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潭一望之下但觉碧色逼眼。
潭边树木扶疏，树后则是石壁。石壁上至云雾之中，不可测其高。
此处几无人迹，但有名曰：碧龙潭。
相传很久之前，有人曾见这附近出没过碧色的大龙，而大龙最后的去向便是此处。
究竟有龙与否不在人知，但这个“碧”字此潭是绝对当得起的。
碧得透亮，令人看了便觉得舒爽。不过有没有人看得到便是另一回事了。
碧龙潭中有块青石，平平的，上面附着着一片白色。像凋在青石板上的白色花瓣。
单薄的白色在潭中甚是零仃。
连风也没有，这里寂静一如既往，直到…
“哗…”
重物落水声。
潭中青石陡然平稳地拔高，原是一只巨大的蛇头。两只眼睛有铜盘大小，金色的眸中瞳孔纤细。
被人扰了好觉，它目放凶光，张口吐出红艳的舌，发生“嘶”的一声。
蛇头上的白色轻轻颤动，原是个白衣人，似是正要从沉睡中醒来。
一条柱子粗细的蛇尾卷起那落水物，抖抖蛇尾上的水，来回伸拉了几回便要将那东西甩出去。
实际上也确实甩出去了…
丝毫不顾及那东西多么像个人…
…住…住手…
微带嘶哑的声音源自蛇头上的白衣人，声音虽嘶哑但仍是致命地好听，让人不由得会想看看声音的主人，想一听再听。
可惜为时已晚。

那人身不由己地带着风声撞向潭边的石壁，那速度，只能说如果是暗器的话，普天之下无人能避；若是轻功的话，便是独步武林，河山万里任意来去。
这下，那可怜的人只怕要血溅当场了，且死相有碍瞻观。
白衣人仍躺在那里，骈指点向那人又撤手，速度之快较之大蛇甩人出去简直不是一个档次。
像是有无形的线牵引着，那人又向白衣人狠狠撞来。
由于初醒没控制好力道，白衣人眼看那人向自己撞来，剔透的眼里有几分茫然。
“哗…”
有人再度落水。
碧色的蛇尾挡在白衣人身前。大蛇轻轻吐了下信子。
像在邀功。
白衣人无视，缓缓坐起，白发三千水波般流散，发下是一双水晶样的眸子和霜雪般的肌肤，白眉逶迤间隐隐有几分妖异。
是了，那白发、白眉、透明的眼，这位又怎会是凡人。更何况，人类会在一只大蛇头上睡觉还和它说话吗？
脆弱美丽的眉目，他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白蛇妖。
易平。
轻叩蛇头，示意大蛇救人。
幸好易平方才出手时有用气护住那人的身体，不然那人就算不会在极快的速度中窒息，也会撞死在蛇尾上。
蛇尾缓缓伸入水中摸索半天，终于提了个人出来。
要不是易平要它救，它保证那人一会儿就会被它用身子压在水底溺死，溺不死也压死。
算你小子好命，甩甩水要将人抛在岸上。
易平又敲，让它慢点。
大蛇动作一顿，慢慢将人放在岸上。
收尾，它又沉下去，只留下巨大的蛇头在水面上装岩石，顺便给易平作床。
说来也好笑，人形的易平不会水，且由于某原因，他不能再变作蛇形。
现在原形的易平也该有这碧蛇一般大了，而且比现在要厉害很多。
现在的人形不是他修来的，是很多年前被人强行灌入修为又以锁形丹维持的。
锁形丹会让他死了也是这副模样，修为无法增长，也不会削减。
保持最弱的状态，濒死之态…
被喂下锁形丹之前 他遍体鳞伤还被剖去了内丹，只要迟那么一瞬，现在的易平就不在了。
直到现在易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其实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他死不得。有人（蛇）自他伤后守了他三千多年，为了这情份，易平活着虽辛苦，但还是撑了下来。
况易平与碧色大蛇碧阡一起长大,相识多年原就有情意。
易平体弱，碧阡带他来此避世沉睡。一睡便是几千年。
对于碧阡对他的照顾，易平很感激，所以就只能这样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下去。
岸上之人不多时便醒了，四顾无人后对自己存活下来的事实唏嘘不已。
思虑多时，无果，只得两字：诡异。
他看看这不是人待的地方，到潭边喝了些水便在树丛中歇下了。
潭里没有鱼，树上没有果子，这破地方真恼人。
最重要的是，没有出去的路…
唯一的方法是攀石壁而上，可石壁高耸入云，那人心知自己几斤几两，一阵绝望后还是决定翌日一试。毕竟，人死前都要挣扎一下的…
“哗”地落水声间歇传来，这次碧阡真的恼了，又听“哗”地一声，它猛然抬高身体，用尾巴卷住那个不知好歹的人，准备恐吓一番勒死。
此时，“哗”声再起…
一刹寂静，碧阡僵住，急忙松开那人将易平捞出放在岸上。
咳完，易平静静地看着碧阡：很多年不见我出丑，无聊了？
碧阡赶紧讪笑摇头。
请试想一条蛇做出这样的姿态是多么地…
去救人。
易平话音一落，碧阡如蒙大赦将人捞出来。
那速度，比它昨日甩人出去的速度还快。
那人类被水呛个半死，又被碧阡吓个半死，正在对死亡欲拒还迎。
碧光闪过，碧阡摇身化作人形扶起易平。
碧衣金瞳，玉冠束发，长眉斜挑，鼻梁精致秀挺，不语也是三分笑。
不过，这笑是戏谑的笑，是不羁邪佞的笑。
或者直白点，是不怀好意的笑。
原因就是他正在看那个人类。
那人类是个四肢纤细修长的少年，黑色的大眼睛中雾气氤氲，着红衫，衣服凌乱了些，湿了的黑发沿身线逶迤而下，妖魅惑人。
原来真是个无能的人类…碧阡心中暗道。
任碧阡扶起，易平懒懒靠在他身上。
碧阡。
碧阡应道，什么事。
我想出谷。
大惊，碧阡道∶出谷？！
易平像寻常样点点头。
不行，碧阡神色骤变，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不吃人就不会离开我。

易平神色淡漠，不发一语。
而且，你现在还很…
不悦地打断他，易平道∶我知道我现在还很弱，不必劳您如此提醒。你若不肯，我自己走便是。说罢便要御风而去。
抬手扣住易平手腕，碧阡咬牙∶你答应过…
笨蛇，易平心里轻骂了一句。
我是答应过，也不曾想反悔，但这绝非你禁锢我的理由。
你…
碧阡说不过易平，只是手下用力又大了几分。
我出谷，你不会跟着吗，还是我们今起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清淡的语气，碧阡粲然一笑，好，我跟着，咱们去哪儿。兴奋地化作大蛇，金色的眼熠熠生辉。
心里暗骂自己蠢，那句“你若不肯”不就是易平相邀么，竟然被呆呆的易平大摆一道。
云梦泽，我想回去看看。
揉揉手腕，冷睥了碧阡一眼。
好，咱们走。
坐在碧阡头上，易平朝那个人类伸出了手，走，送你回家。
碧阡立时警觉∶回家，他是云梦泽里的？
他只是人类，你看不出来么。该是住在云梦泽附近吧，我嗅得出来泽里的水的味道。
安抚了碧阡，易平又安抚那个人类，磨蹭半天他才战战兢兢抓住易平的手上了来。
有些吃味，碧阡微一摇头却适得其反，少年唯恐掉下去，下意识抱紧了易平。
碧阡更加不悦，却不敢再摇头。
易平淡然一笑，笑得更似叹息。
果然…
碧阡凌云而去，直往云梦泽。
坐在碧阡头上，易平长发白衫猎猎。这才该是碧阡原来的样子，不羁癫狂，肆意豪放。三千年也够了，不想再耽误他了。
两千多年前碧阡便可化人，现在应离飞升不远了。
低头看看碧阡横行的样子，又看看自己腰上少年的手，和少年指缝间刺入自己身体的银针，仰身从蛇头上坠了下去，瞬间被云层湮没。
云层之下，少年化作一条红色大蛇衔着易平向反方向飞去，转瞬即逝。
碧阡看着时薄时厚的云层，很快兴奋不起来了。太久不出来，他好像不认识路了。
易平，现在该往哪儿走。
没有人回答。
易平？
碧阡倏地停下，又叫道，易平？
心悬了起来，碧阡轻晃蛇头，发现上面竟是没有丝毫重量的。四顾也不见人影后，碧阡嘶吼一声压低了身子往来路上追去。
那个该死的人类一定有问题！
红色的大蛇赤迤化为人形将易平放在地上就退了出去，在门口挨了红衫人一记耳光。
此处为焕霞洞府，丹啻成仙前的居所。
丹啻，原形为红莲，与晴远同根所生。多年前双生的红莲遇见了碧阡易平，于是开始了一段纠缠。
拔出赤迤刺进易平腰间的毒针，替易平解毒后又渡了些修为给他。
早在落下云端便不支晕过去的易平睁眼便见到一片火红，艳丽妖娆。
他想他知道那人是谁。
背对着的人转身过来，红衣欲燃丰神俊朗，冰肌玉骨芙蓉如面，一双艳红的眼灵气逼人，颦笑间自是风流万千。
他向易平浅笑，易平，别来无恙。

呵呵…痒得发笑，晴远问，哪个笨蛋告诉你你会被吃掉的？
碧阡。
哦，晴远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或许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穿了，他确是对易平存有非分之想，是想吃了易平，却不是这种吃。等易平修得人形，晴远会对他吐露心迹 。他没料到，这一天竟然永远都不会到来。
仍是风和日丽，仍是天朗气清。
不知怎么，看到丹啻和碧阡上演往日惯有的戏码，碧阡躲在易平身后叫嚣时，他的心躁动起来。
明明和以往一样，可他怎么看都觉得碧阡太过分，易平太纵容他，丹啻别有用心给了碧阡接近易平的机会。
随着碧阡和易平的亲密举动，晴远的理智也在燃烧。
终于在碧阡整个身子三分之二缠上易平的时候燃烧殆尽。
他踏水向三人走去，水花四起。
三人惊愕地看着他，完全搞不清状况，还是丹啻首先发现晴远眼底冰冷的火焰，喊了声“快逃”后便要抽身。
晴远一挥袖给三人施了定身法。轻飘飘一掌打飞了丹啻，后者落在远处吐血。
又将扭在一起的易平碧阡分开，动作之粗鲁，碧阡的皮肤险些被他抓破。
抛开碧阡后，晴远笑了。这一笑真是阴冷得很，又偏偏美得无可挑剔。温和的眉目早就不复，晴远亲手伤害了他最爱的。即使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狂呼∶不！
理智恢复时，他却愿自己已死。现实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晴远无法面对…
且不说丹啻、碧阡，仅一个遍体鳞伤将死的易平就让他紧张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而他自己身上，白衫缀着刺目的殷红，惊心夺魄！
易平剔透的眼暗淡无光即将合上。
他到现在都无法明白晴远为什会这样对他，为什么在他痛得嘶叫时都不肯停手，为什么会对他这么狠心…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易平不明白。
到底哪个晴远才是真实的那个，还是说，这才是晴远的本性，自己竟然被晴远骗了么…
晴远…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或许易平可以接受伤害他的人是丹啻或碧阡，只要不是晴远，他的心就不会撕疼得那么厉害。
易平…不…别死！我，我不是故意的！
晴远知道用一句“不是故意”来解释这一切太牵强，可他只能这么说。
将自己的修为不断传给易平，晴远急切得恨不能以身相替。
晴远，此时又何必，我已经不想再醒来了，不想再见你…
易平的身体在微弱的白光闪过后化作人形，昏迷将死的白衣少年，轻得像一片雪花。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易平身上惯有的水气混着菖蒲香。

来不及细看心爱之人的新形态，晴远松了口气，只当易平已度过危险。略一放松，晴远惊愕地发现易平的呼吸极弱，蛛丝般随时可能断掉。
咬牙继续将修为渡给易平，情况不见丝毫好转。晴远心底掠过一丝绝望。
易平，你要真这么死了，我断不会独活。
孤注一掷，就算要从头开始漫长的修炼，晴远也不在乎，只要易平能够活下来。
最后的牺牲，晴远将所有修为聚在右手，丹啻大吼∶不要！
晴远一心想救易平，根本听不进去，此时骤然风起云聚黑云蔽日，一个黑衣人按住了晴远的手∶住手吧，没用的。
不，一定还有救，不要阻我救人，滚！
滚？黑衣人冷笑，一道玄光罩住了晴远∶
我会替你救人。
完全无法动弹，晴远这才正眼看向突然出现的人∶
为什么？
苍白得异常的手轻佻地抚过晴远的脸，他说，因为我想要你。不理会晴远的的愕然，黑衣人继续道，我救他，你可愿跟我走，不然，这蛇妖可是会死的…
根本没得选，晴远问，我为什么要信你。
仰天一笑，黑衣人道，你必须信我，此时再不救人，稍晚一刻，观音如来降临也是白搭。
好，那我便答应你，你若是骗我…
我若骗你，你也奈何不了我，他活得一日，你便欢喜一天，所以纵使生机只一线，你也甘愿用所有去换。
言罢弹指在易平口中投入一粒药丸。易平身形稳定，呼吸也不是那么不可捉摸了。
晴远堪堪放下心来。
走吧，拉着晴远，黑衣人驾云而去。
离去时晴远看着易平，脸上现出落寞的笑，对不起，伤了你，对不起，不能继续看着你，对不起…
唉，易平，怕是此生你都不会原谅我了吧，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易平…易平…
到底伤心意难平………
自此晴远匿迹，碧阡狠瞪了丹啻一眼后带未醒的易平离开了云梦泽。
广袤荒凉的大泽只留下了丹啻。
谁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可很多人都知道两千七百年前天上多了个丹啻上仙。

让易平回过神来的是一只扣住他下颌的手，丹啻看着他将内丹咽下才松了手。
薄唇颤抖，易平看着丹啻，没有哭，但那神色让人看了心里刀割似的疼。
你…真杀了他？
腹中内丹炙热，暖暖的感觉蔓延四肢百骸，像是很多年前和晴远一起躺在泽中晒太阳的感觉。
你杀了他…为什么呢…他不是你哥哥么…透明的眼有些失神的盯着丹啻。
丹啻侧目∶哥说他愧对于你，愿来世你为易平他为碧阡，若你不弃，甘伴你生生世世。你若不愿，也就罢了。
丹啻，易平拉住他的衣袖，无助地道，你说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明白…
抽回衣袖，丹啻说我也不明白。
我不明白，哥怎么就喜欢上了你…
现在你已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生活，保重。
丹啻说完便走了，不一会儿，碧阡就冲了进来，拉起易平左看右看确定他无恙后才舒了口气。
易平，没出什么事吧，那个假冒人类的家伙呢？
易平不语，拉过碧阡与他亲吻，亲吻中不容推拒地将腹中余有的小半颗内丹渡给了碧阡。
不顾碧阡脸色铁青，易平笑盈盈地看着他灵光四射，再也无法遮掩。易平知道，碧阡的修为早就足以飞升了，这次服下内丹，即使只有三分之一，也足以令天界发现碧阡，带他走。
易平，你要赶我走？！碧阡不敢置信。
不错，碧阡，你快走吧，不然一会儿天兵来了会连累我。易平语气温和。
好，咬牙飞遁，碧阡留下一句∶易平，你以后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决不饶你！
碧阡才不想成仙，成仙要受天界束缚，要与那些自诩清高的仙人打交道。这一切，碧阡都不喜欢。而且，成仙后就会再见不到易平。
一个神仙身边是不会允许有蛇妖存在的。易平服了锁形丹，此生成仙无望，不能比翼天长，碧阡也不稀罕做什么神仙。
可易平…
找不到合适的词来骂他，碧阡恼怒地大败天兵，逃得风驰电掣。
再回到焕霞洞府易平已经不在。原先掳走易平的赤迤用明亮妩媚的眸子注视着碧阡，缓声道，他说很多年了，已经有些厌恶你了，想要独自走走，叫你不要跟过去。
碧阡神色一黯，但仅一瞬，下一刻洞中飞沙走石，他扼住赤迤的脖子，金色的眼里杀意闪烁∶你竟敢骗我！
易平向来温柔，是不会说厌恶他了这等话的。

看着碧阡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赤迤只觉得兴奋。碧阡是个强者，死在他手中赤迤甘愿。
风沙渐息，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碧阡惊呼∶易平！
回身，易平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白衣白发安静垂落，纤弱的肩还在不停抖动。
直到被碧阡拥进怀里，易平仍未回神。
刚才他隐去了身形想骗走碧阡再离开，不料赤迤假传他的话还险些被碧阡当场格杀。
易平太善良，见不得死人，见不得血光。
碧阡紧拥着易平，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却听易平在他怀里幽幽道∶碧阡，刚才的你好骇人…我有些怕你了…你先放开手好不好…
易平…心疼地唤了一声，碧阡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晴远了。
松了手，易平怔怔回到云梦泽，碧阡默不作声地在不远处跟着。
他看着易平在阳光下的菖蒲丛上将身体蜷缩起来，没有打扰，只是化作蛇身，警戒的看着四周，攻击所有对易平有所企图的精怪。
丹啻在天上见了两人这模样，也只淡漠一笑不予理会。
哥，你死了，他们也不会幸福呢。

时光转瞬，当易平感觉到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水气弥漫的大泽，和碧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