美丽、太短促,已经不容人再看到她丑陋的一面。
                      “替我盖上被,盖我的腿,我不要别人看见我的腿。”
                      这就是蝶舞第四次晕迷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她已经没有腿。
                      就因为她已经没有腿,所以才不愿被人看见,如果还有人忍心说这也是一种讽刺,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那么这个人的心肠一定已被鬼火炼成铁石。又厚又重的棉被盖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一片乌云忽然掩去了阳光。
                      蝶舞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光泽,一丝血色,就像是小屋里木桌上那盏灯油已将燃尽的昏灯一样。
                      朱猛一直在灯下守着她,没有动,没有说话,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小屋里阴湿而寒冷。
                      他属下仅存的十三个人也像他守着蝶舞一样在守着他。他们心里也和他同样悲伤绝望,可是他们还活着。
                      ——出去替他们打听消息采买粮食的何阿根为什么还不回来,阿根回来时,司马超群也来了。
                      每个人都看见阿根带了一个人回来,一个很高大的陌生人。发髻已乱了,衣衫已破碎,身上还带着伤,手边却没有带武器。
                      可是不管怎么样,在这种时候,他还是不应该带这么样一个陌生人到这里来的。
                      因为这个落魄的陌生人看来虽然已像是条正在被猎人追赶得无路可走的猛兽,但是猛兽毕竟还是猛兽,还是充满了危险,还是一样可以伤人的。
                      这个人的身边虽然没有带武器,却带着种比刀锋剑刃还锐利逼人的气势。
                      小屋中每个人的手立刻都握紧了他们已下定决心至死不离的大刀。
                      每一把刀都已将出鞘。
                      只有朱猛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却发下了一道他的属下全都无法了解的命令。
                      他忽然命令他的属下:“掌灯、燃火、点烛。”朱猛的命令直接简单而奇怪,“把所有能点燃的东西都点起来。”
                      没有人明白朱猛的意思,可是司马超群明白。
                      他从未见过朱猛。
                      可是他一走进这间昏暗阴湿破旧的小屋,一看到那个就像块已经被风化侵蚀了的岩石般坐在大炕旁的朱猛,就知道他已经看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想看见却从未看见过的人。
                      小屋里本来只有一盏昏灯。
                      灯火光明都是属于欢乐的,本来已经如此悲惨的情况,再亮的灯光也没有用了。
                      可是朱猛现在却吩咐:“把所有的灯烛火把都点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让我来看看这位贵宾。”
                      灯火立刻燃起,朱猛说的话通常都是绝对有效的命令。
                      一盏灯、七根烛、五支火把,已足够把这小屋照亮如白昼,也已足够将这小屋里每个人脸上的每一条伤痕皱纹都照得很清楚。
                      因悲苦哀痛仇恨愤怒而生出的皱纹,竟似比利刃刀锋划破的伤痕更深。
                      朱猛终于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转过身,终于面对了司马超群。
                      两个人默默地相对,默默地相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火焰闪动的声音。
                      天地间仿佛也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满身带着伤痕,满心充满悲痛的落魄人,两个都已彻底失败了的人。可是天地间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当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的站在那里时,世上别的人仿佛都已不再存在。
                      “你就是司马超群?”
                      “你看我是不是?”
                      “我看你实在不像,英雄无敌的司马超群实在不应该像是你这么样一个人。”朱猛说,“但是我知道你就是司马超群,一定是。”
                      “为什么?”
                      “因为除了司马超群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你这个样子。”朱猛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刚才一下子活活见到了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
                      司马居然同意。
                      “能够一下子见到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也不止一个。”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朱猛问,“是不是还有个姓朱叫朱猛的人?”
                      “好像是的。”
                      朱猛大笑。
                      他的确是在大笑,他平时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一定笑的,他的笑声有时连十里外都可以听得到。
                      现在他也在笑,只不过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笑声连站在他旁边的人都听不见。
                      因为他根本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笑出来。
                      没有笑声,也没有哭声,别的人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来。
                      可是他们眼里都已有热泪夺眶而出。
                      他们既不是朱猛,也不是司马超群,所以他们可以流泪。
                      可以流血,也可以流泪。
                      他们剩下的也只有满腔血泪。
                      朱猛环顾这些至死都不会再离开他的好男儿,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中仿佛又有鲜血将要迸出。
                      “这一次我们败了,彻底败了。”他嘶声道,“可是我们败得不服,死也不服。”
                      “我知道。”司马超群黯然,“你们的事我已经全都知道。”
                      “可是我们来的时候,你并不在长安。”
                      “是的,那时候我不在。”司马长叹,“我不知道你会来得这么快。”
                      “所以你单骑去了洛阳?”
                      “我本来想赶去单独见你一面,把我们之间的事彻底解决。”司马道,“由我们两人自己解决。”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朱猛忽然也长长叹息:“我没有看错你,我就知道当时你若在长安,至少也会给我们一个机会,堂堂正正地决一死战。”
                      他的声音里充满悲愤:“我们本来就是来死的,要我们死在这种卑鄙的阴谋诡计中,我们死得实在不服。”
                      “我明白。”
                      “但是我并不怪你,当时你若在长安,绝不会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来。”
                      “你错了。”司马超群肃然道,“不管当时我在不在,这件事都是我的事。”
                      “为什么?”
                      “因为那时我还是大镖局的总瓢把子,只要是大镖局属下做的事,我都负全责。”司马超群道,“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还是应该由我来还。”“今天你就是来还债的?”
                      “是。”
                      “这笔债你能还得清?”朱猛厉声问,“你怎么样才能还得清?”
                      “还不清也要还,”司马超群道,“你要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否则我又何必来?”
                      朱猛盯着他,他也盯着朱猛,奇怪的是,两个人的眼睛非但没有仇恨怨毒,反而充满了尊敬。
                      “你说你那时候还是大镖局的总瓢把子,”朱猛忽然问司马,“现在呢?”
                      “现在我无论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跟这件事全无关系。”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朱猛,我还是司马超群。”
                      这个在别人眼中看来已经彻底失败了的人,神情中忽然又露出了帝王般不可侵犯的尊严:“今日我要来还这笔债,就因为你是朱猛,我是司马超群。这一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变的。”
                      司马超群说:“就算头断血流,家毁人亡,这一点也不会变。”
                      ——是的,是这样子的。
                      ——头可断,血可流,精神却永远不能屈服,也永远不会毁灭。
                      这就是江湖男儿的义气,这就是江湖男儿的血性。
                      朱猛凝视着司马超群,神情中也充满了不可侵犯的尊严。
                      “你是我一生中的死敌,你我冤仇相结已深,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死。”朱猛说,“为了这些屈死的冤魂,你我也已势难并存。”
                      “我明白。”
                      “我朱猛纵横江湖一生,挥刀杀人,快意恩仇,从未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朱猛说,“只有你,你司马超群。”
                      他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你司马超群今日请受我朱猛一拜。”
                      他真的拜倒,这个永不屈膝的男子汉竟真的拜倒在地下,拜倒在司马超群面前。
                      司马超群也拜倒。
                      “我拜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是条真正的男子汉。”朱猛嘶声地说,“可是这一拜之后你我便将永诀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我还是会杀你,我别无选择余地。”
                      司马超群肃然道:“是的,人在江湖,本来就是这样的,你我都已别无选择余地。”
                      “你明白就好。”朱猛的声音更嘶哑,“你明白就好。”
                      他站起来,再次环视他的属下。
                      “这个人就是司马超群,就是毁了我们的雄狮堂的人,”朱猛说得低沉而缓慢,“就是这个人要造成他空前的霸业,我们的兄弟已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街头,连尸骨都无法安葬,我们的姐妹已不知有多少人做了寡妇,有的人为了要吃饭,甚至已经沦落到要去做婊子。”
                      大家默默地听着,泪眼中都暴出了血丝,拳头上都凸起了青筋。
                      “我们每个人都曾在心里发过毒誓,不取下他的头颅,誓不回故乡。”
                      朱猛说,“就算我们全都战死,也要化做厉鬼来夺他的魂魄。”
                      他指着司马超群:“现在他已经来了,他说的话你们都已经听得清楚。”朱猛道:“他是还债来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他的目光刀锋般从他的属下脸上扫过:“他只有一个人,他也像我们一样,已经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但是我们最少还有这些兄弟,我们要报仇,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一个人绝不是我们这些人的对手。”
                      朱猛厉声道:“你们的手里都有刀,现在就可以拔刀而起,将他乱刀斩杀在这里。”
                      没有人拔刀。
                      大家还是默默地听着,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司马超群一眼。
                      朱猛大喝:“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们的手都已软了?难道你们已经忘了怎么样杀人?”
                      阿根忽然冲过来,伏倒在司马超群和朱猛面前,五体投地。
                      “老总,我知道你跟我到这里来,就是准备来死的,”阿根说,“老总,你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你死了之后,阿根一定会先安排好你的后事,然后再跟着你一起去。”
                      司马超群大笑:“好,好兄弟,”他大笑道,“好一个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忽然间,“当”的一声响,一把刀从一个人手里跌下来,跌落在地上。
                      朱猛对着这个人,厉声问:“蛮牛,你一向是条好汉,杀人从来也没有手软过,现在怎么连刀都握不住了?”
                      


                    57楼2014-05-0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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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飞去又飞来,是来?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在。
                        宝刀不在,雄狮不在,叱咤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
                        可是他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朱猛,我错了,你也错了。”
                        “是的,我错了。”
                        “朱猛,我为什么总不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样对我的?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知道?”蝶舞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我?我为什么总是不让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喜欢我的人?”
                        没有回答,有些事总是没有回答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答案。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说,“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她的声音就如雾中的游丝。
                        “我已不能再为你而舞了,但我还可以为你而唱。”蝶舞说,“我唱,你听,我一定要唱,你一定要听。”
                        “好,你唱,我听。”
                        没有了。
                        没有人,没有怨,没有仇恨,除了她要唱的歌声,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她唱。“宝髻冉冉梳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游丝渐走更远更停。
                        她唱,她已唱过。
                        她停。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已停止,至少在这一瞬间都已停止。
                        人间己不再有舞,也不再有歌,人间什么都己不再有。
                        连泪都不再有。
                        只有血。
                        朱猛痴痴地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59楼2014-05-04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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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已醉,客已散,前面的花厅和走廊上,除了散满一地断钗落环,腰带罗袜和几个跌碎了的鼻烟壶和胭脂盒外,还有些人连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好像特地要向主人证明,他们的确都已醉了。
                          他们的主人呢?
                          主人不醉,客人怎么能尽欢?
                          小高就像是个死人一样,坦着肚子躺在一张软榻上,可是等到卓东来走到他面前时,这个死人忽然间就醒了,忽然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曲终人散才来?难道你天生就不喜欢看到别人开心的样子?”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淡淡地说:“我的确不喜欢,醒眼看醉人,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盯着小高的眼睛:“幸好你还没有醉,醉的是别人,不是你。”
                          小高的眼睛里连一点酒意都没有。
                          “我看得出你还很清醒。”卓东来说,“比三月天的兔子还清醒。”
                          小高笑了,大笑。
                          “你没有看错,确实没有看错,”他大笑道,“你的眼睛简直比九月天的狐狸还利。”
                          “你要别人醉,自己为什么不醉?”
                          “因为我知道狐狸迟早会来的,”小高说,“有狐狸要来,兔子怎么能不保持清醒!”
                          “如果狐狸来了,兔子再清醒也没有用的。”
                          “哦?”
                          “如果知道有狐狸要来,兔子就应该赶快逃走才对。”卓东来笑道,“除非这个兔子根本就不怕狐狸!”
                          “兔子怎么会不怕狐狸?”
                          “因为它后面还有一根枪,这根枪已经对准了狐狸的心,随时都可以刺进去。”
                          “枪!”小高眨了眨眼,“哪里来的枪?”
                          卓东来笑了笑:“当然是从一口箱子里来的,一口失而复得的箱子。”
                          小高不笑了,眼睛也不再眨了,而且露出了一种从心里就觉得很佩服的表情。
                          “你已经知道了?”他问卓东来,“你怎么知道了?”
                          “你以为我知道了什么?”卓东来说:“我只不过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如果吃了别人一次亏,就一定会想法子加十倍去讨回来,我只不过知道萧泪血恰巧就是这种人,而且恰巧找到了你。”
                          他又笑了笑:“我知道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小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这已经不是如此而已了,已经够多了。”他叹息着道,“难怪萧泪血告诉我,能够和卓先生谈生意绝对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有些事你根本不必说出来,他已经完全知道。”
                          卓东来的微笑仿佛已变为苦笑:“可惜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
                          “你知道不知道这次是萧泪血要我来的?”小高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当然已经知道,而且你一定已经知道他要我来跟你谈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好的事也有很多种,”卓东来问,“他要你来谈的是哪一种?”
                          “大概是最不好的一种。”小高又在叹息,“如果不是因为我欠他一点情,这种事连我都不愿意来跟你谈。”
                          “你错了!”卓东来居然又在微笑,“这一点你错了。”
                          “哪一点?”
                          “在某一方面来说,最好的事往往都是最不好的事,所以在另一方面来说,最不好的事本来就是最好的事。”卓东来说,“人间事往往就有很多皆如此。”
                          他又解释:“如果萧先生根本就不要人来跟我谈,却在夜半无人时提着他的那口箱子来找我,那种事才是最不好的一种。”
                          “所以不管他要我来跟你谈的是什么事,你都不会觉得不太愉快?”
                          “我不会,”
                          “那就好极了。”
                          可是小高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很严肃,仿效着卓东来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要我来接替司马超群的位置,来接掌大镖局的令符,当大镖局的总局主。”
                          这句话说出来,无论谁都认为卓东来一定会跳起来。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只淡淡地问小高:“这真是萧先生的意思?”
                          “是的。”
                          小高反问卓东来:“你的意思呢?”
                          卓东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简单他说出了两个字。
                          “很好。”
                          “很好?”小高反而觉得很惊讶:“很好是什么意思?”
                          卓东来微笑,向小高鞠躬。
                          “很好的意思就是说,现在阁下已经是大镖局的第一号首脑,已经坐上大镖局的第一把交椅了。”
                          小高怔住。
                          卓东来对他的态度已经开始变得很恭敬。
                          “从今以后,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好汉,已经全部归于你的统辖之下,如果有人不服,卓东来愿为先锋,将他立斩于刀下。”
                          他用他那双暗灰色的眼睛正视着小高:“可是从今以后,你也是大镖局的人了,大镖局唯你马首是瞻,你也要为大镖局尽忠尽力,大镖局的困难,是你的困难,大镖局的仇敌,也就是你的仇敌。”
                          小高终于吐出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高苦笑:“本来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得这么快,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
                          “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正如宝剑的双锋一样。”卓东来的声音严肃而平静,“要有所收获,就必需付出代价。”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司马超群曾经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你呢?”小高忽然问他,“你付出过什么?”
                          卓东来笑了笑。
                          “我付出过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他的笑容中竟然充满了伤感,“这个问题我恐怕不能回答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句话也不是谎话,而且说得确实有点感伤,甚至连小高都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幸好卓东来立刻恢复了岩石般的冷静,而且立刻提出了一个比刀锋更尖锐的问题。
                          “我愿意拥立你为镖局之主,我也愿意为你效忠效力。我相信我们彼此都已经很了解,这样做对我们都有好处!”他问小高,“可是别人呢?”“别人?”
                          “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人马,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角色,要他们诚心拥戴你为总瓢把子,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他又问小高:“你准备怎么做?”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先要有威,才能有信,有了威信,才能号令群雄,才能让别人服于你。”卓东来说,“你身居此位,当然要先立威。”
                          “立威?”小高问,“要怎样立威?”
                          “现在司马和我已决裂,他已经负气而去,不知去向。”
                          “我知道。”
                          “不但你知道,我相信还有很多别的人也知道了。”卓东来说,“卓青临死之前,一定不会忘记派人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只要能够报复你,而且是他能够做到的事,我相信他连一件都不会忘记做的。”
                          小高说:“我也相信他能做到的事一定很不少。”
                          “的确不少。”
                          “所以你听到萧先生要我来接掌镖局,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小高苦笑,“因为你也很需要我来帮你收拾残局。”
                          这一点卓东来居然也不否认。
                          “现在我们的情况的确不太稳定,萧先生想必也很明白这种情况,所以才会要你来。”
                          卓东来说,“萧先生和我之间彼此也很了解,也算准我绝不会拒绝的。”他盯着高渐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这种情况你要立威,当然要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小高也盯着他,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不是要我杀朱猛来立威?”
                          “是的。”
                          “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是条件,而是大势。”卓东来冷冷地说,“大势如此,你我都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高渐飞霍然站起,走到窗口。
                          窗外积雪未溶,天气却已晴了,大地仍然是一片银白,天色却已转为湛蓝。远方忽然有一片白云飞来,忽然停下,又忽然飞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卓东来才轻轻的叹息。
                          “我了解你,你和朱猛都是江湖人,重应诺而轻生死,因为,生死之间本来就只不过是弹指间的事。”他说得很诚恳,“所以你们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便能以生死相许。”
                          他的叹息声中的确有些感慨:“在那些根本就不知道‘朋友’为何物的君子先生眼中看来,你们也许根本就不能算朋友,但是我了解你们。”
                          卓东来说:“所以我也了解,要你去杀朱猛,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不仅是你的悲哀,也不仅是他的,而是我们大家共有的悲哀。”
                          小高无语。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了解一件事。”卓东来说,“你不去杀朱猛,也一样有人会去杀他的,他不死在你的手里,也一样会死在别人的手里。”
                          “为什么?”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司马超群失去了他的地位,情况也一样。”
                          卓东来说,“所以朱猛的头颅,现在已成为大镖局属下三十六路豪杰逐鹿的对象。”
                          他又解释:“因为朱猛也是一世之雄,而且是大镖局的死敌。大镖局中无论谁能取下他的头颅,都可以借此立威于诸路英豪间,取司马之位而代之。”
                          卓东来说:“其中最少有三个人有希望。”
                          “你怕他们!”
                          “我怕的不是他们。”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取而代之?”
                          “因为你。”卓东来说,“我也不怕你,可是再加上萧先生,天下无人能敌。”
                          这次他说的也是实话。
                          “以前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司马,而这次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你。”卓东来说,“与其让别人杀了他,就不如让他死在你手里了,反正他迟早都已必死无疑。”
                          小高霍然转身,盯着他,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你刚才说的那三个人,现在是不是也到了长安?”小高问卓东来。
                          “很可能。”
                          “他们是谁?”
                          “是一口无情的剑,一柄夺命的枪,和一袋见血封喉的暗器。”卓东来说,“每一种都有资格列入天下最可怕的七十件武器之中。”
                          “我问的是他们的人,不是他们的武器。”
                          “他们的人都是杀人的人,在长安都有眼线,都能在一两个时辰中找到朱猛。”卓东来说,“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已足够。”
                          “你为什么不说出他们的名字?”
                          “因为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之后,很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斗志和心情。”
                          “我们能不能在他们之前找到朱猛?”
                          “你不能,我能。”
                          “朱猛此刻在那里?”
                          “在我的掌握中。”卓东来悠然道,“他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中。”


                        61楼2014-05-04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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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英雄不死

                            二月二十七日。
                            长安城外,荒野穷山。
                            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天地间仍是一片黑暗。
                            在数十盏孔明灯照射下的光影外,有两条人影随着歌声如幽魂般出现,一人抱琵琶,一人吹洞萧。
                            人影朦胧,歌声凄婉,在余光反映中,依然可以分辨出他们就是那一夜在长安居第一楼楼头卖唱的盲目白头乐师,伴着他的依然是那个让人一看见就会心碎的瞎眼小女孩。
                            他们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不是有人特地要他们到这里来唱这曲悲歌?
                            “宝髻匆匆梳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春蚕已死,丝犹未尽。
                            蜡炬已残,泪犹未干。
                            朱猛满脸的热血与豪气,忽然间就已化成了无定的游丝。
                            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黑暗中忽然又有一个人出现了,就像是梦中蝴蝶的幽灵,以轻纱蒙面,穿一身羽蝉般的轻纱舞衣。
                            舞衣飘起。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恰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庭院月斜人静。”
                            舞衣飘飘如蝴蝶,舞者也如蝴蝶。
                            朱猛没有流泪,朱猛已无泪。
                            甚至热血都似已流干了。
                            他知道她不是蝴蝶,可是她的舞却又把他带入了蝴蝶的梦境。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究竟是真是幻?
                            是真又如何?是幻又如何?如此短暂的生命,如此珍贵的感情,又何必太认真?
                            就让他去吧!什么事都让他会吧!随蝴蝶而去,去了最好。
                            他知道现在无论谁都可以在拔剑间将他刺杀,可是他已经不在乎。
                            他已经准备放弃一切。
                            司马超群却不让他放弃,歌声仍在歌,舞者仍在舞,司马超群忽然猫一般扑过去,要把这只蝴蝶扑杀在他的利爪下。
                            舞者非但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以一种无比轻盈的舞姿迎了上去,先闪过了他这一击,忽然在他耳边轻轻说出了两个字。没有人听得见她说的是两个什么字,可是每个人都看到了司马超群的变化。
                            “同同。”
                            这就是她说的那两个字,两个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字。
                            “同同。”
                            无论谁听到这两个字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可是对司马超群来说,这两个字却像是一道忽然自半空中击下的闪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动作忽然停止,他的身体四肢也忽然僵硬,眼中充满了惊讶与恐惧,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后退。
                            “同同。”
                            这两个字就像是某种神秘的魔咒,在一瞬间就已摄去了司马超群的魂魄。
                            为什么会这样子?
                            一个谁也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舞者,两个任何人听起来都认为毫无意义的字,为什么能让司马超群变成这个样子?
                            没有人能解释这件事,可是另外一件事却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司马超群和朱猛已经完了,他们的头颅在转瞬间就将要被人提在手里。
                            瞎眼的白头乐师,虽然什么都看不出,可是他的琴声里也已隐隐有了种苍凉的肃杀之意。
                            天地间忽然充满了杀机,连灯光都变得苍白而惨烈,照在司马和朱猛苍白的脸上,也照亮了公孙宝剑握剑的手。
                            宝剑已将出鞘,人头已将落地。惨烈的灯光忽然闪了闪,闪动的灯光中仿佛忽然闪起了一道比灯光更惨烈的光芒。
                            光芒一闪而没,一剑穿胸而过。
                            公孙宝剑掌中的剑犹未出鞘,已经被一柄剑钉在地上。
                            这柄剑并不是忽然从天外飞来的,是一个人飞身刺过来的。
                            只不过这个人和这柄剑都来得太快了,人与剑仿佛已比为一体。
                            这一剑是这个人飞身刺过来的?抑或这个人是乘着这一剑飞过来的?
                            没有人能分得出,也没有人能看清楚。
                            可是这个人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一眼看过去,这个人就好像是少年时的司马超群,英挺、颀长、风神秀朗,气概威武。穿一身剪裁极合身,质料极高贵,色彩极明快的衣裳,发亮的眼睛中充满自信。
                            一眼看过去,几乎没有人能认得出他就是昔日那个落拓江湖的无名剑客高渐飞。

                            乐声已断,舞已停,舞者蜷伏在地,仿佛再也不敢抬头去看这种杀人流血的事。
                            小高拔出了他的剑,秋水般的长剑上没有一丝鲜血,只有一点泪痕。
                            公孙乞儿吃惊地看着这个人和这柄剑,掌中的长棍虽然已摆出了长枪刺击之势,却已没有勇气刺出去。
                            朱猛和司马超群居然还痴痴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看见。
                            公孙乞儿忽然大喝:“人呢?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死光了,为什么都不过来?”
                            光影外一个人用一种很温和的声音道:“这一次你说得对,你的人的确都已死光了,提灯的都已换上我的人。”
                            一个人着华衣、拥貂裘,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自黑暗中走了过来。走路的姿态安祥而优雅,没有人能看得出他会是个跛足的残废。
                            公孙乞儿脸色变了:“卓东来,是你。”
                            “是我,当然是我。”
                            卓东来悠然道:“只有我才会用你对付别人的法子对付你,朱猛的属下是怎么死的,你的属下也是怎么死的,你要怎么样杀人,我也要怎么样杀你。”他微笑:“你也应该知道我做事一向公平得很。”
                            公孙乞儿身子忽然向前滑出,长棍以丹凤式直刺卓东来的眉目。
                            长棍向前飞刺而出时,棍已离手,他的人已向后翻起,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就已到了光影外,眼看就要没入黑暗中看不见了。这种反应之快,应变能力之强,正是他一生中经验武功和智慧的精华累积。
                            只可惜他还是慢了一点。
                            他的身子翻跃时,就已看到有一道耀眼剑光惊虹般飞起,忽然间就已到了他面前,森寒的剑光刺得他连眼睛都张不开。
                            等到他能够张开眼时,已经看不到这道剑光,只看见了一段剑柄,就像忽然从他身子里长出来的一样,长在他的胸膛上。
                            直到他的身子像石块般跌在地上时,他还在看着这段剑柄,眼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好像还不明白他自己的胸膛上怎么会忽然多出这么段剑柄来。可是他已经知道这柄剑的剑锋在哪里了。
                            剑锋已齐根没入他的胸膛。
                            脱手一剑,一击致命。
                            “好快的剑,好快的出手!”卓东来向小高躬身示敬,“就只凭这一剑之威,已经足够统领大镖局了。”
                            “统领大镖局?”
                            朱猛仿佛忽然自梦中惊醒,慢慢地转过身,用一双目眶似已将裂的大眼看着小高。
                            “现在你已经统领了大镖局?”
                            小高沉默。
                            “好,好一个高渐飞。”朱猛大笑,“现在你果然已渐渐飞起来了。”
                            他的笑声如裂帛。
                            “你若是来取我颈上这颗头颅的,你只管拿去。”朱猛嘶声而笑,“我早就想把它送给人了,送给你总比送给别人好。”
                            小高没有笑,也没有反应,就在这短短的数日之间,他就已将自己训练成一个岩石般的人,甚至连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
                            朱猛大喝:“你为什么还不过来,还在等什么?”
                            “我不急,你何必急?”小高淡淡地说:“我愿意等,你也应该可以等的。”


                          65楼2014-05-04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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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转身面对司马超群:“你当然更应该知道我在等什么?”
                              过了很久,司马超群慢慢地抬起头,就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就好像已经将过去所有的人和事都已完全忘记。
                              又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小高。
                              “你在等什么?”
                              “等着算你我之间的一笔旧账。”
                              “好,很好。”司马超群的声音中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现在的确已经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人欠我的,我欠人的,现在都该算清了。”
                              “以你现在的情况,我本不该逼你出手。”高渐飞冷冷的说,“可是上次你击败我时,我的情况也并不比你现在好多少,”
                              司马超群居然笑了笑。
                              “我根本没有怪你,你又何必说得太多?”
                              “等一等。”
                              朱猛忽然大喝:“难道你现在就已忘了你我之约?”
                              司马超群沉下了脸。
                              “你最好走远些,这是我跟高渐飞两个人的事,谁要来伸手,我唯有一死而已。”
                              卓东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英雄虽然已到末路,毕竟还是英雄。”他说,“朱堂主,你也是一世之英雄,你也应该知道他的想法,为什么要让他一世英名扫地?”
                              他连看都不再看朱猛一眼,走过去拔起了公孙乞儿胸膛上的剑。
                              剑上还是没有血,只有一点泪痕。
                              卓东来以左手的拇指与食指捏注剑尖,将剑柄往高渐飞面前送过去。
                              “这是你的剑。”
                              小高并没有伸手去接剑。
                              “我知道这是我的剑,但是我也知道他没有剑。”
                              “他没有,你有。”
                              小高笑了。
                              “不错,他没有,我有,现在的情况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卓东来淡淡地说:“这个世界上原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我明白了。”小高说,“你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终于伸出手。
                              他的手终于握住了他的剑柄。
                              就在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眼中忽然露出杀机。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将这柄剑刺了出去。
                              剑尖距离卓东来的胸膛绝不会超过一尺,剑尖本来就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他居然只用两根手指捏住,居然将剑柄交给了别人。没有人能犯这种错,犯了这种错的人必定都已死在别人的剑下。
                              卓东来也不能例外。
                              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已完全没有防避招架的余地。
                              高渐飞一直在等,等的就是这么样一个机会。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卓东来的脸,因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在等这一刹那。
                              剑锋刺入卓东来的心脏时的一刹那。
                              ——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卓东来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因为每一件事都在他预料之中,这一剑刺来时,他的身子已随着后退。
                              剑势不停,再往前刺。
                              他再往后退。
                              这一剑已用尽全力,余力绵绵不绝。
                              他再退。
                              剑尖还是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还是和他的胸膛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小高停下。
                              他停下来时衣裳已湿透。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用一种既温和又冷淡的声音对他说:“这一次实在辛苦了你。”
                              卓东来说,“为了要等这么样一个机会,你的确费了很多心机,出了很多力,你实在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实在应该让你杀了我的。”
                              他的声音中并没有什么讥诮之意,因为他说的也只不过是件事实而已。
                              “可是我一定要你知道,要杀我这么样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事,我不能让你得之太易。”卓东来说,“何况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
                              高渐飞一直在听。
                              他只有听。
                              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只有听卓东来一个人说,除了他之外,别人能说什么?
                              他忽然说出一句话,让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如果你杀了我,你也死定了。”卓东来对小高说,“如果你那一剑真刺入了我胸膛,就在那一瞬间,你也必死无疑,而且很可能比我死得更快。”
                              卓东来一向是很少说谎话的人,可是这一次他说的话却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小高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说如果我那一剑刺杀了你,我死得反而会比你还快?”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世上最少有五种暗器是的确能见血封喉,能够在一瞬间就致人于死。”卓东来说,“江湖中最少有三个人会使用这一类的暗器。”
                              “哦?”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也知道这三个人之中已经有一个人到了这里,已经用那五种暗器之中的一种对准了你的背。”
                              卓东来说:“如果你那一剑刺了我胸膛,那时一定会高兴极了,得意极了,无论谁在那种时候都难免会疏忽大意的,你也不会例外。”
                              这无疑也是事实。
                              “就在你最高兴得意的时候,你就会忽然觉得后背上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卓东来说,“你就会忽然倒了下去,你倒下去时心跳就已停止,那时候我大概还没有死。”
                              小高的背上已经在流冷汗。
                              卓东来悠悠道:“可是现在你已经可以放心了,因为现在我还没有死,他大概暂时还不敢出手,因为这个人也跟我们一样,一向不太愿意做没有把握的事。”
                              “这个人是谁?”
                              “你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就得先想通三件事。”卓东来对小高说。
                              “三件什么事?”
                              “第一,公孙兄弟怎么能未卜先知,在五天前就已知道大镖局里要发生这么重大的变化?及时赶来这里。”卓东来说,“第二,这位以轻纱蒙面的舞者是从哪里来的?司马超群本来要为朱猛杀了她,为什么听她说了两个字就退了下去,而且好像变了一个人。”
                              小高想不通,两件事都想不通。
                              卓东来又点醒他:“其实这两件事也可以算做一件事!就好像一间屋子虽然有两个门,可是只要用一把钥匙就可以打开了。”
                              小高苦笑:“可惜我没有这把钥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
                              “钥匙通常都在活人身上,人死了,就用不着带钥匙了。”卓东来淡淡地说,“可是你要找这把钥匙,却不妨到死人身上去找。”
                              “这个死人是谁?”
                              “公孙兄弟既不能未卜先知,他们能及时赶来,当然是有人要他们来的。”卓东来问,“可是又有什么人能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我与司马三十年的交情会毁于一瞬之间呢?”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有一个人。”卓东来说,“我与司马反目,就是为了这个人。”
                              “这个人是个死人?”
                              “是的,本来应该是个死人的。”卓东来说,“她知道她死了之后司马一定不会放过我,因为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我们之间摆下了一把毒刀。”小高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光,忽然问卓东来。
                              “一个女人难道能把另一个女人扮成如自己,难道能瞒过她自己的丈夫?”
                              “如果她活着,当然瞒不过。”卓东来说,“可是如果她已死几天,情况就不同了。”
                              他说:“一个人死了几天之后,肌肉已扭曲僵硬,容貌本来就会改变,如果她是被吊死的,改变得当然更多,更可怕,无论什么人都会被她瞒过去的。”
                              小高叹了口气:“一个人回家时如果骤然发现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已惨死,无论对什么事大概都不会看得太清楚了。”
                              卓东来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如果他忽然又发现她的妻子并没有死,他会变得怎么样?”
                              “这时候他大概就会忽然变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小高又长声叹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一个女人怎么能狠得下这种心,怎么能做得了这种事情来?”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种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管他是男是女都一样。”卓东来说,“你想不通,只因为你不是这种人。”
                              “你呢?”小高问卓东来,“你是不是这种人?”
                              “我是。”


                            66楼2014-05-04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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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曙色渐临,使得灯光渐感黯淡,荒山间已有一阵乳白色的晨雾升起。
                                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雾一般不可捉摸的人,手里还提着口比他这个人更神秘的箱子。
                                “萧泪血,是你。”
                                “是我。”萧泪血冷冷淡淡地说:“你大概以为我已经不会来了,因为你对你的君子香一定很有把握。”他说,“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像这样的君子通常都是不太可靠的。”
                                卓东来长长叹息:“萧泪血,萧先生,你为什么总是要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呢?”
                                “大概因为我天生就是这种人吧。”
                                “我不喜欢这种人,很不喜欢。”卓东来的声音恢复冷静,“我以前也曾遇到过这种人。”
                                “现在他们是不是都已死在你手里?”
                                “是的。”你是不是想激我出手?”
                                “是。”
                                卓东来面对雾中的人影,居然完全没有一点畏惧之意。
                                “我说过,如果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谁也逃不过的。”他的声音听来居然也和萧泪血一样,一样冷淡而高傲,“可是我也相信,你自己恐怕也未必有把握能断定,今日究竟是谁要死在谁的手里。”
                                朱猛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想到卓东来是这么样一个人,这么骄傲。
                                因为他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如果充满了自卑,往往就会变成一个最骄傲的人。
                                何况卓东来的手里还有“泪痕”。
                                有的人相信命运,有的人不信。
                                可是大多数人都承认,冥冥中确实有一种冷酷而无情的神秘的力量,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无法解释的事竟是因为这种力量而发生的。
                                ——宝剑初出,已经被神鬼共嫉,要将铸剑者的一个亲人作为这柄剑的祭礼,一定要用这个人的鲜血,才能洗掉铸剑者滴落在剑上的泪痕,才能化去这柄剑的暴戾凶煞之气。
                                铸剑的萧大师无疑是个相信命运的人,所以他才会在剑上流下那点泪痕。
                                萧泪血呢?
                                他相信不相信呢,雾中的人还是像雾一般不可捉摸,谁也猜不出他的心事。
                                但是他却忽然问小高:“高渐飞,你的剑还在不在?”
                                “不在了,我已经没有了。”小高说,“我没有,他有。”
                                “这就是你的灵机。”萧泪血说,“你失却你的剑,是你的运气,你拗断那柄剑,是你的灵机。”
                                “灵机?为什么是我的灵机?”高渐飞说,“我不懂。”
                                “因为我只肯将我的破剑之术传给没有剑的人。”萧泪血说,“你的手里如果还有剑,如果你没有拗断那柄剑,我也不肯传给你。”
                                “传给我什么?破剑之术?”小高还是不懂,“什么叫破剑之术?”
                                “天下没有破不了的剑法,也没有拆不断的剑,更没有不败的剑客。”
                                萧泪血说,“如果你用的兵器和招式适当,只要遇到使剑的人,你就能破其法拆其剑杀其人,这就叫破剑之术。”
                                他的声音仿佛也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将天下使剑的名家都视如蛇蝎猛兽,可是现在,我却将他们视如粪土。”萧泪血说,“现在他们在我眼中看来,都已不堪一击了。”
                                他忽然又问小高:“高渐飞,你的灵机还在不在?”
                                “好像还在。”
                                “那么你过来。”
                                “卓东来呢?”
                                “他可以等一等,我不会让他等多久的。”

                                卓东来看着小高走过去,非但没有阻拦,而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他很愿意等,等小高练成那种破剑之术。
                                可惜他一定练不成的,卓东来告诉自己:就算萧泪血真的有破剑之术,也绝不是短短片刻间就可以练得成的。
                                可是他们两个人之间也许的确有种神秘而不可解释的关系存在,能够使他们的心灵沟通。
                                也许小高真的能用那一点灵机领会到破剑之术的奥秘。
                                卓东来虽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心里却还是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压力。
                                因为他对萧泪血这个人一直都有种无法解释的恐惧,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能够克制他的能力———种已经被诸神诸魔祝福咀咒过的神秘能力,一种又玄妙又邪恶的能力。
                                萧泪血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
                                这时候天已亮了,旭日刚刚升起,东方的云堆中刚刚有一线阳光射出。
                                就在这一瞬间,只听见“格、格、格、格”四声响音,萧泪血手里已经出现了一件神奇的武器。
                                自东方照射过来的第一线阳光,也就在这一瞬间,刚好照在这件武器上,使得它忽然闪起一种又玄妙又邪恶的光采。
                                没有人见过这种武器,也没有知道它究竟有什么巧妙之处。
                                可是每个看到它的人,都会感觉到它那种奇妙而邪恶的力量。
                                卓东来的眼睛里忽然也发出了光。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忽然也有一点灵机触发,忽然间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绝对可以在瞬息间将高渐飞置于死地。
                                他的身体里忽然间就充满了信心和力量,一种他从来未曾有过的巨大力量,连他自己都被震撼。
                                这种感觉就好像忽然也有某种神灵带着对生命的咀咒降临到他身上,要借他的手,把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灭。
                                这口箱子里本来就好像锁着个勾魂夺命的恶鬼,只要箱子一开,就一定有一个人的性命会被夺走,也被锁入这口箱子里,万劫不复。
                                卓东来一向不信神鬼仙佛,可是他相信这件事,就正如他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种人类无法解释的力量存在。
                                因为现在他自己已经感觉到这种力量。
                                萧泪血已经把手里的武器交给了小高。
                                “现在你不妨去吧,去把卓先生的命带回来。”他说,“这件武器至今还没有在世上出现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出现了。”萧泪血的声音也像是来自幽冥的恶咒:“因为上天要我创出来这件武器,就是为了要用它来对付卓先生的,它出现的时候,就是卓先生的死期,不管它在谁的手里都一样,都一样能要他的命。”


                              69楼2014-05-04 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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