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至天启七年
http://blog.sina.com.cn/s/blog_3d5404800101ejn8.html天启元年辛酉,年二十八岁。
予自辛亥成婚至丙辰,室人六年不孕。祖母董宜人未赴许州时,吾母命室人朝夕侍奉,宜人甚悦。因抱其内侄董仲昭之女,命室人抚女之。且仲昭之配周氏,即外父之亲侄女也。后室人归宁(32),外母之妹适生女,以贫故,将溺之;而与外母同守节者,外父之妾邹氏,有侄孙女,亦将溺;室人皆就抱之归,故予抚有三女。而丁巳遂生子,吾母以为阴德之报,且甚爱三抚女,盖吴俗谓之压女生男也。今长女归吴梃裕衢州守求峰公子,次归贺元玺光禄署正尔楫公子,次归胡元烈太学茂先公子。是年秋七月室人生女,府君命小名银槎(33)。十月将计偕,适臂生毒,号楚欲死,医药不效,府君合阳宝膏自傅(34)之而愈。阳宝膏者,予曾祖野洲翁病发背几危,刘诚意石浦适至,就视榻前,遽命合傅此药,遂愈。故予家传其方,然能合之惟当时三老仆,已死其二矣,止存一人,府君亟呼命之。其药用笼糠火煅一昼夜方成,果有神效。以不易收口,遂淹至冬月。
天启二年壬戌,年二十九岁。
前是岁内以会试文书附同袍投部,至是起程至京适临场矣。初场中意甚宽然,独首篇谓当炼以虚局,三易稿始定,日已将晡(35),余皆随笔也。榜下,中七十名。大座师养淳朱先生、昆柱何先生,本房座师机山钱先生。先生后与予言,闱中已定予首卷,以策内门户字为主者所抹,几落孙山,幸对房李愧庵先生竭力协荐得第四卷。其后会试录书经两程用予墨,以七十名墨卷刻程(36),亦从来未有也。
家有世仆顾伦之子顾启行。当予祖时家式微,跋扈逸去,营为台州府幕,予祖几为所侮。其官以墨败归,被宪访(37),启行以为府君置之访也,日夜谋弑主报复。已而启行第四子为启行所逐,乃自投靠府君,契称世仆。启行闻之,益复大恨。见予文名颇著,谋遣其婿郁姓者持谤帖讼予,使不得入场。其人中途乘骡而坠,足损不能行。比至京,则榜出已五日矣,遂废然而返。闻其来又有与逆奴合而使之者。
三月廷试,得二甲第三十名。观政(38)都察院。总宪邹南皋先生、副院冯少墟先生、佥院锺龙源先生皆一时人望,南皋先生时召予讲学。时新进见诸老皆屈折屏气,予每直达其意,无所回互,而诸老器重乃过当。高邑赵梦白先生联居,日夕过从,尤极款洽。同年文湛持(39)、黄石斋(40)、萧三峨、朱沧起、王心乾过从为密,以此数兄谈易、谈诗、论文、论史,旁及禅玄,滔滔不可竟也。王宪葵司寇以参辅臣沈漼及奉圣夫人客氏,为民出都,予作《蹇驴行》送之,颇为人传诵。此稿丙丁间家人焚去,今亦不复能忆。
六月考馆(41),予初不欲预,黄石斋曰:“考而不得,何害也?”乃与考。试题精一执中(42)论、命辅臣行边纪事,诗选得第二名。
八月入馆,乃知所教习者文章正宗,唐诗正声,又听自改一经也。然署中极闲静,能于此读书三年,自可办真实本领。石斋遂移居署中,予欲追随之而不果。
神庙末年,端居静摄而太阿(43)自操,中外无敢为邪者。惟政府得行其恩怨,然扫除异己,至削其官、锢其身而止。沈四明借妖书一案发其杀机,将兴大狱,赖神庙圣明,未几而解,四明阴谋,竟不得行。士大夫居乡亦甚安,各以讲学或诗文禅玄相高,细人亦有所忌惮。其为人心风俗,益亦不少。戊午、己未间,山东大荒,至剗(44)榆皮以食,饥民之南下者不可胜数。然予计偕往还,夜行无盗警,饥民无言乱者,则我神祖钧陶(45)之运也。独起废(46)永格,缙绅意气不得发舒。光庙龙飞,一鬯(47)积郁,起废殆尽,然百炼之刚亦可屈指数,余者大都委蛇洊躐(48)以善蔗境(49)而已。至熹庙初而衅始于内,诸君子知之,而无能深心定力、远识圆机为国家谋者。于是赉李可灼于外,杀王安于内。未已而逐南昌、逐周冢宰、削王司寇、逐邹总宪、削满太仆,孙宗伯登朝三月而去,人皆知客魏已得手,而又有借客魏以得手者。同心君子时怀隐忧,相顾而莫之敢发。文湛持乃以朝讲建言,疏留中(50)十二日不下,传闻且廷楚,毙之杖下。首揆叶福清、次辅韩蒲州力持之,谓廷楚之端不可开。然而汹汹不测,予乃即以留中上疏,中引武庙时权珰(51)之炀灶(52),神庙时奸辅之藉丛,盖有所喻。魏忠贤至阁,戟手大骂,必欲票杖。阁力持救,福清又独揭救,经筵讲官郑方水、盛养陓(53)两先生又诵言力救。蒲州至引湛持为文信国(54)之裔,忠臣之后只想做忠臣;而表章府君万历时发奸疏,云他见父上本有名,故一做官也就上本。福清救予云,郑鄤三吴名士,今满朝耆旧无不重其为人。故其揭云,郑鄤亦三吴之名士也,今年选入馆,皆庆为得人。逾日而旨下,俱降二级调外任用,谢恩辞朝回籍后补。文长洲参客魏交通事,留中不发,郑谦止继之,因而同罢。自是谦止一生大节,读者正须着眼。即此类推,纵小德出入,决非杖母之人矣。
以十月初六日出都,途中过邯郸县,见道傍有坊,署“黄梁仙迹”,与湛持下车入谒。初过醒心亭,方塘湛然,庙祀吕祖,后为卢生睡像。湛持题绝句壁间,予未及也。出仍憩醒心亭,忽闻空中鹤鸣。时道士在傍,湛持问:“此间有鹤乎?”道士云:“此县中总无鹤,况此郊外僻地。”予向空祝:“仙翁,若此鸣为我两人发者,愿仙翁更令鹤鸣。”俄而长唳三声,音节嘹亮,舆皂(55)无不骇然,予与湛持乃作礼仙翁辞行,舆中成八句。
是年,次子喆(56)生,府君命小名谏孙。予至家府君命仍行新第之礼,得句云,“仍呼游子挂宫袍,尚忝(57)微官皆主泽。”盖实录也。府君率予展(58)墓、告庙,合族拜谒尊戚,岁内俱竟。
天启三年癸亥,年三十岁。
正月吴安人率予至宜兴,展外祖太史后庵公墓。游龙池,得娑罗树一本,长可寸余,盖娑罗子坠地所自出也。二月归,同室人展外父惺莪公墓,遂至外家山桥。
三月逆奴启行讼府君于按使者,盖有大力者主之。然奴之实不可掩,又诬杀其第四子。不知其子自靠府君未三月,府君悟为逆孽,遂屏之不复用,自死于家。府君久不入公府,与逆奴理皆予代之。按君潘公批云:“以仆讦(59)主,真三吴大变也。”凡一年始结。
吴安人为予买宅于郡城之大南门,母姨夫何仲昌之所售也。府君与仲昌立契,实吾母主之。
为长男珏聘于张氏文学张星高之女。
天启四年甲子,年三十一岁。
予向学诗而不专,是年料理一遍,讨究原委,乃知东坡所云,当熟读《国风》与《离骚》者,此入门正说也。夫子独许商、赐(60)言诗,此说诗之法,亦即作诗之法。故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若至今日,应酬盛而关系微,可为下流矣。夫意所欲言,言之而可无不尽、可不必尽者,莫如诗。予自是始好为诗。
买小山于三山,去无锡二十里,四周皆湖,状如金山,小而露耳。予乐之,结茅五楹,时挟一帙(61)为浃(62)旬留,看雪看月颇绝胜。同年郑大白署曰“三山隐庐”。
为次男喆聘于韩氏韩不挟之女。不挟从予论文,甲子闱卷出,决其为魁,果中第七名,相传以为奇。不挟有女,与次子年相若,遂缔盟。韩不挟名锺勋,崇祯辛未进士,湘潭知县。
是年九月,二魏表里大翻世界,诸君子之难作矣。
天启五年乙丑,年三十二岁。
珰祸既作,闻逻卒四下东吴,府君安人命儿且当晦迹山水之间。予宿有浮海愿,遂往海上。是游之胜者,宝幢礼阿育王塔、葑山礼弥勒佛塔,所至皆有诗。将渡海而不果,闻珰祸甚烈,恐为家门之累,乃还。九月室人生女,府君命小名银华。甫期月,中丞许定于公为其子之溥纳采(63)。
天启六年丙寅,年三十三岁。
张按君遗书云:“都中盛传《六君子传》及《黄芝歌》,出文郑之笔,祸且不测。”《黄芝歌》实予所作。闻北司狱神前产黄芝六叶,而六君子适当其时,适符其数,作歌纪之。同乡显宦为逆珰奴,遂以之为贽於逆。若《六君子传》,不知何人所作也。诸君子之过者,予皆不避形迹,周旋送之。府君安人甚以为忧,亟命予避地。予以西江多异人,就访之。过赤山埠,遇卖笔老者相从十日,甚异。小憩龙沙,遇风道人。同万美叔访道印山。至庐山结夏(64),遇一庵,嘱予永断世念,提撕(65)悲切,予不能从,以及于此,每一念之,惭负无地。凡予游迹所至,皆有诗。
天启七年丁卯,年三十四岁。
北来者传祸不测。府君、安人同日往海上进香。以二月得报,乃织予入顾同寅案(66)中,与陈仁锡、文震孟俱削职为民,追夺诰命,永不叙用。后查爰书(67)中初无予名,忽旨中票出,此亦从来未有之事。后又见钦定逆案门克新项下,有累及三词臣语。岂克新疏中有予名乎?然克新疏至今未见也。夏归省,不敢见一人,戴京帽者昼夜守予门。仍避地至西江,渡梅岭,至粤东,憩五羊城。陈秋翁前辈、梁森朗同年欢然道故。遂游罗浮,登飞云绝顶,听天鸡一鸣。患难中乃得山水、朋友之胜,所至皆有诗。九月闻圣主龙飞,始作归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