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离于毕 　　贞观二十三年，一代帝王唐朝文皇帝李世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没有人在身边，就连唯一的宫女先前也被他赶开了，室内昏暗的光线让已经五十二岁的帝王看不清眼前的帷幔，外面的月光不时被乌云遮住，明暗之间的变化让一些隐藏在最深处的东西暴露了出来。 　　也只有在这无人的空旷之地，一代帝王才能允许自己变得软弱。 　　衰老的声音似乎在念着什么，那最后一声对不起没有进入任何一个人的耳朵，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落下，眼睛闭上了，再也没有张开…… 　　“陛下——”耳边似乎有声音走远，是谁的叫声那么陌生。 　　“太子殿下——”是在叫他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秦王？”是了，他是秦王，曾经的秦王。 　　“二公子……”好遥远的称呼，多少年没有听到了。 　　…… 　　“世民？” 　　感觉到了一阵摇晃，精力憔悴的他却不愿意睁开眼睛。然而摇晃他的人显然是要把他弄醒。手下的力道加大了，却依旧温柔。 　　朕都要死了都不得安宁…… 　　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怨气，他睁开了眼睛—— 　　“总算醒了。”比他年长十岁的兄长松了口气，“这做的什么梦啊，居然被魇住了。” 　　李世民的眼睛和嘴巴都瞪大了，活见鬼似地看着眼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 　　“还没清醒？”在自己弟弟额头上摸了摸，幸好没有发烧，要不然这个不熟悉的地方要想找到大夫还是挺麻烦的。 　　“大、大、大哥？”李世民一开口就发觉不对了，不是自己苍老的声音，而是幼童软软嫩嫩的嗓子。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又看到了自己短小的肉呼呼的小手，脑袋里轰然一响，完全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状况。 　　“怎么了？”好看的眉眼却皱了起来，有点不明白这个不过年方六岁的弟弟又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一声尖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多少年午夜梦回总是见到玄武门前淋漓的鲜血。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这般活生生的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扎进兄长的怀里，感受那自从贞观之前就已经失去的温度。 　　还以为他是被外面的风声吓到的李建成又好气又好笑，“闹着要出来玩的也是你，怎么这个时候害怕了？”逛庙会逛到半夜，这调皮的孩子却还不肯回家，硬是拉着他要看什么河上的花灯，亏得他好声好气地说这个时节没有河灯也是不听，这不，看到满河的寂寥这孩子居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累得要背他回去，在他背上半天睡地人事不省，嘴里嘟嘟嚷嚷的还让他以为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

“再不快点回去怕是爹那边瞒不住了。到时候要是再罚你去抄家书我可不管。” 　　小小的李世民埋在兄长的怀里偷笑，哪一次大哥不帮他来着。 　　“好了好了，既然醒了就自己走吧，赶紧回去才是正事。这天看起来实在是不太好。”早先就是阴云密布的日子，要是在路上淋着了还不知道回去该怎么病呢，自己是还好，可是世民还小。 　　“好。”兴高采烈的李世民这个时候关顾着牵着兄长的手，多少年没有握到的温度在掌心晕染开来，什么贞观，什么玄武门，就好似浅淡的一场梦境。 　　可惜两兄弟还是在路上耽搁了，不等走到半路就下起了大雨，逼得他们不得不到屋檐下面躲避，出来得匆忙居然连雨具都没带。 　　这段街道倒是到了夜晚方才有红袖旖旎，诸多的胭脂水粉气息在雨水的冲刷下仍旧浓郁扑鼻，惹得年幼的李世民有了不好的预感。 　　什么时候的记忆？那种让他后来非常讨厌的气息—— 　　柳街花巷，后门这个时候却被人打开了，一个脸上略略带着些胭脂水粉的少年奇怪地看着在后门口杵着的两兄弟。 　　看看那未经掩饰的倦怠和再高的衣领也遮掩不住的暧昧痕迹，李家大公子一作揖，“这位兄台，我兄弟二人被雨困在此处，着实搅扰。” 　　一瞬间对面人的表情松懈下来，眼睛在李建成和李世民身上流转了一番，从门内抽出了一把伞递到李建成手中，“这把伞送于你了，这里晚上酒醉的人多，公子还是赶紧带着幼弟回去吧。” 　　“多谢。”接过伞的李建成真诚道谢，拉着年幼的李世民走进了雨中。 　　李世民很清楚地记得过了好几年他才明白那个地方是做什么营生的。他也记得后来李建成派人给那个送他们伞的少年赎身好好安置了。 　　但是，那天晚上的事呢？那天晚上模糊的幼年记忆里发生了什么？ 　　花巷里永远都少不了行为乖张的纨绔子弟，更何况是喝得人事不省在轻缓的雨水里饮酒作乐的。李建成拉着年幼的李世民略有些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都不明白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喜欢在这里流连。白色干净的衣服上略带着黑色的刺绣花纹，原本是清浅无比的色却在这浓妆艳抹的花巷深处显得突出。

建成关切着幼弟的状况，也就忽略了身边的危险。说到底那个时候他也不过年方十六，还带着少年的身姿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比起那些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人来自然是清隽素雅得教人转不开眼。 　　一只手重重搭上了李建成的肩膀，随后是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哪里来的美人啊……”拖长的音调里带着调笑的味道，让年幼的李世民骤然间想起了什么，神情顿时紧张起来。 　　眉头蹙起，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这位公子喝醉了。” 　　“我没醉。”大抵天底下的醉鬼都喜欢说这句话，明明已经醉眼朦胧还要继续往李建成身上靠，“美人再陪我多喝几杯。” 　　李世民能感到兄长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而后又是笑得一派风轻云淡，“我兄弟二人赶着回去，还望公子能让一下路。” 　　十六岁的少年已有一派威仪，若是在平常的日子里那些多少有些眼色的人也能看出面前的两兄弟不是平凡人家出生，可现在这般烂醉如泥纠缠不清的倒也说不清道理。 　　“我看到你从云馆出来的。”大着舌头的男人喷着酒气靠近，身边尽是他带来的人，雨丝变得细碎起来，之间夹杂的脂粉气息重新变得浓重。眼前是略略寒下脸来的少年，光顾着调笑的人也没有去思量那双秀气的眼睛里藏着的戾气，“就不知道你是里面的哪块牌子，要不要大爷好好光顾光顾？” 　　边上的人发出轰然的笑声。李建成没有什么表情地看过去，实在不想在这里惹事，拉了拉年幼的弟弟就要绕开走路—— 　　男人怎么甘心让人就这么走了，立刻就猛扑了上去—— 　　“啊——” 　　李建成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场面，那个扑上来的人被有所准备的世民用石头砸中了脸部，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嚎叫着。自己年幼的弟弟双手握得紧紧的，眼睛里的神情压根不像是个六岁的孩子该有的。

“报！军情急报！” 　　大殿之外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李渊赶忙宣进来人。 　　前来禀报的士兵浑身沾满了尘土，单膝利落地跪倒在大殿之上，将手中的文书举过头顶。 　　“启禀万岁，秦王与刘黑闼战于洺水，秦王陷于重围，太子与齐王赶至救援。” 　　李渊在听到李世民被围的时候就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世民如何了？” 　　“秦王重伤。” 　　四个字让在场的人们神色各异。长孙无忌深蹙着眉头正在思量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妹妹。 　　“现已在太子营帐休养，军中大夫说无生命之忧。” 　　朝臣们夸张地松了口气的声音立刻在朝堂上响了起来。 　　“建成如何了？”李渊连忙问他长子的情况。 　　未料想军士似乎犹豫了一下，露出为难的神色，“这……” 　　“说！”李渊的脸色沉了下来，难道是建成出了什么事。 　　“启禀万岁。”下定了决心似地，军士忽略了先前出发时候太子的嘱咐据实回报，“太子深入重围中救秦王时为秦王所伤。” 　　“什么？”李渊脱口而出。朝堂之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双方的幕僚相互看着，有什么蔓生的情绪在增长。 　　“秦王在重围之中已是杀得几乎失去意识，所以太子到了身边也没有察觉……”军士没有再说下去。 　　“那现在太子的状况如何？”李渊的神色深沉起来。 　　“未中要害，但需要静养。”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那天退朝的时候李渊的神情让朝臣有些捉摸不透。那边本来对秦王就有所嫌隙的朝臣望向秦王幕僚的神情都变了。 　　天知道李世民到底是真的失去意识还是故意的。 　　但是他们似乎忘了，在乱军之中，在赶来的救援面前李世民真的会做出谋害太子的行为…… 　　陷入重围出乎李世民的预料，原本是诱敌的作战策略却让他陷入了苦战，转动了一下已经有些混沌的大脑，怎么和他仿佛上一世的记忆还是有些不同呢。原先好像他安排的几路大军能够顺利到达汇合地点合击获得成功才对。现在却是在没有汇合之前真的成为了孤军。目前敌军的数量起码是他的三倍，短兵相接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手中的利剑早就砍得卷了刃，武功再高强有什么用，陷入这般的人海之中也是无可奈何。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耳边也开始轰鸣，就要支撑不住了啊。李世民被血污沾染的唇角居然还能牵出一个笑容，若是自己死在这里，就不会有玄武门，也不会有后悔到撕心裂肺的后半生了吧……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定是快死了才会在这腥风血雨中错听到他的声音…… 　　有人靠了过来，

身边已经没有一起战斗的士兵了…… 　　几乎是瞬间，想也不想地反手一剑刺了过去，感觉到温热的血洒到了自己的脸上，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的李世民从马背上掉落了下来…… 　　费力地张开眼睛，迎面而来的不是阴曹地府却是干净的营帐。浑身的痛楚随着意识的清醒刺激着他的神智。张了张嘴发现咽喉干涩无比。勉强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除了浑身的皮外伤之外倒也没什么内伤，而疲劳似乎也因为睡了不少时间的关系消散了不少。现下自己倒能够勉强走动了。 　　掀开了营帐就看到外面正站着说话的魏征和刘文静，两人发现他出来都是一脸的怪异。 　　“魏先生，刘先生，怎么了？”秦王的脸上有着明亮的笑容，自己终于没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没什么。”魏征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开口，“秦王已经没事了就好。” 　　思索了一下，李世民才问，“我大哥呢？”既然魏征在这里，那么太子八成也在。看来是后面到来的太子和齐王军队到了。 　　“太子……”魏征欲言又止，指了指边上的营帐。 　　也没有深究魏征究竟为什么吞吞吐吐，李世民只知道一向站在他身后的兄长这次居然和他并肩战斗了，自从他成为太子之后有多少时间两兄弟没有再像以前一样面对大战毫不退缩了。 　　也没有让士兵通报，李世民就这么直接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大哥——” 　　迎面而来的却是狠狠的一拳，狼狈地架住后看着元吉冒火的眼睛眨了眨眼睛，“你这么喜欢这样和我打招呼？”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子就一心想着要超越他，可惜就是欠那么些火候。 　　“你还有脸说！”李元吉气急败坏，“我就说你是成心的！” 　　“什么成心的？”不明白还是不明白。 　　营帐里面的人终于被吵醒了，虚弱的声音似乎不怎么清醒，“怎么了？元吉你又在做什么？” 　　李元吉的脸色一变，也不管李世民了，转身就走了进去，“大哥，你觉得怎么样？” 　　李世民也赶忙进去，难道大哥受伤了？

李世民也赶忙进去，难道大哥受伤了？ 　　营帐里面的李建成躺在床榻上，皱起眉头咳嗽了几声，“元吉你又胡闹。” 　　“我才没有。”元吉险些跳起来。 　　“大哥你受伤了？”李世民扑到他床前，看那颜容惨淡的眉眼惊得够呛。 　　看他这般神情的李建成微微笑了笑，“没事。” 　　“还没事。”李元吉叫起来，“那剑要是再深一分就入心了。” 　　“大哥？”同样惊呼起来的还有李世民，在他曾经的记忆当中他的兄长并没有在这场战事中有什么损伤，怎么会偏差这么多。 　　“还不是你。”李元吉恶狠狠地看过来。 　　李世民瞪回去，同他有关？ 　　“看什么看，要不是你刺了大哥一剑能伤得这么重吗。”李元吉比他瞪的还要凶。 　　“什么？” 　　“元吉！” 　　两个声音同时叫了出来。 　　“大哥……”难道……那个时候不是他错听了，而是大哥真的到了他身边，而已经杀昏头的却还以为是敌人靠近一剑刺了过去——若是那剑再深一分……他都不敢想象后果。 　　“元吉，出去。” 　　“大哥——” 　　“出去！”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李元吉只得赶紧出去免得他大哥再动气。 　　李世民沉默了半响，突然扑过来扯开了他家兄长的衣领。那下面牢牢绑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似乎在刚才的咳嗽声中又有些撕裂了伤口，左侧胸口的地方渗出点点的猩红。 　　“大哥……”李世民的声音都在颤抖，是他，还是他的因素，什么东西因他而改变，什么因果因他而混乱。 　　眼前的容颜却在一阵紧绷之后笑了出来，就如同三月春风瞬间拂过冰冻的大地。 　　“世民你这个神情还是好久没有看到了。”那种委屈得要哭的眼神好像自从二弟六岁以后就少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次六岁以后世民就好像突然长大了，变得沉默也变得更加坚强了。让身为长兄的李建成欣慰之余还有点不甘心，想想那么好玩的弟弟现在都变得不好玩了…… 　　“大哥。”威风凛凛的秦王殿下哭笑不得，他这个大哥永远都能在关键的时刻破坏气氛。 　　“好了。”欣赏也欣赏够了，还是进入正题的比较好，“现在你和我都得在床上躺不少时间，战事又不能拖，你说该怎么办？” 　　两兄弟看了看，如果两位主帅都受伤了，那么—— 　　“元吉。”异口同声，然后他们都笑了起来，不过若是早先出去的齐王看到两个人的笑容的话大概会感到恶寒吧。天知道小时候大哥和二哥算计起人来就是这个表情。

等到战事全面结束，九月已经过去很久了。为了防止父皇担心的两兄弟特意延长了路上的行程，努力让自己全面复原后再进入长安城。李世民的皮肉伤倒不要紧，过了没几天就又生龙活虎了，在后期中还能帮着元吉在后方做做工作，只是李建成的伤势起色很慢，大碍是没有，不过一路上咳嗽声不断。到底李世民出剑的凶狠就算是在意识迷糊的时候也是异常精准地，就这么从铠甲的接缝处钻了进去。这也让李建成思索着是不是需要改进目前军队的甲衣了。 　　朝堂之上自然是对三人的战功赞不绝口，但是就连粗线条的李元吉都隐约感觉到了异样。 　　“建成，你的伤势如何了？”李渊的问题似乎挑起了什么，大殿中一时间寂静得厉害。 　　“回禀父皇，无大碍了。”眼睑微垂，角落的余光似乎发现了什么。 　　“这段时间你就回东宫好好养伤，剩下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处理就好。” 　　“遵旨。” 　　那边的李世民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太白食昂 　　武德七年的时候，在李世民的思维里，不管是曾经毕生的记忆中还是现在，他都明白大哥的这个太子看似经常在风口浪尖，实则相当稳固。原因无他，有李渊在身后全力支撑又有什么能够动摇太子之位，除非…… 　　他苦笑，已经错过一次后悔半生，怎么能再让自己错一次。 　　然而，事情却往往不是他能够预料的。 　　经此一战，他和元吉的关系倒没有以前那么僵了，到底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李元吉也不过是觉得他一定要超过他二哥。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却也是能够以大局为重的，何况相互之间清楚对方思考模式的他们在战场上相当得力，先前的争吵什么的放到一边关系也就没那么差了。就是齐王现在看到李世民盯他脖子的眼光有点发毛，不明白自家二哥怎么会对他的脖子这么感兴趣。

天策府的建立还是和李世民记忆中一摸一样。属下的幕僚们同东宫之间的关系也是越来越糟。让李世民庆幸的大概也只有他的心里并没有因此掀起和以前一样的渲染波浪。他知道这一次的重来是个奇迹，也是他修正自己错误的唯一机会。 　　六月的时候，李渊带着李世民和李元吉去仁智宫避暑，留下李建成留守。有点明白自己不能过分做出和记忆中相违背事情的李世民虽然看到了自己部下相互之间的诡异神色，不过他什么都没做，默许了部下的行为。 　　完全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的李建成倒是觉察出了什么。 　　“杨文干上次送来的图纸做出来没有？”偶然地问起，也不过是惊讶从来都不精细的得力部署居然会因为他的一句提议琢磨出改进铠甲的方法来。 　　“回禀太子殿下，已经做出来了。” 　　“那就送过去给他看看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 　　这在李建成看来也不过是平常的事情，却未料到有人会用这件事大做文章。 　　处在仁智宫的李世民看到那两个前来密告的李建成部下的时候思索了一下到底是自己的哪个谋臣出的馊主意，思前想后大概也离不了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两个。 　　看着李渊的神色就知道是恼怒了，彻底地被怒火占据了，也不会再认真思考建成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谋反。 　　“去把太子叫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下命令，相信在场的人都预感到太子的位置很可能要换人了。 　　元吉想要说什么，被他二哥一把拉住。 　　“要帮大哥就别在这个时候添乱。”这么说完元吉果然不声响了。 　　就如李世民记忆中的一样，没几天李建成就匆忙地赶到了仁智宫，直直跪在李渊面前就说了一句儿臣知错。

月光下的一角显得有些凄凉。李建成安静地靠着帷幕中的一棵树坐在地上，侍从给他送来了粗粮在一边已经冷透了。 　　李世民喉头有些干涩，他想到了曾经过往中自己说过什么，看着自己兄长的眼睛说要夺太子之位，说天下本就是他的。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大哥的眼睛在对着他的时候再也看不到温度。 　　很冷，真的很冷，被那样的目光所注视才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可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感觉到有人靠近，李建成睁开了眼睛，那双略带些茫然的眼瞳变得异常脆弱，微微牵动的嘴角似乎想要带起一个笑容来。 　　“大哥……”李世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见得再是记忆中的冰冷话语。他知道就算是在父皇严重怀疑的事后太子也没有把他私底下的言语说给父皇听过，他的兄长维护他的本能几乎到了强迫的地步。 　　“好像都是你府上的人。”慢慢的声音带起轻微的咳嗽，胸口有些闷痛。好像去年的旧伤突然在这个时候发作了一样。 　　李世民没有言语，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干净的白帕子轻轻按在兄长额头上。那上面血迹斑斑都没有清洗过。这次父皇是真的怒火滔天了，都对这个眼睁睁看着长大的长子的伤势都不管了。 　　李建成咬了咬牙，额头上的刺痛让他的神智更加清醒了一些，“世民，你到底是想要这个太子之位吗？” 　　温热的感觉扑面而来，回过神来的李建成却发现自己被弟弟牢牢抱在了怀里。 　　“大哥……”熟悉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些许的呜咽，“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相信我好吗？” 　　那种热度，让李建成觉得自己都快要融化了。那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自己疼在心里头的孩子。 　　感觉到兄长的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肩膀，李世民放下心来，大哥是信任他的。 　　然而下一个片刻那曾经在战场上牢牢护住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 　　“大哥！”惊慌的声音传了出来，随后守护在帷幕外面士兵诧异地看着秦王抱着意识不清的太子跑了出来。

就和记忆中一样，李世民踏上了通往东宫的道路，遥想起来似乎李元吉这次并没有埋伏下刀斧手想要杀他。原来只需要一点点的努力就能避开手足相残的命运，他不否认他有野心，他也不否认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记忆中有过的贞观盛世自己的心胸有多澎湃。那几乎就是他的前世今生。每踏出一步都小心翼翼，即便知道前路上有什么他都要三思而行。盛世又如何，天下的盛世，李唐的盛世，他却永远都只能在梦中做回李世民。每每在梦境里看到自己射出那一箭就要痛彻心扉一次，那残忍的眼神居然真的是他自己？没有人能回答他，就如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能够再一次活回来。 　　“亲王殿下。”东宫的宫人见了他笑容里也有了一分暖意。 　　“太子殿下呢？”他好像来早了，门口的宫人还在忙着布置。 　　“太子殿下在书房，说要是秦王来了可以先去找他。” 　　踏进书房的时候李世民笑了一下，在那仿佛前一辈子的记忆里他好像只有在兄长死在他箭下之后才进入这间书房。 　　李建成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好像在想事情，李世民走到跟前了才回过神来。 　　“二郎来了，快坐吧。” 　　李世民眉头一跳，李建成眉宇间隐约带着病气，笑容也显得脆弱起来，前几年的杨文干事件对他的打击不是一点点大。 　　“世民。自从太原起兵，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遥望着窗外的风景，东宫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寂寥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天幕将要暗下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副空有皮囊的剪影。 　　“是很久了。”李世民的记忆里没有这段，也不知道他兄长到底要找他做什么。 　　李建成却是微微一笑，是啊，转眼间自己的二郎已经这么大了，就好像昨天他还只是躺在母亲身边贪睡的婴儿，现在却长得比他都高了。算起来好像世民是他们兄弟中最高的一个，就连后来的元吉都没他高。再想想好像世民也是他们中间长得最俊秀的，自己的容貌偏向于母亲，总有一份他自己不想要的阴柔，元吉就要普通很多，世民那是完全融合了父母的优点。难怪每次他出去路上少女投过来的目光都颇含深意。

“大哥笑什么呢？”私底下李世民还是喜欢这么称呼的，反正现在两人的关系远比他曾经的记忆当中要融洽，对今天却依旧不能掉以轻心。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中毒呢…… 　　李建成当然不知道自己二弟在想些什么，他收敛起了笑容，“世民，我想向父皇辞去太子之位。” 　　犹如一道霹雳打在李世民头顶，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兄长，“什么？” 　　“我想向父皇辞去太子之位，请父皇立你为太子。”纷繁的事情，错综的情况已经让他越来越力不从心，每天夜里都会撕心裂肺地咳嗽，去问太医就会一味地说太子烦劳需要静养。可他怎么静得下来。不得不说这些年来原先上惯了战场的李建成的血气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平静的生活反而让他向往，宫廷中的斗争让他劳心劳力，更何况一想到自己的对手是世民就让他受不了。 　　“大哥，这怎么行。”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话。 　　看二弟难得露出这种呆滞的表情，李建成倒有一种成就感，“也不急在这几天，等父皇心情好的时候再说也不迟。”近日来父皇好像又在为窦建德余党的事情大发雷霆，还是不要冲在前面的比较好。 　　李世民就这么继续呆滞着走出了门去，慌乱中他都不记得自己找了什么借口离开兄长的书房的。 　　在他走后一刻才从书房里出来的李建成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去。 　　“云娘？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明眸利齿的少女巧笑靓兮，“太子妃特地熬好了川贝雪梨羹，要我端过来给太子。” 　　李建成想起妻子亲自下厨就有一股暖意在心头涌动，“太子妃也太操劳了。”自他有了咳嗽的毛病之后就每天一碗川贝雪梨羹，害得建成说再补他就要胖了。低下头将整碗羹汤的他自然没有看到对面少女眼角里藏着的阴冷笑意…… 　　东宫之宴，歌舞升平。碍着先前太子和秦王关系转好，两边的幕僚倒也相互之间不是那么看不顺眼了。李世民的目光一个一个瞄过去，那边几个在记忆当中好像都劝过他大哥杀了他，那边那个好像是太子死党死在了东宫之中，还有那边那个……

李世民要悠闲上一些，“现今大概京城里已经散布了我杀了大哥和你的流言了吧。” 　　“啊？”元吉张大了嘴，多少有些明白过来，“窦建德余党？” 　　“正是如此。”巧笑的娇媚面容出现在玄武门下，“在下窦线娘，见过三位殿下。” 　　“你？”李元吉对那张面容还有印象，“云娘？” 　　“哈哈，看来今天是天要亡李唐，三位殿下怕是都要死在这儿了。”她可是一清二楚，秦王并没有带多余人马，他们三兄弟又被孤立在这里，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是吗？”李世民冷笑，“我兄弟三人难道就是姑娘区区五十骑能够阻挡的？” 　　“你——”窦线娘脸色剧变，而后却又是一脸笑容，“可惜了……”眼光流转，那边的李建成脸色惨白右手紧紧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线娘亲手做的川贝雪梨羹味道可好啊？太子殿下。” 　　李世民和李元吉同时脸色变了。李建成勉强支撑着回应，“窦姑娘手艺甚好，想必师从过名师。” 　　清淡的言语仿佛混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也只有他身边的李世民能看到从鬓角渗出来的细密汗珠。握着缰绳的手不由用力到骨节发白。 　　“妖女！”李元吉忍不住策马一剑刺了过去。 　　“哈哈，噬骨的滋味不错吧，太子殿下。齐王殿下，不想要解药了？” 　　被她的话一激，李元吉连忙拉住自己的马头，死死盯着眼前犹如修罗化身的女子。料想她肯定有下文。 　　果然，那双尖利的眼睛看了看秦王扶着太子的手，“秦王殿下，您若是能够砍下自己的右臂，我就把解药给你。” 　　“什么？”李元吉大怒，却看着那边把一个小瓶子举高的女子没有办法。 　　李世民的眼睛深邃起来，冷冷看着窦线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世民……”李建成的牙齿紧紧咬着，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让他失去意识。 　　暂时放开拉着兄长的手，李世民牢牢盯着她，而后左手抽出了自己的剑。 　　窦线娘胜利似地看着他，本就完美的局里面只要再去掉秦王的右臂，李建成已经中毒，李元吉不足为虑—— 　　三个都要死在这儿，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复仇更完美…… 　　一枝颤抖的箭让她所有的梦想都化作了无色的流水，双眼狠狠盯着那个即便双手颤抖得不像话还是射出那支箭的人，他宁愿死也不想让李世民失去右臂，宁愿忍受毒发的痛苦也不愿意伤到手足一根毫毛……

“二哥？”离得最近的元吉吓慌了手脚，想要把世民扶起来又忘记了自己也是有伤在身，一下子撞到伤处痛得失去平衡的他居然也重重摔落下去。这下可好，刚清醒过来的李建成再度眼前发黑不知今昔是何年。 　　“元吉……”虚弱的声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下次记得不要吃那么多……太重……” 　　这句话后来被李世民用来当笑话讲，一讲就是足足几十年，直到所有的人都归于尘土，也依旧流传在野史之中…… 　　起初听到秦王密告消息的李渊确实是想让三个儿子到跟前说清楚的，早朝的时候过了点居然没有看到三个的身影，还有些担心是不是在路上吵起来或者闹了什么事。仔细回想起来他就奇怪了最近不是都说太子和秦王的关系趋于缓和，怎么又折腾得如此厉害了。而后突然有飞骑报说玄武门兵变，当场就把这位建立了大唐王朝的帝王惊住了。就在他不知发生何事的时候，那边浑身尘土的魏征冲了过来。 　　“启禀万岁，窦建德余党已于玄武门全部伏诛。” 　　洪亮的声音在大殿之内回想，有精明的朝臣们立刻下拜。 　　“恭贺陛下，大唐江山无忧。” 　　然而年长的皇帝眉头依旧紧锁，“魏爱卿，一一说来。” 　　于是魏征就将秦王的计策详细道来，末了还加上了几句，“因先前幸有窦建德认出窦线娘假托身份藏匿于东宫，故而秦王无奈只得孤身设计引窦线娘入彀。” 　　“建成和世民还有元吉如何了？”大唐天子还是最关心自己的儿子。 　　魏征的语气放低了些，“齐王殿下仅是些皮外伤，秦王殿下脱力急需休养，太子殿下……” 　　那边多少脖子在仰着，多少耳朵竖着呢。 　　“……被窦线娘的毒药所伤……” 　　慢性积累起来的毒性缠绵入骨，经此之后李建成的身体状况就大不如前。但时时让李世民感到庆幸的是至少他的兄长还在世，还能看到摸到。

武德九年七月，建成太子以体弱辞太子位，上再三挽之，无奈建成太子甚绝，乃立秦王为太子，封建成为息王，封齐王元吉海陵王。九月，太宗即位，封赠隐太子，常佐左右…… 　　三星在户 　　贞观二十三年，一代帝王唐朝文皇帝李世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有的时候就连他自己也分不出自己的记忆到底哪部分是现实哪部分是梦境，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孤单的梦境，又或者曾经所有的过往都是他临死前的一个梦境…… 　　浑浊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奏折上的字，就连进来的身影都分不清是谁…… 　　…… 　　“世民？” 　　帝王的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力道。 　　“累了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清晰的嗓音，模糊的身影，他们是不是都老了？兄长的头上是不是已经白发横生？ 　　看不清，再也看不清了。 　　“元吉呢？”沙哑的声音出自于自己的咽喉却让自己迷惑。 　　“忘了吗？三年前元吉就去了，你还在他墓前哭得接不上气。” 　　是啊，三年前的高句丽之战中海陵王就去了。 　　“大哥，我记得你又病了。” 　　“今天早上觉得好多了，就来看看你。” 　　没有敬称也没有皇帝，在这间空荡的宫室内就只有李家的两位公子。 　　“大哥，我以前做过一个梦。”垂死的君王居然来了力气，带着笑语将自己的所梦一五一十详细说来。 　　“……真的是很长的一个梦啊，大哥，你说，要不是在做梦，我怎么会杀你呢？” 　　没有声音，甚至连气息都察觉不到。 　　年老的帝王突然紧张起来，一叠声地大哥大哥叫着。 　　没有谁能理解这个时候他心中的恐惧，如果这只是个梦……如果玄武门前的血依旧鲜明……如果那个人的身影只出现在他临死的臆想当中……如果…… 　　“怎么了？” 　　冰凉的触感在额头上让他感到很舒服。果然还是让他安心的淡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