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璎吧 关注:55贴子:2,109
  • 3回复贴,共1

【Myi麦璎·小说】《山上的旗子》——文/麦璎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发表于《文艺风赏》2011年4月刊。
是最早发表的作品,也是代表作之一哟。


1楼2014-05-26 19:27回复

    1
    我终于从护士手里举着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时,脑子里除了“我靠”之外,什么词都没反应出来。这也很奇怪,我以为自己会用更加粗暴的语气来形容目前的样子,平时嘴唇一动就能骂出来的粗粝的脏话,好像随着我流出去的血一样消失殆尽了。
    不过,且不论我丧失的血液和骂娘的习惯,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活过来了。我回忆着我和汽车相撞的场景,被掀到半空的那一瞬间,我隐约看到了自己的血。如果血流得够多的话,我觉得那时候我简直就是一朵娇艳的焰火。如果真的被炸弹的气浪炸飞,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
    我开始想象这里是战地医院。护士不是来测量我的血压与脉搏,而是来告诉我最新的战况的。我奋力起身想扛起刺刀找我的兄弟,被漂亮的护士不由分说地按回散发着霉味的床上,这么几个回合下来,她就会用她的吻来做我的镇定剂。而我的兄弟西泷,此刻还在战壕里跟敌人死斗。
    不,不对。
    西泷不在前线,他也在战地医院里。
    2
    西泷比我早入院,他的病是两个多月之前浮出水面的。我本来是打算上这儿看他来着,谁能料到我就这么也把自己折腾了进去。我动不了,没法去西泷的病房找他,我整天整天地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傻看,数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但这样看得再久,天花板也变不成天空,墙皮也变不成迁徙的鸟。
    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对,因为这该死的太阳刺穿了我的睫毛,我扯了一张报纸盖在脸上,油墨味儿钻进我的鼻子。我正想着我终于也成了个闻着墨香的文学青年时,西泷走进来哗一声掀开了我脸上的报纸。于是我重新活过来了。
    我看见西泷脑袋上顶了个假发。头发估计是剃了,他又不乐意戴帽子,就整了顶假发戴上。那发型有点儿偏长,又乱,西泷脸小,戴他脑袋上就只看见头发看不见脸了。
    他没死,我也没死。这可真他妈好。
    西泷伸手戳着我左腿上的石膏,又摸着我额头上的纱布,这么着,他把我身上的伤处都欣赏了一遍,然后一屁股坐在我床边,跟个好人一样地又开始给我头头是道地讲他的贝拉维勒高地战事。要不是他身上穿的那身扎眼的病服,我可真想支使他去帮我倒茶,之后再去帮我买医院食堂的肉包子。
    但是不行,我知道西泷是病人,还是个重病号,今天还能说能笑,不知道哪天就被扣上氧气罩送到急救室,然后脸上盖着块白布让人推出来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就觉得难受得无可复加。因为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尤其是在医院里,我甚至在梦中都看到了死神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游荡,正在寻找今夜该去亲吻谁的脚尖。
    一旦死亡被确定在未来的十年以内,这种恐惧感便日复一日地强烈起来了。
    3
    西泷差六个月满二十岁,但看起来像是差十个月才满十六岁。我住二零八,他住二零九。我那室友整个人就是一本法制全书。一回屋便立马上床拉帘开始背英语或者党课。我在屋里听歌打游戏,他不干,非说我鼠标的声音影响他学习。这么的,我没事就往隔壁二零九跑,跟西泷一块儿看电影,打游戏,我们是CS里的英雄,同时还是冒险岛里的人妖。我说我屋里那人成天看着英语单词自慰,他哈哈哈地大笑。我知道他那室友也是个要命的货,成天从这个妞泡到那个妞,每回让妞给甩了都喝一通酒吃一堆羊肉串最后回寝室哭。西泷说他每回谈恋爱那不是谈恋爱,就是又想喝酒吃羊肉了而已。说完这个,我们互相看看,咂咂嘴,双双站起身来决定出门去喝啤酒吃羊肉串。
    我们坐在烧烤摊跟前,自己拿一小炉把羊肉放上面烤。西泷说要是在荒郊野地烤鹿肉估计也是这感觉,我说差不多。
    西泷这个人,总爱把平时生活里的情景搬到一百年前的战场上。他无数次百倍认真地跟我说他不该活在这儿。他说他是将军,怎么着也得是个上尉。他应该举着枪和刺刀骑在马上,再对身后的土地气壮山河地吆喝一声。
    “那才是我该过的日子。”他说。
    我捏了捏他的胳膊,说:“就你这样根本扛不住枪杆子。”
    “那时代,比我弱的人都上战场了。”他说。
    “那是挡枪子儿的。”我说。
    “就算让我挡枪子儿也行。”他说。
    我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他咬了下嘴唇,把剩下的半瓶啤酒灌下去,擦了把嘴,认认真真地盯着我,说:“韩智,我告诉你,要是让我挑死法,我就想一个人死在战场上。和诸多一样的的尸体混在一起,让冷风吹着,雪冻着,来年化了给秃鹫吃。一百年之后立个碑,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名字,那里面有我的名字。我跟这世界就有关系了。”
    我又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就是他这辈子的梦想。
    “你去参军去多好。”我说。
    “不呢。”他果断地摇摇头,“多累啊。”
    我白了他一眼又踢了他一脚,他揉着腿嘿嘿地笑。
    西泷特爱想象自己是军人。当代的不行,就非得是一八几几年的,中国的不行,非得是欧洲那边的,而且最好是德国的,就因为他喜欢那身儿军服。他想穿那身衣服,他做梦都想去打仗。可是他还有个女朋友,我问过他你要是去打仗了你女朋友可怎么办,他说让她等着呗,等不到我可以等我的信,我在战斗的闲暇用血给她写信,就写在绷带上,我写情诗。这么一来女朋友又高兴又感动,我还能在战友里落一个浪漫的战地诗人的称号。
    “你女朋友可真可怜。”我说。
    他女朋友在外地上大学,两个人一年里有三个月能见面。我看过照片,是个漂亮女孩儿,于是我总跟西泷说让我见她一回。于是到了放暑假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终于一块儿出去玩了。我跟他们在一起时,总能觉得自己本来索然无味的人生一下子妙趣横生起来,天空都比一个人的时候蓝了几倍。这是最让人觉得高兴的地方,虽然我整天说着孤独怎么样怎么样的强调着孤独的美妙之处,但我其实早就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就一个人也能好好过日子的。所以,我也就真厚着脸皮去当了他们之间的电灯泡。每次三人约会结束后我回到家里,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一个人,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寂寞无比。仿佛世界原本是满的,但突然又被掏空了。我又成为了浪费空气和食物的一个东西。对,连人都不算,就是一个东西。
    这个说法是从西泷那儿学来的,他总是说“我这个东西”这样的话。
    这回结束了三人约会之后,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去拿着情侣票看电影,我没理由再当电灯泡了,但也不想回家,就一个人在步行街上瞎晃荡。认识西泷之前我就一个人瞎晃荡,台球厅,游戏厅,网吧,大不了一个人坐夜班火车。我一直想从这些无聊的东西当中找出什么乐趣来,或者说得再伟大一点,我想从这些东西当中找出我活着的目标来。不过一点儿用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按照它们的规则有条不紊的运行着,而我也按照我二十年的生活方式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我诚心地想要个突破,但我扛着枪,不断地朝围绕着我的生活方式射击,却死活都打不出一个突破口来。
    于是我想起来西泷没完没了强调着的上世纪战场。我想跟他说来着,其实根本用不着回到什么上个世纪,我们现在的生活无时无刻不是在作战的。跟生活作战,跟昨天的自己以及未来的自己作战,但敌人好像永远都无懈可击,遍体鳞伤的永远都只是自己。
    我开始思考,西泷所说的“一个人死在战场上”是否就是指这种状态。
    4
    十月份的时候,我们赶上了一个十一天的假期。西泷打电话给我,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玩一个特刺激的游戏,我一听“刺激”两个字,顿时觉得所有的血都涌上来了,我想都不想地答应他说没问题,于是他带我来到了一个颇为偏僻的地方,那儿有趟铁轨,我简直怀疑这样的铁轨上到底会不会继续行驶火车。
    西泷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到铁轨上,自己站在我前面。他说火车来的时候我们会有感觉,在它无限接近我们的时候再躲开,这个游戏叫“闪火车”,从外国电影里学来的。在电影里玩这个游戏的是几个小学生,不过没成功就是了。
    “……死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被同伴早早地就拉下铁轨了。”西泷耸了耸肩膀,“你害怕的话你就先跑,但你可别拉我。”
    我又踢了他一脚,说我才不先跑了。
    大话虽然说了出来,但火车开过来的那当口儿,我觉得脚底下咣当咣当地就跟地震一样。火车碾压过我的身体时的那副场景冲进了我的脑袋里,我想那一定比新年时炸裂的红色炮仗还要美。但是炮仗是用来庆祝的,我的死什么都庆祝不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简直是连滚带爬地从铁轨上跌到旁边的土地上的。然后我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见火车行驶过的地方扬起了厚重的沙尘,弥漫开的沙尘把西泷的身子几乎遮盖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的表情竟然精妙地浮现在我心中。他微笑的样子像个高傲的使徒,火车就是即将射穿他的心脏的子弹。
    我变了调地喊西泷的名字,火车从我面前疾驰而去,飞起来的沙尘扑了我一头一身,我抹了一把脸,玩命咳嗽,咳嗽完了我看见西泷坐在铁轨的另一边,抱着膝盖冲我笑的阳光灿烂。
    “你他妈的可真是……”我揉着太阳穴,发现额头沁出了不少冷汗。
    “好玩吧?”他还笑。
    “好玩个屁。”
    “这可是难得的死里逃生的感觉。”他说。
    我不再理他,站起来抖抖一身的土,说要回家,但他不让我走,非说今天是他阴历生日,让我跟他去他家里一块儿过生日,我不去,一个劲儿地说他神经,他还是拽着我不撒手,最后拗得没撤,我使劲甩开他的胳膊,无可奈何地说行,那大爷最后赏你半个小时。他嘿嘿地笑起来。


    2楼2014-05-26 19:27
    回复
      最喜欢这篇


      7楼2015-05-30 22:16
      收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