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回到了我们最初秘密购置的那栋郊外的别墅,里面的装修和摆设比起我赌气离开的时候没有多少改变,室内依然整洁如新,桌子地板一尘不染。
我的人生就像是一个圈,总是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我仍然是个背着吉他一无所有的可怜人,被他带回了这个最初蛰居的房子里。
他比起十五岁那年要对我好很多,而也正是因为他这样毫不吝啬的温柔和纵容让我心里最恶毒的灵魂终于被彻底唤醒了,也许人就是这样可笑的动物, 爱着不爱自己的人就百般乞怜万分乖顺,但又要当那个人好不容易转而对自己真心以对的时候,将曾经的付出和承受的委屈都要千百倍的讨回来。
他的工作比起当年为乐队监制的时候似乎轻松了些,常常都可以整天呆在家里,医生给了他很厚的一摞恢复注意事项和清淡之极的食谱,我因为听不到声音所以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对待不喜欢事物最简单的态度就是一言不发。
而他无条件的温顺脾气简直让我有在透支某种昂贵资源的错觉,不吃饭就一遍遍热了端来,每天的复健不管我如何暴力拒绝都会进行,开始的五个月千方百计地阻止我上网,甚至买了大量精致的画册一本一本陪着我看,等到风波差不多过去才让我在他的监视下看了几页新闻——那时候已经没有媒体再提及我的事了。
过去的我做梦也想不到他能毫无怨言地为我做这么多事,失聪之后我多年被压抑的阴暗面完全爆发,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于是便开始寻找其他能够发泄的方法,除了几乎天天都会进行的冷暴力,身体缺陷让我常常会产生极端消极的情绪,我觉得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废人,这种情绪让我失眠,厌食,并且有几次试图自残。
他不厌其烦二十四小时呆在我身边,我无所事事他就一样沉默地坐在我对面什么都不做,我无法入睡连夜望着天花板,他就也一动不动地清醒着陪我,这样毫无意义的生活让我很想痛哭怒吼我觉得烦躁我很想说你去死吧要不然你让我去死,我不觉得我们这样互相折磨能有什么除了毁掉两个人之外的结果,但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有的时候会在我耳边说非常漫长的大段句子,而我却只能接收到那些拂过耳畔的微风般的气息。
就这样过了很久,几个月或是几十年我不知道有多久,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的时间是凝固的,一天就像一辈子那么长,而一整天又像一秒钟那样迅忽。
那一天傍晚我从画册中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正在俯身按书桌上CD播放器的按钮,我才警觉他有很多次都在瞒着我偷偷听音乐,无法理喻的怒火只是刹那就完全控制了我,我无理取闹地将这种再平常不过的行为视作是对我的嘲笑和侮辱,我把撕毁的精装书扔在他脸上,那时候失聪太长时间的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像动物一样可笑地怒吼着没有意义的单音节抬手示意他滚出去,我看着那锋利的纸张将他的脸划伤流出血来,这段日子以来我很少认真地看着他的脸,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他比起曾经竟然苍老憔悴了那么多,t恤外面的颈侧还有我某一天发疯咬伤没有愈合的痕迹。
他脸上带着诧异却站着没有动,表情愈发痛苦和哀沉,我发现我竟然很享受他这样的神色,我就像个病态的疯子一样一次次撕开身上伤口用自己的痛苦去折磨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人,唯一的人。
我知道我没有他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复杂的一生也无非就用简单的一句话就能概括——没有任何人爱我。
所有的亲人都早已在天国团聚,就算我曾有过上百万的注册歌迷,就算曾有无数人尖叫流泪说她们爱我,但又如何,当我穷困潦倒一文不值的时候我身边却还是只有他一个人,这个曾对我冷笑,曾让我滚出去,这个曾面露失望仇恨好像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人。
但最终永远都只有他会回来救我,只有他在我彻底陷入命运洪流中沉沦的时候仍然像最初那样向我伸出手,只有他不论我变成什么恶心的样子仍然不肯放弃这个我都已经全然绝望的自己,我本来就是个完全配不上他的人,更不要说是如今的这幅样子,我一方面想让他离我远远的不要再被我拖累,但另一方面又惧怕他真的不要我,所以才百般无理取闹发疯胡来以此求证他的确还会呆在我身边。
头脑中一片混乱,我保持着手指门外的动作没有动,他站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最后竟然真的从我身边缓慢地走过去,我余光瞥见他不动声色的脸,那双纯然黑色的眼睛黯淡着,万分之一秒的擦肩而过我没有从中读出任何感情。
我没有回头也听不到声音,但却还是知道他离我而去的事实,我无比期盼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最后一个拉着我拽着我让我坚持苟活的人也终于对我放开了手,我终于有勇气,能放任自己沉入河底了。
满室狼藉中我错觉听到了自己撕裂的笑声,我蹲下去看着脚下被自己撕成碎片的精致图画,那上面残破扭曲的面孔讥讽般与我对视,而我发觉自己泪水猛然砸落在手腕上,蜿蜒出一路冰凉。
21``
那天晚上我擦干眼睛之后又自己爬起来将地板上的碎片打扫干净,他用心想过很多让我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比如画画和做简单的设计草稿,并且买了很多相关的书籍,我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好好做一点,他对我的夸奖从不吝啬,并且很多次试图告诉我其实我不做音乐做别的也能很出色,但我还是走不出自己既定的牢笼,我觉得自己如果去做别的那就不是我了,所以在他每次提出这样的话题时,我都会怒不可遏愈发变本加厉地暴躁起来。
他的书桌上曾经全都是关于音乐制作的专业书籍,但不知何时还是已经全部换成了保健和心里健康的大厚本读物,记忆中他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出门工作了,我知道他为我付出了多少,但愈是如此,我就愈想让他快一点脱离我这个不断毒害他人生的罪魁祸首。
医生曾很严肃的跟我说过有很多失聪的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并且严厉地要求我学习手语至少要先学会读唇语。我看到医生的眼睛在若有似无地撇着站在诊室外面他模糊的背影,然后又严厉地盯着我的眼睛,在手写板上写下不要用自己的缺陷当成伤害别人的借口这样锋利无比的句子。
太晚了,我知道,但已经太晚了。
我早就在被疾病而判死刑的时候就已经完全陷入了全然的自弃和消极,我不想从这地狱出去,但同样也不想让紧紧拉着我的他进来。
身边的播放机还在不断地旋转着,机器真是单纯的存在,它们并不在乎你是否会对它的工作有所回应,一直无怨无悔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直到有一天被替换变成彻彻底底的垃圾。
我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听过这世上的任何声音了,我都快忘了能听到声音是什么感觉,我忘了鸟儿如何啾鸣,忘了琴弦如何被拨动,忘了雨水如何敲击屋檐,忘了树枝如何在积雪之下呻吟,也忘了他如何伏在我耳侧呼唤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这一生,我还没有听过他对我说那个字,我也没有听过任何人对我真心说过那个最简单的字,我能听到的时候他没说过,想必此后,也不可能再听到了。
我将手放在震动的音响表面,复合木材激烈地颤动着就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向我传达那音乐中的旋律,麻木的痛感从我的手心一路传播到心脏,我站起来将耳朵贴在发烫的网罩上,依旧是什么都没有,空气无声的战栗让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于是猛然直起身按了停止键,碟片从播放机里弹了出来,我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张印在CD表面的,阴枭桀骜的脸,他森然望着我,明黄色的眸子里立着一只倨傲的乌鸦。
这屋子里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任何会激怒我的音像制品,我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在听的其实是我的碟,在下一瞬我就明白了,他只是想试试能不能依靠这样笨拙的办法唤醒我的听觉,他比任何人甚至比我自己都渴望我能恢复听觉重获新生,我却一直在曲解他的努力伤害他为我事事着想的心,我浑身颤抖将那碟片从机器里取出来,彻骨的愧悔在这一秒将我凌迟了一万次。
他是如何对我的,而我又是如何回报他。
但恶者的忏悔往往都是在来不及的时候才会出现,如今我也只能抱着无以挽回的苦痛等待最终审判的到来。
天黑下去了,没有声音的夜晚是一个无处不在的魔鬼,我试着蜷缩角落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但失聪第二天就被他带回家到今天我还没有独自一人过夜的经历,我恐怕他是不会回来了,但就这么呆在这里我怕我会不知何时窒息而死。
我恍惚着出了门才发现下了雨,那天的暴雨来得无比突然,宛如崩溃般倾盆而下,我没有带雨具甚至连鞋都没有换,太久没有独自出门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在瓢泼大雨中独自走着,甚至希望雨能下得更大一点就这么把我淹死。
然而我再一次没有如愿,才拐出第一个路口就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那人将我向路边狠狠一带,大灯晃眼的轿车就擦着我的衣角飞驰而过,我心下狂跳,脸已经被按在他湿透的胸前。
我绝对安静的世界里就连这耳畔胸腔中的心跳声都无法传达,那只按着我后脑的手掌炽热却颤抖着,无尽的雨水冲刷着我的心和视线,我看到了他湿淋淋的裤脚和掉落在一边的购物袋,洒落的燕麦泡在肮脏的雨水里,里面还在缓慢地滚出湿透的番茄。
那一瞬我终于在他胸前不顾一切地痛哭起来,我终于明白原来我这二十四年忍受的一切苦难,都是为了等待这个人的救赎。我的孤舟我的风帆,我在这洪流中挣扎至今的力量,都是这个人赐予的。
我抱紧他与我一样战栗到无法自持的肩背,我攀着他的脖子对他说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句子。
我祈求他不要再抛下我了,我语无伦次我恐惧地快要死去快要发疯,我害怕再次无以为依我害怕在这死寂又茫茫的世界中孑然一人。
而他回以我的我这一生最炽烈的亲吻,他吮吸我无声的唇齿就好像要将他想说但我无法听到的话通过口腔传达给我,而我贪婪宛如汲取沙漠中水源一般吞咽着我赖以生存的津液。我爱他因为我没有选择,也因为他选择了我。
这是我最后的稻草,这是我最后的庇护所。
这是能让我生,抑或死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