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再回忆起与你之间的种种，首先浮现出来的还是那个初秋的下午：天空是纯粹的蓝，我和你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空气中有好闻的油画颜料味道，铅笔和画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你安静的在画纸上勾勒出静物的轮廓、扫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那天的阳光刚刚好，温度刚刚好，有不知名的鸟类温柔鸣叫，能听到树叶被风吹落坠在地面的声音。
如果真的投入精力在画画上，就会觉得时间飞快，金在中正在努力突出衬布质感的时候余光瞄到郑允浩站起身，以为他要走了，就没太在意。下一秒头顶的电灯被打开，闪了两下之后投下明亮的光，金在中抬头看见他又走回来坐下，两根手指捏着铅笔指指窗外：“天黑了”。
　　他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画室里除了自己和郑允浩之外，只剩下另外一个同学，和依然沉浸在油画世界里，不修边幅的老师。
　　天空呈现出不常见的紫灰色，云边泛着红。起风了，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枝桠摇摆，树叶簌簌飘下。路灯刚被打开，照出一片片的暖黄，在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天色中不太明显。下午的课已经结束，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在校园里，金在中看着窗外的景色，听着耳边郑允浩铅笔来来回回的沙沙声响，突然有点沉浸在此刻的时空中。紧接着郑允浩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失神。
　　郑允浩接电话的动作相当飞速，声音压得很低，并且由于此刻画室太过安静，他的低音凭空生出许多温柔，耐心安慰着电话另一端的人。
　　“没关系……周末我再去找你吧……嗯，我知道，没关系……礼拜天我打电话给你。”
金在中用膝盖想也知道是他那位去向不明的女友打来的。他转过头去看郑允浩，那人挂断电话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模样，看不出任何情绪。
　　于是气氛有些尴尬。郑允浩不出声也不再画画，低头看着手里的铅笔发呆，金在中在这种明显的颓然里不大自在，觉得好像是窥视了别人的隐私，脚尖轻轻蹭着画架琢磨了一会儿，想着能找点什么话题打破这种气氛，三十秒后干净利落地放弃。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不经意在郑允浩的画板上扫了一眼，内心马上浮现出的OS是“哇靠，不是吧”，附带三个特大加粗体感叹号。
　　他画得非常好。
　　不是可以简单用漂亮来形容。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静物场景，在他笔下变成沉静淡然的存在，不张扬，不刺眼，却足够让你无法忽视。没有大刀阔斧的线条，没有黑白效果的强烈反差，整个画面就好像蒙上了一层细腻柔和的光，使画面上所有不同质感的物体——不管是那块柔软的棉质衬布，或者坚硬清脆的釉罐，甚至是那几朵散落的小小雏菊——不显突兀，就那么淡淡的存在着，阴影融进幕布后那一片通透的灰。
　　金在中顶着满头的惊叹号站在他身后，对这个人进行了新一轮的审视。五分钟之后郑允浩终于觉得不对劲，转过头来正好看到金在中一脸严肃地站在后面俯视自己，吓了一跳，身体往后缩了缩，有点懵的表情，小孩子一样。金在中将这个反应俯瞰进眼底，噗嗤笑了出来。
　　郑允浩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举动有些滑稽，左右看了看，小声问：“你做什么？”
　　金在中叉开十指做九阴白骨爪状：“偷袭你。”
　　郑允浩抿起唇，似乎是笑了笑，“你的画结束了？”
　　“嗯，本来就是短期作业，到这个程度也差不多了，再画下去没意思。”
　　“嗯。”
　　金在中双手抱肩歪着脑袋看他，“你是要画长期的么？”
　　“中长期，好久没画了，找找感觉。”
　　对话到此结束，金在中退后几步站得远了一些，眯着眼睛检查自己的画面效果，这会儿又觉得这个郑允浩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的人。
重新找回对时间的概念之后饥饿感突然变得很强烈。金在中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叫上郑允浩去餐厅，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之前同班的哥儿们约他吃饭，说要介绍新交的女朋友给大家认识。
　　金在中应了两声挂断电话，转头问，“喂，朋友叫我去吃饭，要一起吗？”
　　郑允浩没转头，捏着铅笔在画纸上来来回回，“不了。我等一下还有事。”
一个下午下来，沾了满手的铅灰，衣摆也被蹭得有些脏，好不容易洗干净了手，走出艺术楼时天色又比刚才暗了些，但金在中还是一眼就看到郑允浩的身影，磨白的牛仔裤，简单的浅蓝色衬衣，袖口卷到小臂，正穿过操场向体育馆走去。金在中远远看着，心想这人挺不错的啊，不知道女朋友长什么样，他应该喜欢那种高高瘦瘦的类型吧……五秒钟后金在中被这个三八的念头吓了一大跳，连连甩着脑袋，又看了眼那个逐渐消失的背影，小声嘟囔了一句“走得还挺快。”而后自己也加快脚步朝餐厅走去。
　　◇◆◇

如果用树叶来形容的话，这个画面是我连脉络纹理走向都能准确记起的。天色灰暗，我站在艺术楼的台阶上远远看着你，刚洗了手指缝还沾着潮湿水汽；初秋的晚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有种不合时宜的恍惚感；你朝前走着，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擦肩而过，脊背挺得很直。你经过一盏盏的路灯，身体被橘黄的灯光和静谧的灰夜交替笼罩，影子静静地跟在身后，显得有些孤单。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深刻的回忆，但多年之后重温这个情节时我才突然发现——那时我在潜意识里排斥的一个事实——那个时刻，远远地看着你的背影，竟让我对你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我记得那年夏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那时候刚开学，我和你还不熟——有次午休我睡不着，就索性拿出本子练速写。对着斜前方女生睡着的侧身自顾自画得极有感之时iPod没电了，我心里有些烦，随手扯下耳机塞回口袋，这才发现教室里竟然那么安静，如果忽略窗外的蝉鸣，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安静到我能清楚听见你呼吸的声音。柔和而动听，就像是一首在你的指挥棒下平缓奏出的晚安曲乐章。
这是郑允浩持续旷课的第四天。
　　金在中内心原本有些小小的希望，希望重排座位这件事不要成真，他其实也并不大清楚这份隐隐的期冀是因何而生，又或者他也不是很愿意想清楚，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愿望很遗憾地破灭了。第二天晚上班主任硬梆梆地板着一张脸宣布所有同学在走廊集合，金在中幽幽叹出一口气，拍了拍陈晨的肩膀，“走，出去等。”
　　一分钟后俩人站在教室的后门处，陈晨向里面扫了一眼，第一名的那位同学正在第二排和第三排的座位之间犹豫着，显然拿不准哪个位置更有利。
　　“切，整个教室一共就那么大，坐哪不一样啊。”陈晨撇嘴表示不屑之。
　　金在中笑着摇摇头。
　　陈晨继续嘟囔：“这阵仗整的，跟新皇登基似的，待会儿我进去是不是还得三叩九拜高呼万岁啊？”
　　金在中继续笑。
　　“在中，哎，在中，我说话呢，你怎么不理我呀。”陈晨皱着眉头装可怜，一副欠抽的模样。
　　金在中最受不了他这个表情，一把把人推开嘲道：“待会儿你进去的时候，可能得向全班同学三叩九拜。”
　　“讽刺我名次倒数是吧？”陈晨两眼一瞪：“我这倒数也是有水平的，不偏不倚，刚好是倒数第四，剩下的那三个就比较尴尬了。”
　　“为什么？”
　　“笨，大家一般都说，倒数前三名怎么怎么样，很少有人说倒数前四名怎么怎么样的嘛。没我什么事儿嘛。”
　　金在中没说话，抱肩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打量，心想这么无聊的话都能说出口，莫非真的是受打击了？紧张了？
　　这边还在思索，陈晨又凑过头来问道：“在中，待会儿你要坐哪？”
　　金在中抬手指指原来的位置。
　　“呜……我也想。”
　　“我觉得这个选择权不在你手里……”金在中仰头长叹，对他进行恶趣味的攻击。
　　陈晨一爪子呼他脸上：“滚蛋！”
　　没过一会儿金在中就听到班主任叫自己的名字，他直接从后门进去，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付老师似乎是有些不满，扬着手里的名次表：“金在中，你坐前面。”
　　“啊？不用了老师，我坐这里挺好的。”
　　付老师看他一眼，更加的不满，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继续叫下一个。金在中朝陈晨做个鬼脸，拿起笔继续写刚才没做完的那道数学题，还没算到一半，就听到班主任喊“郑允浩”。
　　金在中没抬头，手顿了一下，然后听到她自顾自地说：“郑允浩还没来？那这样吧，他是第九名，第二排靠窗的那个位置留给他好了。”
　　失望其实分很多种。
　　有一种失望大概是，没有眉头紧锁的沉重叹息，更没有哭天喊地的戏剧性。只不过，握着笔的手稍微握紧了一下，随即又快速松开，还怕被人偷窥到手上的小动作似的，故作无谓地转两下笔。只是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到摆在面前的函数图上。
全班一共47个人。排位置大概用了三十分钟。期间有两个女生试图坐在金在中身旁，都被他淡淡的一句“这有人坐”给格挡了回去。等终于听见陈晨被叫到时他低头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个蠢货，还真够靠后的。
　　陈晨倒是非常自觉，甩着舌头直奔过来一把搂住他，“在中！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和我分开！”
　　金在中闭眼深吸一口气，“把你的手从我脸上拿开。”
　　“我刚在外面都看到了，那两个女生就是喜欢你嘛，你干嘛那么无情赶人家走。”陈晨无耻的得了便宜卖乖。
　　“关你屁事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因为舍不得我这么个好同桌啦。”
　　金在中抬起头，缓缓地把眼白翻进天灵盖。
　　“不过这次允浩可够倒霉的，被指定到第二排去，在后面坐着才爽嘛，前面睡觉都睡不安稳。”
　　“郑允浩这几天怎么没来啊。”漫不经心的，好像随口问出一样。附加一个懒腰，能够看起来更加不经意。
　　“我也不清楚，前两天给他打过电话，好像是家里有事。”
　　“怎么了？”金在中心里一紧。
　　“不知道，他没说，我也不好多问，不过他明天应该就回来了。”
　　“哦。”
排完座位后的第二天，月考试卷也陆陆续续发了下来，接着就是惯例的试卷讲解。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十分钟后，数学老师终于讲完了最后一道大题宣布下课。陈晨扔了试卷撒腿就跑，开玩笑，女朋友等急了怎么办。金在中笑着摇头，收拾东西时顺便瞟了一眼郑允浩的新座位。和自己在一个竖排，都是靠窗的位置。前后隔了四个人。
　　依然空着。
　　他桌子上的课本和试卷凌乱地堆着——课本是陈晨前一天给搬过去的，很没良心的随手一扔就不管了，抽屉里的东西也被胡乱拾掇一番摊在桌子上，金在中站起身，看到一面小镜子正躺在那人的桌面上反射着刺眼白光。
　　后门在晚自习刚上课时已经被锁了，金在中朝前面走去，经过第二排的时候扫了一眼，刚好看到郑允浩146分的英语试卷摊在桌面上耀武扬威。
　　金在中心想我靠，原来下午英语老师说的全级最高分是他？于是又把人深深鄙视了一番。

我曾经做过一个十分幼稚的梦。
　　梦里面，你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献宝似的拿给我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全是那些年我送给你的各种各样的东西：生日时送你的打火机，圣诞节时送你的围巾……还有某次我们两个一起在交通路新开的那家西餐厅吃完饭出门时，服务生递过来的小小纪念品，装在浅绿色的小纸袋里，是一本印有餐厅Logo的便签纸。我甚至还看到了高二那年当你说你要努力背英语单词时我顺手甩给你的大学英语词汇便携本。扉页上还留着我当时豪气万丈的题字：“TO郑允浩：好好学习！报效祖国！”
　　梦里还有你当时望着我似笑非笑的表情。单词书被你从胳膊下抽走然后用书脊狠狠敲在我脑袋上，接着两个人笑骂着打成一团。醒来时我还是笑着的。
　　其实那套画笔后来被我弄丢了。我放在画室里，却不知被谁拿去用，然后就再没还回来。再后来我想重新买套一模一样的回来，却被告知那一系列的已经不再生产。
　　那套画笔是为数不多的你送我的东西之一，就那样丢了，好像牵在你我之间的线又生生的断裂了一根。
第二次月考结束之后学校放了两天假，返校的那天傍晚陈晨和李临在寝室里大打了一架。金在中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第二天早自习快要结束时，李临黑着脸走进教室，又过了一会儿金在中才看到陈晨进来，也是一脸的怒气冲冲，嘴角还有些青紫。郑允浩跟在后面，依旧淡淡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你又怎么了，谁又惹你了？”陈晨刚坐下，金在中就开口问。
　　陈晨冷哼：“别提了。”
　　“你脸上怎么又挂彩了？该不会你刚刚又和李临打架了吧。”
　　陈晨怒极，桌子一拍：“我靠，他先惹我的。本来昨天打完架就没事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打就打了，结果刚才训练结束在更衣室的时候他又挑事。”
　　“别生气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你是没见他那德行，”陈晨到底还是顾忌着李临就坐在自己不远处，不想把事情闹大，压低声音怒斥：“一个劲儿的拿话噎我，要不是允浩拦着，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
　　金在中无奈：“行了，知道你厉害，别生气了。”
　　“呼……”陈晨长出一口气，又突然睁开眼把脸凑了过去，“嗷！在中，就知道你最好了，还有你安慰我。”
　　金在中一巴掌盖在他脸上把人推得远远的：“你别恶心我啊”。
　　这一巴掌刚好碰到他挂彩的地方，陈晨疼得呲牙咧嘴，金在中瞧着好笑，收回手问：“说真的，你俩到底为什么闹这么凶？”
　　“其实都是小事，吵两句就算了，他就一直得理不饶人地揪着不放，”陈晨撇撇嘴，又朝李临的方向剜了一眼，“还好上次调座位时分开了，不然我得被烦死”。
　　顿了顿他又做出一个简明的总结：“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你俩也别闹太过分了，这样下去还怎么打比赛。”
　　陈晨顿时炸毛：“谁和他闹了，他先惹我的！”
　　“行行，好好好，都怪他行了吧？”
　　陈晨哼了一声又接着说，“李临这个人比较怪，虽然一起打球，但他不太和我们玩的。”
　　“那郑允浩呢？”
　　“他怎么了？”
　　“郑允浩也不怎么爱理人呀。”
　　陈晨又露出一副贱兮兮的表情：“啧，郑允浩那个闷骚，我早把他吃的死死的了，哇咔咔！”
　　金在中满头黑线，正想继续背英语单词，又听到陈晨很认真地说：“其实他只是不爱讲话，可能是因为家里的关系，不过我们几个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金在中其实很想问一句“他家里怎么了”，但又觉得私事不好打听太多，于是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了口。他一直觉得郑允浩是那种心里藏了很多事的人，没人能够分享，并且似乎他也并不需要别人了解。但就是这种人，往往会让别人对他给予的亲近充满渴望。
　　◇◆◇

如果能够分担哪怕一点点的悲喜，都会觉得，啊，这种话是你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种表情你也只在我面前展露过，那我就可以称得上是对你来说，“和别人不一样”的那个人吧。
下午的上课铃打响有一会儿之后，郑允浩才不紧不慢的走进画室在金在中身边坐下。两人依然共用一个涮笔筒，似乎是时间久了习惯了，即使郑允浩涮笔的时候老是把颜料戳到金在中的裤腿，金在中常常甩的郑允浩鞋面都是湿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喂，”金在中在调色盘上调试颜色，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上个月你怎么那么多天没来？”
　　郑允浩停住笔转过头来：“嗯？”
　　“就是十一放假之后，你旷课那么久也没人管你吗？”
　　郑允浩的手顿了顿，接着在釉罐上点了一笔高光，再开口依然是淡淡的声音：“我请假了。”
　　“好吧。”
　　“明天好像又要排座位了。”又过了一会儿，郑允浩轻声说。
　　“是啊。”金在中叹了口气：“一个月换一次真麻烦。”
　　“那你要坐哪？”
　　“啊？”金在中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还是现在的位置吧。”
　　郑允浩点点头，似乎是觉得刚才的那一笔对比太过强烈，伸手在画面上抹了抹。
　　“你呢？”其实想说的是不然我们坐一起好了。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看吧。”
　　至此对话结束，谁都没有再开口。金在中侧过脸，看他用笔尖慎重地挑了中黄夹在白颜料里，然后在深色釉罐上点了一笔，眯着眼睛满意地点了点头。
　　◇◆◇

　　那些点点滴滴，你给予我的琐碎关怀，被你刻意的大咧咧粗糙包裹着胡乱塞到我手中。你并不看我，眼神随意地看向桌角，手里的搅拌匙被你像转笔一样在指尖转来转去，上面还残留着未干的褐色液体，随着你的动作甩到我的衬衣袖口上，晕开星星点点。我张嘴想提醒你的恶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怎么会看不懂，怎么会感觉不出。
板蓝根的药效对于大汗淋漓吹完冷风又洗凉水澡的人来说根本无济于事，于是到了晚上睡觉时，郑允浩已经咳成了一朵花。宿舍里熄了灯，大家都睡着了，咳嗽声在一片寂静中更加刺耳。郑允浩听到李临翻了个身，又听到陈晨睡意迷蒙的关切：让你洗凉水澡，活该。他在黑暗中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喉咙又是一阵痒，只恨不得伸手进去挠挠了，强忍着咳意翻身从床上爬下来跑到阳台，甩开嗓子狂咳了一番，声音在室外更加响亮，还带着回音。
　　天地静默，夜晚温柔吹拂，郑允浩咳爽了也就不急着进去，站在阳台上发起了呆。
　　一中的新校区盖在郊区，再往前就是京九铁路线，深夜如果有列车经过，在睡梦中还能听到列车撞击铁轨的“哐且哐且”声。郑允浩站在阳台上盯着远处的农田，在黑夜里也能看见是绿色的一片，正想着“那地里中的是不是麦子”“麦子是这个季节的吗”的时候听到隔壁宿舍有些动静，然后就是阳台门被打开的声音。
　　金在中穿着T恤短裤踢着人字拖，站在门口莫名其妙的盯着他看，眉目间还是浓浓的睡意。
　　可能是这个所有人都入眠的午夜被施了魔法，风竟然带了温度，乌云被吹走，星星开始闪耀，从几万光年外穿梭而来的光倾洒在那两个单薄的年轻身体上，模糊又柔和。金在中头发乱糟糟的，迷蒙着眼睛，脸上带着困顿的傻气，郑允浩看着他，忽然觉得胸腔开始发软，化成一面宁静的湖，在暗夜里氤氲出水汽，自心间沾染上眼眸，眨眨眼，能听到泛起波澜的沙沙声。
　　“怎么了？”刚刚睡醒的声音低哑又温软，郑允浩闭上眼，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
　　金在中见人没反应，又往前走了一步低低唤了声。郑允浩的表情笼在一片黑暗里，他看不清，便拿不住视线应该固定在何处，两分钟后大脑逐渐从困倦中脱离，他开始觉得夜有些凉。风再次吹过，清亮月光抚上郑允浩的肩膀，在脖颈处照出一小片柔软的白，金在中便敏锐地看到了他艰难滑动的喉结，与不安的欲说还休。
　　郑允浩在夜色中静静站着，目光闪烁，脖颈的温度随着他视线的落点开始升高，但黑夜掩饰了那泛着薄红的羞涩，也同样朦胧了那青涩的初次心动。
金在中被这诡异的气氛搞得莫名奇妙，只好走过去抬手在他脸前来回晃着：“喂喂喂，跟你说话……”
　　尾音的“呢”字还没出口就突然顿了声，金在中呆呆地望着郑允浩，他的睫毛，他的瞳孔，他的鼻梁，他的唇角，他脸庞的轮廓，最后视线定格在……他轻握住自己左手的手掌。
　　金在中怔了一下，本能的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更加大力的攥着，郑允浩一言不发，轻轻垂下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眸子仿佛夜空中的星辰，幽幽发亮。
全都乱了套。
　　暧昧尖叫着破土而出。

Chapter 6
——本以为那一刻就是永远了。
　　星星依旧闪烁，月亮也在天空挂了几万亿年。树的年轮还在一圈圈增长着数也数不清，连风的温度都没改变。
　　可为什么我们却只能到这里结束。◆
　　就这样僵持着，手与手交握在一起的简单姿势却像是用尽了全力。金在中不敢看郑允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是左手被握着的感觉那样清晰，传达到最细微的神经末梢，心脏鼓动着叫嚣着，撞得胸腔发痛，撞得喉咙无法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在中感到那只手突然紧了一下，以为他是要开口说话了，忙屏住呼吸听着，但郑允浩似乎只是动了动，并没有开口的打算。于是在中只好问，“喂，你怎么了？”
　　郑允浩眼神有一瞬间的波动，像是回过神来，拇指在他掌心摩挲片刻，像下定了决心般的深吸一口气，轻声说，“你……”
　　那个瞬间金在中就只来得及听见了这个“你”字，余下的声音被远处火车的轰鸣声转瞬吞没，车轮撞击铁轨哐且哐且，汽笛嘹亮，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悲怆。听不到他的声音，在暮色中只能看见嘴唇翕合，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却完全抓不到头绪。金在中愣愣地看着他，感觉那只手渐渐松了力道，随着火车轰鸣声的逐渐消失，彻底放开。
　　那是最初的错过。
　　◇◆◇

时至今日，即使面目逐吋模糊，声音也渐行渐远，我依旧清晰记得你掌心的温度。
　　你低着头，呼吸平静，什么话也不说，却执拗地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就好像已经认识了足够久，久到十指紧握的动作也算稀松平常。你被夜色催了眠，只有我独自清醒，我开口叫你，你依旧沉默的低着头，大拇指却安抚般的轻轻抚摸我的掌心，干燥温暖的触感叫我瞬间失了声。
　　哪怕再有一次也好。
金在中眨眨眼，低头看看自己被松开的手，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掌心就已经凉了。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你刚刚说什么？火车声音太大我没听到。”
　　“没什么。”郑允浩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却很淡，“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
　　“我刚听着像是你咳嗽，就出来看看。”
　　郑允浩看着他，轻声问，“是我把你吵醒了么。”
　　“本来也没睡熟的。”金在中摆手笑笑，又问，“你不舒服么？”
　　“还好。”
　　他在黑夜中依旧不动声色，瞳孔深邃，像墨。金在中吸吸鼻子看他一眼，转身跑宿舍拿了件外套递过去：“先披上这个，小心感冒加重。”
　　郑允浩轻轻地嗯了一声，顿了两秒才探手接过，可握在手里却不再动作，没有穿上，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金在中正觉得奇怪，又听到他问：“你不冷吗？”
　　于是金在中才觉得自己身上也有点发凉，但既然外套给了别人，那自个儿就得逞强：“我又没有感冒，不冷的。”
感冒病毒最爱挑“不怕冷”的人下手。
　　第二天早自习时金在中一边背文言文一边擤鼻涕，没一会儿嗓子也哑掉。郑允浩结束训练回来之后看到他无精打采的样子，诚恳地下了结论：“你也感冒了。”
　　金在中瓮声瓮气：“都是昨天晚上你传染的。”
　　郑允浩说：“就说了几句话也能传染？你抵抗力太差了。”
　　“胡说！你昨天明明还拉我手来着！”
　　郑允浩嘴唇一颤，似乎是想笑，又像在默默忍耐着什么，片刻后他别过脸去默默哆嗦了几下肩膀，然后拿着那个丑到犯神经的马克杯去接水，留下说错话的人暗挫挫地自哀自怨，恨不得抽自个儿一个大嘴巴子。
　　没一会儿郑允浩端着杯子从前排走回来，问板蓝根呢，我昨天见你拿了一盒。
　　金在中正直地说：“在你抽屉里。”
　　郑允浩手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摸出一包倒进去搅拌几下：“给，喝了。”
　　金在中对这份贴心的同桌爱非常受用，陶瓷质地的杯子握在手心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水的温度一直暖到了心脏。
　　郑允浩看他一眼，“快喝！”
　　“哦哦。”
　　五秒钟后金在中按着“同桌爱”的脑袋暴打一顿，吼声震天响：“他妈的烫死我了！你故意接开水！还催我快喝？！”
　　◇◆◇

整个篮球赛期间，每次看完你的比赛，急着回到教室，撕开一包板蓝根倒进杯子，先接一半热水等它慢慢变凉，约莫着你要回来之前，再续满剩下的一半，这样递给你的时候温度正好。
　　那一年我心中有多到无处可放的细腻与耐心，我忍不住，又怕你看见，便只能愈发的小心翼翼；你看不到，大约也不会很在乎，于是那对你不过只是无关紧要。很多年之后我每每回想起都不禁苦笑：爱能生出太多温柔，也能生出太多失落。但大概最令人遗憾的是，这份沉默的失落与温柔，于你依旧是可有可无的脑后余闲。
暴打活动只持续了短暂而又可怜的四十五秒钟就告终结，原因是郑允浩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把人制伏。金在中对此非常不满，甩着被烫熟的舌头追着郑允浩索要精神赔偿。郑允浩被他烦得没办法，又觉得被一条湿漉漉的舌头追来赶去很是丢脸，索性往桌子上一趴，睡！
　　这一招的效果非常明显，金在中黔驴技穷，只好弱弱地做起了小伏低：“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别睡了，待会儿就下课了。”
　　“困……”郑允浩扭脸防备地看着他，似乎很怕他再甩出舌头耍贱，“昨天晚上快四点才睡着，我下午还有场恶战，现在得养养精神。”
　　“下午还有比赛吗？”
　　“嗯，和高一组。”
　　“上午数学课睡不就好了。”
　　“……”
　　“再睡就要着凉了。”
　　“……”
　　金在中喝下最后一口板蓝根转头看看他，人已经睡着了，枕着英语书，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
　　和高一组的比赛果然是场恶战，比分一直咬得很紧，高一的新生们好像是笃定了要拿下这场比赛，格外拼命。雨过天晴，头一天下雨留下的水洼已经干了，比赛就直接在室外进行，也因此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观看，球场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金在中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而且他心里头还惦记着画室的水粉画，但总觉得如果郑允浩在场上拼搏，身为关系亲密的小伙伴，他有义务义不容辞地露个脸。于是此刻他站在场边，觉得自己随时都有被呼啸而过的篮球砸中脑袋的风险，每当有球员扬手投篮或传球，他都不自觉地缩起脖子倒抽一口凉气，别提有多怂。
　　这凉气一抽一抽的，身后有个女生突然压着他的节奏也抽了一声，金在中心想妹子你不用这么配合我啊，结果在场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接二连三地开始倒抽凉气，金在中急忙看向场上，果然，有人摔了，而且还是郑允浩。他还维持着倒在地上的姿势，皱着眉头，膝盖已经渗出血来。
　　金在中就很不高兴了，然后旁边有人开始骂：“我靠，恶意犯规！高一的也太猖狂了！”
　　转过头去毫不意外地看到谭茗气鼓鼓的脸，还有那天和她一起的女生。
　　由于周围还有高一学生在看比赛，于是骂战顺利展开，并且不断加速升级，金在中揉揉太阳穴，心想果然不能跟女生一块儿看球，眼见两边越骂越难听，终于忍不住提声吼：“别吵了！”
　　这一嗓子吼得两边都有点愣住，谭茗看见是革命战友，战斗力立马升级，迅速抓住金在中的胳膊结成统一战线：“在中你说，是不是他们先推郑允浩的，我看他膝盖都流血了！”
　　“我看见了。”
　　“自己犯规还赖我们，真是！”
　　金在中看到几个高一女生戳过来的目光，觉得再讨论下去就要打起来了，急忙转移话题：“你怎么今天又来了？”
　　“我陪小静来的啊。”
　　金在中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女生，这姑娘丝毫没在留意刚才的口水战，只顾盯着郑允浩，可能是因为着急，眉头紧紧皱着，脸浸出一片薄红。
　　郑允浩这边已经简单处理好了伤口，正站在罚球线上准备投篮，微微扭了几下脖子。金在中心想这家伙今天怎么一直这个动作，难道是早晨睡觉落枕了？
离终场还有不到一分钟的时候郑允浩在三分线外跳投得分，彻底奠定了胜利局面，那个叫小静的一把搂住谭茗的脖子尖叫起来，震得金在中耳膜疼。因为当天的比赛打得艰辛，所以大家都特别兴奋，陈晨身手矫健地扑向郑允浩，跟个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非常不体面。其他几个人也都笑着围上去抱成一团。郑允浩还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没有特别的兴奋，好像本该是这样，他淡淡笑着，抬手揉了揉脖子，在看到场边正在鼓掌的金在中时，微微点了点头，笑容更深了一点。
　　◇◆◇

这样做合适吗。是我太关心你了吗。会不会太奇怪了。是不是太不像我做的事了。
　　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矛盾和怯懦的过程中我失去了你。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不知道多冷漠多事不关己多不解风情，我以前从不这样关心人，我以前从不这样犹犹豫豫。
　　只有你，除了你。
　　你这个人脾气那么不好，动不动就瞪眼爆粗口，一脸痞子样。却在面对我的时候不自觉收起了所有不良形象，颔首递给我一杯微热的情愫，那温度一直烫进我心里，叫我怎能忽视。
郑允浩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把人叫醒，金在中忽然动了动，慢慢睁开眼，视线缓缓聚焦，刚好对上他的目光。
　　“允浩？”金在中眨眨眼，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试探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沙哑。
　　“是我。”郑允浩轻声开口，忽然庆幸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波澜不兴：“好点了么？”
　　“我没事，你怎么在我们宿舍，是……”是来看我的吗。
　　“嗓子怎么哑了。”
　　“可能因为昨晚咳嗽吧。”
　　“嗯。”
　　又是这样。金在中心想，这个人总是有本事把气氛搞得又冷又僵，终结世界星人，多说一句话能死吗，莫名其妙跑到别人宿舍耍酷，没话说就赶紧走别耽误老子睡觉。
　　金在中愤愤地想着，脑袋因为睡前吃的感冒药开始昏昏沉沉，眼皮也有要合上的趋势。
　　郑允浩默默盯着这一系列小动作，淡淡开口：“那你睡吧，我走了。”
　　金在中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听见那人越来越远的脚步，然后是开门的声音。他强撑着仅存的一点精神支起耳朵听，只是那人在开了门之后就没有接下来的动作。金在中觉得有点奇怪，到底走了没呀，走了也不关门？
　　他躺在床上又听了一会儿，确定郑允浩是真的很不负责任的敞着门走了，只好有气无力地翻个白眼，然后挣扎着坐起来，想爬下去关门，起身的时候下意识先往门口看了一眼，然后顿在原地。
　　像是被谁按了慢放键的时光，一帧一帧极为缓慢地播放着，每个动作都极尽温柔，一眼耗尽千万年。
　　郑允浩就站在门口仰脸看着他，逆着光，看不大清楚表情，眼睛却出奇得亮，像是嵌着水，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刺得人心头一阵紧缩。他仍然保持着打开门要走出去的姿势，右手还按在门把上，紧闭着嘴唇，表情是令人费解的委屈，和温柔。
　　金在中定定地坐在床上看着他，心里一阵发酸，像是刚看过一场悲剧收尾的电影，THE END出现在屏幕上时只有沉重的无力。这么好的一个人，好到无止境的遥远。金在中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用力拽着被角，脊背僵硬像是被谁拧紧了发条，他看着郑允浩松开门把又重新走回来，在床边站定，扬起来微微叹了口气，“你坐起来干什么，还嫌着凉不够吗。”
　　“我以为你走了。”
　　金在中突然觉得郑允浩的眼睛亮到无法直视，那人其实有一双不算大的眸子，眼尾处微微挑起，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淡。但他总莫名其妙觉得这双眼睛像是含着晶亮的光，一闪一闪的，只要淡淡一瞥就能让人心上泛起皱褶不自觉的动容。
　　郑允浩垂下眼，“就走了。这个给你。”
　　金在中看着他的手轻轻扬起，把东西抛了上来，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几步后又再次站定，回过头来说：“把它喝了再睡，这样就不咳了。”
　　金在中低下头，玻璃瓶装的枇杷膏还带着温热的体温，他握在手里抓紧，轻轻嗯了一声。
　　郑允浩叹了口气，“睡吧，我帮你请假。”
　　◇◆◇
　　你听过唱诗班的歌声吗。平缓的，安抚的。悠扬的音调，悲悯的让人情怯。
　　就如同你站在昏暗光线里像羽毛般温柔的那句轻声关切，多少年过去，仍让人忍不住想哭。

你听见了吗？
　　我不安的心跳。
收拾干净走出宿舍楼时下午的课已经结束了，初冬季节，五点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金在中在黑暗里朝着郑允浩翻了个小白眼，不料却被对方逮个正着。
　　“你瞪我干嘛？”
　　“瞪你需要理由吗？请我吃饭！”
　　“……好吧。”
　　刚走到餐厅楼下就见陈晨一脸愤恨地冲过来，边冲边扯开嗓子喊我靠啊，郑允浩你也太能作了！就让你多喝了几杯，你就吐成这幅熊样，完了还得老子给你擦屁股是吧！
　　郑允浩眼皮都没抬一下，手起刀落，一巴掌拍在他后颈，然后顺势卡住他的喉咙，轻轻松松让他闭了嘴。
　　“遇人不淑啊……”陈晨揉揉喉咙，做作地抹了两把眼泪，“请我吃饭！”
　　郑允浩：“……”
　　金在中：“……”
　　“不是我说你，”十分钟后陈晨豪迈地坐在食堂，往嘴里扒了口饭，然后拿筷子对着郑允浩指指点点：“遇到我这样的哥们儿真是你小子好福气，你说说，是谁在球场上和你双剑合璧所向披靡？是我！是谁在球场下对你无微不至呵护关心？是我！是谁在你伤心难过之时借你肩膀柔声安慰让你脆弱哭泣？是我！是谁在你生病虚弱时给你买饭买药寝食难安？是我！是谁为了你风里来雨里去迎着朝阳顶着烈日冒着寒风踏着积雪？是我！是谁在你不负责任吐在教室然后又不负责任跑掉后不辞辛苦为你清扫整理？是我是我还是我！啊！真是让人动容的友谊！”
　　陈晨闪着泪花继续将做作进行到底，结果抬头看见郑允浩依旧是一副面瘫模样，顿时悲愤难忍：“郑允浩！说你呢！你倒是给点反应呀！你放个屁也成啊！”
　　郑允浩轻轻抬了抬眼皮，捏下陈晨喷到自己脸上的饭粒甩到一边，“你要是再不闭嘴，我就把你嘴巴缝到屁股上，让你给大家上演一出solo版的人形蜈蚣。”
　　“靠！”陈晨两眼一翻一头扎倒在桌子底下，“你这个贱人……”
　　金在中坐在一旁咬着筷子不说话，满脑子都是刚刚在宿舍的画面。当时暧昧过了头，两个人回过神来都异常局促，草草收拾了一番，再面对彼此还是有些尴尬，幸亏这会儿有陈晨在，不然他真不能保证这顿饭没吃完就羞愧难当气绝而死。
　　“在中，在中！”陈晨拿眼横他，“想什么呢，脸红得都能当信号灯用了。”
　　金在中回过神来，挑了挑眉笑得意味深长：“在想象郑允浩虚弱地靠在你肩头娇声哭泣的场景，你别说，相当具有画面感。”
　　陈晨的节操向来是没有底线的，于是马上露出一脸贱兮兮的表情：“怎么，你也想试试啊？没问题呀，寡人后宫小倌三千，要是你喜欢，朕就将郑允浩这个小蹄子赐给爱卿你了。”
　　金在中笑得前仰后翻，抬手拍拍小蹄子的脸：“爱妃，还愣着干嘛，赶紧回去给本王暖床！”
　　郑允浩气愤难当，决定不再忍辱负重，大手一挥揪起两人的衣领往旁边一扔，吼道你们俩真是活腻歪了啊，行，都给我等着，我弄死你们！
　　话刚落音，小半个食堂都静了下来，大家（尤其是女生）都惶恐地瞅着他，然后窃窃私语：平常看郑允浩挺好一个人的呀，怎么好好的吃着饭就突然把两个人给踹地上了，还吼这么大声，看来是有暴力倾向，亏得我暗恋他一年，啧啧。
　　郑允浩两眼一翻两腿一蹬索性一了百了：什么叫遇人不淑，老子这才叫遇人不淑！
　　金在中坐在地上笑得哼哼哈哈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郑允浩懒得搭理他，接着埋头吃饭，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

　　你看向我时是前所未有，毫无顾忌的专注神情，你盯着我的头发，眼睛，鼻尖，嘴唇，下巴和领口，你仔细地看着我，我强装镇定，竟然有些羞于被你凝望。
　　即使是短暂的错觉也好，让我想象你的眼中只有我。你自顾自的专心描摹，而我已经在内心悄悄把你的轮廓背诵了千百遍。
　　你看到了吗，我不安的眼神和困惑的心。
生活就是由一点一滴的琐碎小事拉起的巨大架构，然后被开心难过幸福痛苦的滋味逐渐填满。
　　你还能记得起那个总穿着白衬衣斜跨背包站在楼下等你的男生吗。
　　你还能记得起那个在课间十分钟红着脸低头塞给你一张小纸条的女生吗。
　　她在某个课后匆忙跑过来塞给你一个你盼望已久的NBA球员公仔，你丢到哪里去了？她在圣诞节送你的围巾，你冬天时候还会拿出来带上吗？她在你生日时胆怯的托朋友递到你手中的那瓶纸折星星，你有细心拆开看到她小心翼翼折在里面的表白吗？
　　他为你积攒一个月零用钱买回的那条项链，被你遗忘在了哪个抽屉？他在你生日时特别跑到校广播站为你点的那首歌，你还记得他用来代替自己心声的回荡在校园上空的那些歌词吗？他在你某段时间心血来潮嚷着要种薰衣草时托远在日本的朋友从富良野带回的种子，开花了吗？
　　她总爱默默盯着你一看就是半天，却在你突然回头的时候仓促转开视线；他总是悄悄跟在你身后看你和身边的人玩笑打闹，不知不觉陪你走完了一整个校园。
　　他不突出，她很平凡，足够让你轻而易举地忽略。
　　你同时一并忽略的，是那件被称作“暧昧”的难以捉摸的小事，它在学生时代所带给你的让人心里痒痒暖暖的触感，让你在后来的追忆中一再回味，却再无法体验。
　　那些不起眼的小情节，我们称之为爱。

Chapter 8
——你有没有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你在和他相处的时间里，他说的每一句话你都想要去背诵，他的每一个表情你都想要描摹，你想着时间如果能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尽管你心里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你看着他的笑，然后在心里用力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了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你像是一个贪婪而卑微的搜集者，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小情节，然后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回忆，用力塞进心里。
　　你一定傻乎乎的有个秘密的小本子吧，里面密密麻麻的抄写着全部当年他传给你的短讯息。
　　因为知道和你之间时日无多，所以才拼命地想记录下当时的一点一滴，好让我日后拿出来反复摩挲怀念。
　　我写在日记本里，勾勒在画纸上，铭记在心脏间的情节，全都是仔仔细细亲手拼凑出来的，只属于我的独家记忆。◆
中期作业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金在中只觉得这模特再做下去就要吐了，他是那种好动的人，没事儿就想捅个蚂蚁洞戳个马蜂窝，这么实打实在椅子熬了三个下午实在吃不消。当然郑允浩完全不存在这种焦虑，依然不急不缓的在调色盘上调试颜色，要不是握笔的手还在动，金在中简直就觉得下一秒他就要坐化了。
　　“喂，我说，这光线都不好了，你到底画完没啊？！”金在中盯着他看了十分钟，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
　　郑允浩只当他放了个屁，依旧慢吞吞地调颜色。
　　“今天可是最后一天啊！你画不完明天我也不会再给你当模特了！”
　　“闭嘴。”
　　郑允浩抬起头，盯着他的嘴唇使劲儿看，看得他心里一阵发毛，心想老子嘴唇上是沾了韭菜叶子还是怎么地，看个没完了？
　　郑允浩看了一会儿，低头挑了一点朱红，嘟囔着：“你嘴唇的颜色怎么这么难把握？”
　　我靠啊！金在中恨不得把眼珠子翻到天灵盖里去，奈何老师还在画室呆着，他不太有胆子破口大骂，只是心里越发烦躁，暗挫挫地把郑允浩家的女性成员挨个问候过一遍。
　　郑允浩这人骨子里死较真，就算是简简单单的一笔颜色也非要调到自己完全满意的程度才肯下笔，金在中彻底忍不住从椅子上窜起来凑到他身边，那个人却依旧没抬头只顾着琢磨颜色。
　　整张画其实都已经完成了，只有嘴唇处还只是底色。金在中站在他旁边看着自己的画像，不甘心的在心底赞叹了一句牛B，然后非常欣慰自己这几天的模特没白当。郑允浩的画非常细腻，就像他的人一样，闪耀却不刺眼。每一笔都是闪光点，却又都是那样与世无争的淡然存在，这样的画的确无法挑剔，不争不抢不卑不亢，不急着证明自己的优秀与存在，但只要你淡淡扫过一眼就足够无法忘怀。像极了这个人，金在中心想，他心平气和，从不浮躁，那是种让人望而却步的气场。
　　这样的人的确无法抗拒。
　　金在中正想的出神，冷不防郑允浩突然一个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眸子沉静而又自信，轻轻定格在他的双唇。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郑允浩左手拉住他的胳膊猛地往下一拽，瘫着一张脸凑过来。
　　“你，你干什么？”刚一开口金在中就在心里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批判：结巴个屁啊！
　　郑允浩依然不管不顾地盯着看，其实他这会儿也非常抓狂了，一个下午都黏在椅子上，连撒泡尿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天生长了副面瘫像，各种心理活动不太容易被旁人揣测。他的目光从金在中上唇扫到下唇又从下唇扫回来，思索着爷什么阵仗没见过，这双嘴唇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怎么就是画不出感觉。
　　金在中是属于偏于饱满的唇形，上唇的弧形比较平缓微微向上翻，唇色也是浅浅的水润，想事情或者是发呆的时候嘴巴就不自觉的嘟起来。晶莹剔透？郑允浩心想，突然记起曾经有次午休时陈晨盯着睡得正香的金在中看了一会儿然后凑过来说，难道这家伙睡之前偷偷涂了唇蜜？！
　　这样一张嘴放在男生脸上的确是太性感。让人有种想要亲吻的冲动。
　　金在中被迫弯腰和他对视，见他依然盯着自己的嘴发愣，眼神里划过一丝奇异的神色，突然慌成了一片，手上力道没控制住，差点把郑允浩推在地上。
　　“看什么看，快点，画完去吃饭！”
　　郑允浩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咳了一声坐正身体，手下顿了顿，最终还是抬笔把那一抹粉色放了上去。
　　“嗯，不错不错。”金在中双手抱肩点了点头称赞道，没有注意到郑允浩眼神中飘忽的光，大喇喇地揽住他的肩，“爱妃画的着实不错，想当年老子给一群刚画水粉的人做模特，画出来的那叫一个惨不忍睹，特别是有个人把我的脸给画得……”金在中转了转眼珠努力想找出一个适合的形容词，奈何词汇量有限，大手一挥利落地说：“就像糊了一坨屎！”
　　郑允浩没有配合着笑，只是不留痕迹地移开了他揽在肩膀上的手，把笔扔进涮笔筒然后拎着站起来，轻轻说了句我先去把这些洗干净。
　　金在中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看向自己。
　　心里藏着爱的人最敏感。即使再不动声色的抗拒也能感应得到。就算再怎么不想承认。
　　◇◆◇

这是第一次，却不是最后一次。
　　我从因为家庭不和带来的压抑气氛中走出来，回到你身边，很迷惘很沮丧，连方向都明确不了，我轻轻为你披上衣服，看着你的睡脸才觉得心里平静下来，暗暗决定等你醒过来后对你倾诉，想从你这里讨得一点安慰。可能是我真的不善言辞，无意间惹恼了你，你留给我一个冷冰冰的侧脸，我已经要说出口的不安只能被生生压下去。
　　我不是不在乎，我也想开口安慰，只是每一次的争吵和冷战，都让我有种噩梦重温般的手足无措。我从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不想再和你之间打上这样的标签。
　　我沉默，是因为忽然意识到，你可能永远无法了解我内心所想。
郑允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收起英语练习册，静静坐着发呆。金在中余光看到他的动作，心像被狠狠地捏了一把，无奈又无力的疼痛着。而更加无奈的是他发现，即使这个时刻依然想问一句：你是真的要走吗？
　　又过了一会儿，郑允浩悄悄转过脸来看看他，把他的无奈和懊恼都看在眼里，试探着叫了一声：“在中？”
　　金在中正为自己的反常情绪而后悔，下意识地转过头应道：“嗯？”
　　郑允浩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的妥协让金在中的心再次没出息的抽痛了一把。郑允浩轻抿着嘴唇，有些犹豫不定的神色，金在中看在眼里，仅存的那一点愤怒也随着他如此示弱的表情缩回了触角，被海洋般细密的柔意瞬间湮没。
　　“叫我干什么！”太明显的羞怯，即使恶狠狠地说出来，尾音却随着情绪的变化柔成了一声轻叹。
　　郑允浩唇边勾起一个笑：“没事呀。”顿了顿又问：“不生气了？”
　　金在中炸毛：“谁生气了！”
　　所以这就算是和好了？金在中内心默默翻给自己一个白眼，算了算了，有什么好生气的，不和你一般见识。
　　只是之前的话题却没有再继续，郑允浩不提，他也不好意思再问，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几个意思啊，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啊。”
　　◇◆◇
　　如果我当时明白，就会多看你一眼，多留一份耐心给你，听你说完想说的。可我那时只是个自私且任性的少年，我不够了解你，却一味地想让你了解我的挣扎和困惑，想让你看到我的在乎，想让给我同等的在乎，却完全忽略了你也有不安，你也会软弱。
　　很久之后我在网上向陈晨问起“你觉得郑允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发了一个惊恐的表情给我，说你和他认识这么多年，竟然来问我这个问题？
　　那一瞬间，像是醍醐灌顶般的，我发现，这些年我对你，只顾着盲目喜欢，却竟没有耐心去了解，我喜欢的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你向往什么，你排斥什么，你渴望得到的，你害怕失去的，你一直挂念的，你不想提及的……我想了很久，竟然拿捏不准正确答案。
　　对不起，我给你的爱真的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