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戚戚兮今夕，哀哀兮今夕。
今夕送君千里。
来自遥远故国的一曲白雪殇歌，吹落漫天寒雪，吹彻心头。

（一）
昨晚刚下了一场霜，花台里的枯草全都盖上了一层细密的白色霜晶。突如其来的寒流，让今年的冬天，过早地来到了神奈川。
宇野樱蹲在草丛边，拨拉着几株枯黄僵硬的小草。一条厚实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对黑得发亮的眸子，恰似草叶上晶莹剔透的霜花。
呐，今年的冬天，来得好早啊。
宇野小声自言自语，一股白气从围巾的缝隙里窜出来，模糊了她乌亮的眼珠。
今早出门的时候，隔壁的奶奶说，要下雪了呢。
从小生长在南国，还从未在初冬看到过雪呢。宇野想，神奈川的雪，一定很美吧。
也许是觉得有些闷，宇野将围巾拉下一些，通红的脸颊和柔软的嘴唇暴露在湿寒的空气中。
一句古诗毫无征兆地浮上脑海，宇野顺势念了出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一点霜晶沾上她的指尖，融化时冰地她瑟缩了一下。

似乎有脚步声在身后顿住了，少年沉稳的声线从头顶传来：“起来，樱，地上冷。”
宇野顺从地拍拍手站起来，微微仰起头，对上黑色棒球帽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早啊，真田。”
男孩习惯性地压了压帽沿：“早。在想什么？”
宇野笑了笑，将刚才那两句诗又念了一遍。
真田的眼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茫然，忍不住又压了下帽沿，有些尴尬地开口：“这个……什么意思？”
“呃，大概就是北风席卷大地把白草吹折，塞外八月就纷扬落雪的意思。”宇野勉强用日语解释道。
“这样啊，”真田点点头，“可现在说这话不太恰当吧，这里是十一月的日本啊。”
宇野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大脑难得短路一次的男孩，解释道：“我只是引用一下而已，这是两句古诗，取自《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不等真田开口，又立刻用日语简单翻译道：“就是在下雪天送一位官员回京城。”
一边解释一边心里默默吐槽，果然我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么，好好的诗怎么用日语一讲就完全没味道了……
“嗯，我明白了。”真田很认真地点点头，伸出手将宇野的围巾拢了拢，表情温和了一点：“我还要巡视校园，你先回班上去吧，这里冷。”
宇野的脸庞再一次被围巾盖住，仅剩的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冲着真田乖巧地眨了两下。

望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宇野的脸上浮起盈盈的笑意。
是个有些古板但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男孩呢，宇野不禁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
“我是风纪委员，真田弦一郎。”
“我是日籍华人，宇野樱。”
谁都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两句简简单单的开场白，奠下了一段平淡如水的温情。
每当有人来八卦他们从初见走到表白的历程，宇野都会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去问真田吧。”一般人到此就止步了，偶尔面对个别敢死队员，真田永远会一拍桌子大吼：“问这种问题真是太松懈了！”瞬间吓倒一片。
于是乎，这个问题在两人的默契下成为了永远无法揭开的秘密，甚至连当事人，都难免开始遗忘了。
呐，初见再值得怀念，也远比不上岁岁常相见的美满。宇野她不是个太爱怀旧的人。

（二）
下午社团活动结束后，宇野照例在校门口等真田。虽然幸村曾特许她在球场边的长椅上等，但她看着笑得眉眼弯弯的部长，心中隐隐明白——打死也不能答应他！
这几天网球部的正选们总是会加训很久，难道谁又不小心惹到部长大人了吗= =
思忖间，真田已经一路小跑到了宇野身边，控制着呼吸的节奏，有些吃力地说：“久等了，走吧。”
宇野摇摇头，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上去。男孩小麦色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潮红，言语间，大颗的汗水又重新从额间淌下来，沾湿了制服的衣领。
真田没有接宇野的手帕，只是用手背胡乱抹了两把。宇野知道他是不想弄脏，无奈地收起了手帕，另抽出一张湿巾，踮起脚尖，一手扶在真田肩上，一手将他脸上和脖颈间的汗水细细地拭去。望着男孩再次红透的耳尖，宇野嗤嗤地笑了。本想再打趣几句，可真田手足无措的样子让宇野将调侃的话生生吞了回去，只淡淡嘱咐他以后训练完多休息一下，不要太着急。

一路无话，宇野早已习惯了真田这样沉默的陪伴，只要能走在他身边，就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放学太晚，已经错过了黄昏最美的时刻，天空正一点一点变成深蓝的颜色。暮色渐浓，宇野埋着头，看着路灯下两人的影子从长变到短，然后再变长。
这一刻的时间，流逝得很缓慢。
走到最后一个路口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真田突然开口唤道：“樱。”
宇野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问：“什么事？”
真田按着帽沿，声音压得很低沉：“今天早上那首诗，可以接着背给我听一听吗？”望见近在咫尺的宇野家，又补充道：“只用中文就好。”
宇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你家到了，樱。”真田生硬地打断了正在背诗的宇野。
宇野丝毫没有生气的神色，一对晶亮的眸子浅笑着盯着真田，顺从地道：“那真田早点回家吧，以后有机会再说。”

注视着男孩挺拔的背影一点一点模糊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宇野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背诗？还真是笨拙的掩饰啊，真田，分明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嘛。不过，会是什么事呢？
宇野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真田近几天，怎么看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真不像他。
宇野摇着头叹了口气，虽然从没有接近过网球部，也从没有看到过真田打球的样子，但总觉得，真田的肩上，背负着某种很沉重的东西啊。
呐，真田，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算不能分担，也请让我一直与你并肩而行吧。
宇野抬头看着深邃辽远的夜空，闭上双眼，和认识真田以来的每一天一样，双手合十，念出了那句重复了近千次的祈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真田，惟愿你我能够，岁岁常相见。

宇野转身进屋，刚刚背诵的诗句，又浮现起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故国的诗歌，无声无息地，却又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这种微妙的感觉，是怀念，还是怅然？
宇野推开窗户，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窗外，月上柳稍，洒下满地清辉。
不知地处南国的故乡，今年冬天，会不会下雪呢？

（三）
宇野收拾好正准备休息，电话突然响了。
“您好，这里是宇野樱。”
“雨樱，最近还好吗？”一个温和的男声从电话另一头传来。
“爸、爸爸？！”宇野一惊，差点把听筒摔在地上，“最近……都还好……那个……”
男人没有跟她客套太多，开门见山道：“雨樱，跑出去三年了，该回来了吧。”
“爸爸，您这是什么意思？”宇野转惊为恼，仍耐着性子回答道：“如果您是指回家探亲的话，我每年都回来两……”
“不要明知故问了，雨樱。”男人又一次温和地打断了她，“我是要你回中国来生活的，明白吗？”
男人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宇野，或者说雨樱更增了几分恼怒，她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您不用再说了，爸爸，我不会回来的。我在日本生活得很好，您不用操心……”
“不要说这种话，雨樱。”男人似乎永远不用听一句完整的话，真是可怕的自信呢。“你的确在日本无忧无虑地度过了近三年，但你觉得这能说明什么？”男人顿了顿，没有给雨樱插话的间隙，“或许这样说有些残忍，但是，雨樱，日本不属于你，神奈川也不属于你。换句话说，你也不属于那里。”
雨樱已经想发火了：“爸爸，你在说什么！我……”
“好了，小雨樱，跑到日本的时候你还小，现在长大了，难道不该回来吗？”男人温柔的声线中竟多了满满的宠溺，“爸爸不会强迫你，但你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这两三年在神奈川的记忆，想一想，你是不是真的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托付在那里。”
“我不会回来的，爸爸，您……”
“晚安，小雨樱，爸爸等你的回信哦。顺便说一句，爸爸相信你会回来的……”
雨樱再也忍不住一把摔了电话，男人温和的尾音化作了一串“嘟、嘟、嘟……”
回去？！开玩笑！

三年前，雨樱小学毕业，考上了不错的中学。
相比同龄人雨樱算一个很幸福的孩子，成绩优异，家境富裕，父母也都开明。
但这样的生活，终归是太平淡了些。雨樱不是那种能安于安定的人，十二年来每天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地过日子，她庆幸自己居然还没发疯。
但是迟早会疯的。
雨樱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野心和胆识，秘密谋划了一个月后，背起行囊就跑到了日本。
好吧，其实她还没跨出国境就被父亲大人发现了行踪，只是爸爸当时出乎意料地没有阻止她的出逃，反而在暗中帮了她几把，让她能够顺利地来到神奈川，并混进立海大附中，以一个日籍华人的身份。
后来，爸爸代表家里与她达成协议，支持她在日本留学，但每年必须回家住几天。
雨樱没有拒绝，毕竟她只是想寻找一种崭新的生活，并不想回避她的家人。
但是现在要她回去，不可能！
雨樱愤愤地想，还说什么小时候跑了，长大了就该回来了。他当我在做什么，过家家吗？小时候都有胆量做出的事情，长大了不是更有能力维持了吗？

困意袭来，雨樱打了个哈欠，翻身倒在了床上。
好冷啊，窗户内侧已经凝成了一层白色的冰晶，看来，真的要下雪了呢。
迷迷糊糊中，雨樱还忍不住小声嘟囔：“什么嘛，还要我好好想想三年的记忆……唔，人家在神奈川好好的……人家有真田啊……还有，还有真田……嗯…还有真田……人家有好多的……”
呼吸逐渐变得平稳，雨樱终于停止了抱怨，沉沉睡去。
那晚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衬衣和蓝白条纹领带，头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孩，压着帽沿，侧着脸看着她。
男孩的身后一片空白，梦中的世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四）
第二天，网球部的训练结束得难以置信的早。
呐，原来被另一个人等待是这样的感觉啊。宇野趴在教室的窗户边，望着校门口那顶黑色的帽子，坏心眼地故意让他多等一阵。
纠结了一天，宇野还是决定将昨晚的事瞒着真田。自己下来处理好就行了，她不希望任何事干扰她和真田的生活。
宇野跟在真田身后，轻轻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夕阳将周遭的一切景物都染成了浓烈的金黄色。
真美的夕阳啊。宇野仰视着天空中那颗刺眼的金色圆球，近段时间因为网球部的加训，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夕阳中和真田一起回家过了。
夕阳、街道、男孩、影子。上一次这样梦一般的情与景，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呢。
没关系，还会有下次的。一定会有。

真田依旧和昨天一副样子，低垂着头，帽沿压得很低，一言不发。
宇野有些无奈地看着男孩青松一样的背影，巨大的网球包将他的肩膀压得很低很低。
真田，你肩上所背负的，那样沉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呀。
宇野再一次双手合十，天边云霞绚烂，耀眼夺目。
不如，今天就向着这夕阳许愿好了。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我宇野樱与真田弦一郎，一定要岁岁常相见啊。

一直走到宇野家门口，宇野刚想向真田道别，沉默了一路段男孩却突然顿住了脚步，背对着宇野，很慢很慢地吐出几个字：“樱，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宇野面色微变——终于要说出来了吗，真田？这几天来致使你眉头一直紧锁的根源，你终于愿意告诉我了吗？
但是为什么，心底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真田，你倒是快说啊，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你说啊！
面前的男孩猛地转过身来，掀起帽沿直视着宇野的眼睛。宇野发现，真田的面部竟然在微微地抽搐，似乎压抑着一场惊涛骇浪。
宇野一下呆了。真田，究竟是什么，竟会让你，如此痛苦……
真田咬咬牙，下定了很大决心一般，终于开口：“樱，我们立海大网球部收到了U—17的邀请，是全封闭式的训练，我以后可能……”
真田没有再说下去，但宇野已经了然。原来如此啊，真田，竟然是不愿与我分开，困扰了你这几天吗？那么，我觉得很开心啊，真的很开心。
可我还是想哭啊。
双手紧紧攥住衣角，想了想，还是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
这么快？！宇野不可思议地看着真田，男孩一向坚定的目光头一次有些躲闪，脸微微偏向一边，没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