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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如瑟作品】《庞歌染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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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08-02-02 13:25回复
    庞歌染尼

      萧如瑟

      序章 红药原

      1

      天空是一张神只的脸,空白,但深不可测。而他正与那张脸面面相觑。

      铅云沉重地翻滚着,遮蔽万里。一点白色从云端飘旋而下,不紧不慢,仿佛在思量着舞步似的,朝着他的瞳心落下。

      不能睡,不能睡。睡着了就会冻死。

      夺罕依稀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于是他竭力睁大两眼,看着那片六棱雪花在视野中越来越大,终于像一只白色的小手,轻若无物地掩住了他的左眼。雪花总会被体温融解,然后如泪滴般淌下眼角,他安静地等待着。但它竟就停留在那儿,不肯溶化了。

      男孩有点惊慌,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看身边躺着的哈础鲁。左菩敦部的年轻合萨仍然望着天穹,如同他每天晚上所做的那样,然而碧绿的眼珠已经凝冻,再也无法观察星辰的运行。雪片开始在哈础鲁的金色胡子上堆积,他死了有好几个时辰了。夺罕自己的身体并不比哈础鲁暖和多少,他明白,很快这仅存的体温也会散失。这是北陆最为寒冷的二月,四日五夜的鏖战过后,死人与活人都一样安静,不是结冰了,就是睡着了。

      一匹马倒在地上,牢牢地压住了夺罕的大腿和靴子,那是一匹六百斤左右的壮年牝马,即使最强健的武士也难以搬动。他猜想至少有一条腿被压断了,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在那匹马冻上之前,甚至还是挺暖和的。

      哈础鲁还活着的时候,曾试图帮他把那匹马推开,好让他爬出来,可是一用力,血和滑腻粉红的东西就从哈础鲁腹部的伤口涌出来,这一下就要了哈础鲁的命。

      "夺罕尔萨,你要躺着,像个死人一样。"哈础鲁在他最后的时刻喘息着说,声音细微,却清晰迅速,"东陆人会来收拾战场,但他们很快就会走的。我们的人一定会回来找你,在那之前,绝不能睡着,也不要被东陆人发现。"

      哈础鲁费力地从身下抽出自己的狼皮斗篷,包裹在夺罕身上,然后才重新平躺下去,头枕在一个死去的东陆人的腿上,"如果落到东陆人手里,千万别让他们看见你手上的白豹尾,别让他们折辱你……"

      夺罕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就此沉默了。过了一会,男孩才明白,哈础鲁唇边散出的白气只是余温。很快,狼皮斗篷上哈础鲁的鲜血冻成了褐色的冰晶。

      日落前还有好几个人活着。有的尝试爬行,有的低声哭泣,呼唤他们的保护神和母亲。但光线很快消失,如同被巨大的棺材盖子遮蔽,雪原之夜降临了。在那个漫长的夜里,人们的声音一个个消失,太阳再次升起时,原野上只剩下一个细微的呻吟声,喃喃地说着陌生的语言。然后那个声音被剧烈的咳嗽撕碎,风箱似的吐出最后一口气。周围终于完全沉寂下来了。

      骨与血,枪与戟,全都相互冰结,形成一片广阔崎岖的冻土尸床,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不论是乌发乌眼的东陆华族,或是彩发碧眸的鹄库人。夺罕自己也将成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可拆分。

      睡着了,就再也别想醒了。小小的声音在他耳边絮语。

      我知道。夺罕默默回答。

      睁大双眼不再是件艰难的事,眨眼反而需要竭尽全力。除了那些覆盖在眼珠上的雪片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奇怪的是,寒冷与疼痛都消失了,血管里流淌的仿佛是温热的蜜酒,而不是即将结冻的血液。

      这让他想起三个月前,父汗为他举行的十岁成人礼。

      他的生辰在十一月,已下过几场雪,日出之前分外寒冷。他光着身子哆哆嗦嗦地站在草地上,让大合萨剃去他的头发。哈础鲁充当大合萨的助手,用一桶烈酒掺着新鲜的羊血,从夺罕新剃的头顶淋下去,使他瘦小的身体上每一寸皮肤都觉得灼热。

      大合萨敲击着两柄短刀,合着单调的节奏,用老骆驼般的高亢声音吟唱:"吾祖炎龙,吾母天马,匍匐于脚下的是您谦卑的孩子夺罕。他是喀速图与乌兰赛罕的儿子,鹄库部的尔萨,左菩敦营帐的命定之主,染海尔赛依未来的高贵丈夫……"

      夺罕仿佛嗅到成人式上焚烧羊骨的气味。对,接下来就该起誓了……他竭力张开缀满冰碴的嘴唇,念出记忆中鹄库部族的战誓。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求您赐予不折之刃,不倦之马。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血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尽极。"

      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又或许其实他根本没能发出声音。甜美的睡意不容拒绝地拥抱了他。

      千里浩雪寂寂而降。


    2楼2008-02-02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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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黑暗中,灼热的鞭子抽打着他的脸,毫无容宥地、迅猛地落下,躲闪不开。伤痕从血肉里迸裂出火焰,噼啪燃烧。

        孩子尖叫着醒来,一匹马受了惊吓,嘶鸣着从他头顶跳开。疼痛一路割开皮肤,直流到眼里,一股温热的臊气钻进鼻腔。

        夺罕眨去眼里的液体。几张黑发黑眼的脸俯视着他,以异族的语言相互交谈,似乎很惊诧他还活着。是东陆士兵。

        有人拔出刀,向他走了两步,又被同伴阻止了。敌军三三两两地散去,牵着他们的马,伤兵胡乱绑在马背上,像一包包货物,半断的肢体摇晃着垂落下来。

        夺罕逐渐明白,刚才是那匹马的一泡热尿把他浇醒了。

        有个士兵半途折返,跛着脚朝他跑来。夺罕咬紧牙关,红肿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士兵,身体依然僵硬无法移动。他试着弯曲斗篷下的手指,却触不到手腕上贴肉捆着的匕首与白豹尾。

        东陆人在夺罕面前蹲下,用冻胡萝卜一样红紫粗大的手麻利地把哈础鲁给他的狼皮斗篷剥了下来,抓了把雪,擦去银狼毫毛上结冻的血和马尿,然后把战利品搭在肩上,在满地獠牙般竖立的断枪之间小心地跳跃着,走了。

        夺罕松了口气。脸上那些令人刺痛的液体渐渐冷却,不那么疼了。他想睡。不用多久,一切就会再度结冻,给他带来平静,抚慰,然后是死亡。

        只有愤怒,微小而清晰的愤怒,像根刺,牢牢地梗在浓重的睡意中。在东陆人看来,他是一个根本无需对付、也不必费心去处理的小东西。他们把廉价的安宁施予他,异常慷慨。

        --那是因为他们也知道我快死了。

        卓音o罕察努塔巴音,卓音o罕察努塔巴音。他竭力抵抗着睡眠的诱惑,默默在脑海中温习。在这四日五夜的厮杀中,这句话他不知听过多少次。每一次听见,就会有一名鹄库战士的骄傲灵魂随着血从腔子里喷薄出来,化为风翼雷蹄的天马,奔腾而去。若活着不能像那些勇士一样作战,至少也要死得与他们一样光荣干脆。

        如果再有一个东陆人胆敢靠近的话,他一定能大声地说出来:卓音o罕察努塔巴音--杀我,予我战士之荣耀。

        雪小了,北风送来零星蹄声。马是好马,驭马的也是个老到的骑手。听得出马已疲了,步履却还稳健,分明是朝着他的方向缓步而来。

        这是祖先英灵听见了他的祈祷,如他所愿,将一个东陆人引导到他的面前,好给他带来荣耀的死亡。

        这个念头让夺罕心里一空。行过成人礼后,他就不再是孩子,而是鹄库的勇士。父汗说过,勇士的心是一块石头,宴饮时与睡眠时一样宁静,战斗时与死亡时一样坚硬。

        可是夺罕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个勇士,只是个十岁的没用小毛孩。他的勇气是一层薄冰,一根手指就能戳破。恐惧在夺罕的血脉里奔突流窜,把战栗传递到他每一只麻木的指尖。

        钉着重掌的马蹄在雪原上行走,一路踏碎冰雪与骨骼,发出清脆干净的裂响,渐渐近了。

        夺罕想要坐起来,却不能够。他的躯壳是空的,干燥的寒冷吸食了他全身的气力,悄无声息,涓滴不留。

        蹄声到了近前,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俯瞰着他。

        那人大概曾经穿着一身重甲,但都已卸下了,身上七八处伤,皆在重甲护不着的地方。箭袖袍子是华贵的堆绣霜还锦,破口里吐出白貂皮衬来,没有一丝原本的颜色,被血污与尘沙浸染成黑红,板结成甲胄似的硬壳。


      3楼2008-02-02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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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想要记住这个东陆人的脸,最终却只记住了他的眼睛。经北陆的白毛风刮过,每个东陆人的脸都像旧羊皮般粗黑皴裂,看不清年纪与五官。但他有一双被雪光刺得微红的眼睛,眯成秀长的一线,明亮得让人想起冰原上无声奔跑的夜狐。

          那个人也在打量他,含着一抹奇特而轻蔑的微笑。他很快跳下马来,在夺罕面前蹲下,一面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精美的蛮族短刀。

          夺罕觉得自己心房里所有的血都流干了。他认得那柄刀,它的刃口流畅,呈浅天青色,像一道被斜剪截断的虹,侧身上刻有同样流畅的细槽,以便放出敌人的血,让刀刃直进直出,不被伤口吸住。半个月前,塞罕母亲率军离开冬场的时候,父汗把它给了塞罕母亲,让它代替自己在战场上保护妻子。

          这个东陆人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握着它,像对待一切得来容易的战利品一样,抓起夺罕的左手,捋下袖子,露出夺罕手腕上柔软麂皮绳系住的一圈雪白豹尾,和一柄孩子用的小匕首。

          夺罕想要夺回塞罕母亲的短刀,可那匹牝马的尸体仍旧沉重地压着他,上身刚抬起,就又跌回雪地,左手仍在那人的掌握之中,不曾松动分毫。

          愤怒取代了恐惧,那小小的声音又回来了,催促着他。说,快点说。你是战士,就该有战士的死法。

          东陆人脸上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影,对他轻声问了句话,夺罕听不懂,也不在乎。

          他喘息着,竭尽了全力,用一个十岁孩子所知道的最庄严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话。

          "卓音o罕察努塔巴音。"

          东陆人有点诧异,然后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时候夺罕才发现,他的敌人原先面容上的笑意,其实不过是唇边上扬的一道旧伤疤。

          东陆人用刀尖挑断夺罕手腕上的麂皮绳,把象征着蛮族世子身份的白豹尾和小匕首塞进自己的靴子里,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接着站起身来高声召唤同伴。他的声音还很年轻,却自有威严。很快几个步卒应声而来,那个人指着夺罕,似乎在命令他们把马尸挪开。

          "杀了我。"夺罕嘶声说道,"但别碰我。"

          士兵中有一个似乎懂得鹄库语,把男孩的话向那个人做了报告。那人回答了一句什么,而后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浓眉大眼的年轻军士转回来,用不太熟练的鹄库话对夺罕说:"他不会杀你,他要带你回东陆去。"

          "我是战士,不是奴仆。你能带回东陆的只有我的尸体。"夺罕瞪着马背上的那个人,如同每一个字都黏附在他的唇上不肯离开,必须用力吐出。

          马肚子和夺罕的断腿冻在一起,士兵们费了些劲,终于把牝马的尸体割裂拖开,在男孩小腿的折口上留下一大块连皮带毛的马肉。

          年轻士兵忠实地转述夺罕的话,那个人仔细倾听着,似乎觉得很有趣味。接着士兵再将那个人的回答用鹄库语复述一次。

          "你说你是个战士,那我们就用战士的办法来决胜负。从今天起,我营帐外不设守卫,武库的刀枪弓弩随你拣选。三年内,你若杀得了我,就由得你回瀚州,任何人不可阻拦。可是,若是杀不了--"那个人自马上弯身,含笑道,"你得当我的儿子,听我派遣。如何?"

          夺罕竭尽全身之力,向他啐了一口,但没有成功。

          "这是女孩儿的招数。"那人的笑意不曾减退,"看来你还没学会杀人。"


        4楼2008-02-02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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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杀人。还会把你像只骟羊一样烤熟,吸出每根骨头的骨髓。"夺罕的声音细弱,话说得却急,冻干的口角撕裂了,沁出淤紫的血。

            士兵的脸色紧张且犹豫,但那个人催促他,他只得不情愿地、吞吞吐吐地转述了,额角都是细密的汗。

            那个人大声笑起来。他拨转马头轻夹马腹,自夺罕身边一掠而过,有力的手将男孩像只羔羊一样拦腰拎了起来,搁在鞍前。

            那个人的营帐扎在东陆军队联营的中央,与另一座一式一样的营帐并列着。他在营帐前跳下马背,把夺罕夹在肘弯里,大步走了进去,暖意扑面而来。

            皮肤早已冻得脆硬,紧捆在血肉上,每个轻微的动作都扯出裂口,炭火一烤,周身伤口仿佛被重新撕裂。男孩紧咬的牙根之间,磨出令人骨头发酸的格格声响。他从不知道温暖竟是这样可怕。

            那个人把他扔在地上,高声下了几个命令。他身边的火盆被挪开了,这稍稍缓解了一些痛苦。那个人蹲在夺罕面前,麻利地用短刀割开男孩身上小锁甲的牛皮系带。夺罕穿得本来厚实,在他明白过来之前,一层层貂皮、兔毛、细羊绒、丝绸,已全都被利刃划破,衣物连着锁甲,像个茧壳似的从他身上一块块剥落下来。夺罕恐慌起来,大声咒骂着,有气无力地踢着他那条没受伤的腿,不让东陆人碰到他的护手和靴子。可是他现在与初生的婴儿一般软弱,很快,也就和初生的婴儿一样赤裸了。他惊骇地看着自己折断的腿,一截死白的小腿扭向一边,趾甲全是紫黑色。

            士兵们吵吵嚷嚷地抬进来一个巨大的蛋形红铜盆子,里面已盛了大半的雪,又倒进几桶滚热的水。接着那个东陆人抓起夺罕,毫不留情地将他整个儿塞进水里,只把他的两腿挂在了盆沿上。

            夺罕知道水其实没有多热,也知道这是在救他的命,但他觉得自己是被浸在火油里,立刻就要被活活燎熟了。他不愿示弱,紧紧咬住下唇,不肯漏出一声哀鸣。

            那个人飞快地伸出手,猛力扯下夺罕断腿上解冻了一半的马肉,另手立刻将一碗烈酒倒在那骨茬参差的断口上。男孩周身颤抖,发出狼崽一样的号叫,竭力挣扎,把水花扑腾得到处都是。几个人跑上来帮着按住他的手脚,好让他老实点。那个人趁机用短刀剔掉了夺罕伤口里的骨茬与灰白浮肿的死肉,拿两条薄板与一卷布带紧紧地捆住了伤腿,使它恢复到笔直的样子。

            剧烈的疼痛和无能为力的耻辱撕扯着夺罕,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脸沉到水面下,不让这群东陆人发现他在哭。

            士兵送来一只单柄大银水罐,那人接到手里,喝了一大口,再把它递到夺罕面前。夺罕竭尽全力转开了脸。

            那个懂得鹄库话的军士按着夺罕的左手,说道:"你被那匹马压得太久,再过一个时辰,腿就会肿起来,到处起红斑、起水泡。若这会儿不尽量饮水,到时候那两条腿就会吸干你全身的血,涨得有腰那么粗,又硬又凉,像石头一样,然后,人就死了。"

            "那样很好,死了也比受你们侮辱好。"夺罕气息短促,仍是倨傲地扬着头,侧目斜视军士浓眉大眼的脸庞。军士其实比夺罕大不了几岁,头发和眼瞳是异族的黑色,脸膛粗糙宽厚,神色与夺罕所熟悉的牧民们同样和善。但他一定杀过夺罕的族人,也许杀死塞罕母亲的就是他。

            唇角有刀痕的男人耐心地把银水罐再次塞到夺罕的唇边,他仍然执拗地不去理睬。那人说了句东陆话,音调平静,唇边的刀痕更上扬了些,弯出一抹冷淡的笑。


          5楼2008-02-02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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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译军士听了,也咧开嘴笑起来,道:"清海公说,你愿意死,自然可以。可死人是杀不了他的,所以你输了,死前无论如何得喊他一声"父亲"。"

              夺罕怔住了。

              "难道你打算赖账?我还以为你们蛮子把誓约看得重于性命呢。"那个被部下称为"清海公"的人,唇边的讥诮弧线更深了。

              夺罕觉得出自已在发抖,不是因为寒冷,是因为愤怒。他怎敢侮辱炎龙之孙发下的誓约?

              那人第三次把水罐递了过来,手腕微倾,让一小缕水淌过夺罕干裂的嘴唇。夺罕猛地把脑袋伸向银罐,大口地喝下冰冷的清水,双眼却始终瞪着他,像一只刚从兽穴里被掏出来的狼崽子。

              那人盯着他喝了大半罐水,才站起身来,将罐底剩余的水倒在一块柔软的布巾上,开始擦拭自己的脸和手。

              浴盆里的水已凉到与体温接近,疼痛也仿佛渐渐可以忍受了。夺罕觉得神志清明了些,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座战将的营帐。四围与顶上用的是上好的桐油毡与整张熟鞣牛背革,却称不上轩敞,远远不能与塞罕母亲那径宽五丈二尺的蛮族阏氏营帐相比拟。

              营帐当中地下照蛮族样式砌有大火塘,燃着芬芳干燥的松木条,不时炸起火星,另有七八个火盆散置各处。火塘后搭了张矮床,床尾四角包铜的红木箱上倚着直刀与长剑各一柄,甲胄被仔细捆扎成一束,搁在地上。除此之外只有一桌一椅,桌上陈列着纸张笔墨,朴素简净。床上堆着厚软褥子,看尺寸是数十张狐背皮拼接而成,未经改染,却一色鲜明纯赤,亦找不出连缀的痕迹。这张褥子配得上传说里那些最伟大的汗王。

              刚才那个通译军士管他叫"清海公"。

              夺罕的塞罕母亲是从东陆和亲而来的褚氏皇族女子,虽然不曾教他多少华族的语言,却时时给他讲述故国的深宫旧事。夺罕知道,拥有"清海公"封号的男人,在东陆的华族帝国中世世代代皆为重臣,地位仅逊于帝后太子,是可与褚氏诸王平起平坐的显赫身份。

              几个步卒送进两桶新沸的水来,那人示意他们搁在地上,于是步卒们行礼退下。他说了句话,除了那个通晓鹄库语的军士之外,旁人也都应声行礼离开了帐幕。

              那个人试着脱下身上被染成赤赭颜色的锦袍,血块把白貂内衬黏结在里衣与伤口上,于是他一声不响地将袍子用短刀割裂成条,扯下。袍子的用料是霜还锦,昂贵至极,每尺可换一匹良马。但他只是顺手将锦袍的破片甩到火塘里,任由它燃烧着卷曲起来,腾起浓厚白烟。

              他转回来,俯身查看夺罕的情形。这是夺罕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样子。血痂和尘泥的面具已然抹去,露出一张俊秀温煦的脸孔,神情淡静,若不是嘴角刀痕宛在,夺罕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个将他从战场上掠来的人。夺罕的长兄戎哲这个冬天刚满二十三岁,而这个人甚至比戎哲还要年轻。

              他在大盆前蹲下,递过另一只盛着清水的银罐,说:"喝水。"

              夺罕肚子里满是清水,从舌根往上翻出苦味来,但还是用虚弱的左手扶着罐子,勉力啜饮。男孩能感觉到双腿已在不受约束地肿胀起来,而他不想死。

              通译军士每隔一阵就往夺罕浸身的大铜盆添加新鲜的热水,热流淌过皮肤,痛楚有如灼烧,男孩强压下喉头的叫喊与恶心,忍受着这反复无尽的折磨。


            6楼2008-02-02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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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夺罕就明白,那个年轻的军士刚才并不是在吓唬他。他灰白而毫无生气的双腿上开始浮现一丝丝鲜红裂痕,仿佛皮肤之下所有的血管都已破碎。裂痕像活物一样蜿蜒伸展,浸润扩大,成为恐怖的斑纹,继而联结成片。心脏烦躁不安地跳动着,擂鼓似的越来越快,随着每一次跳动,就有更多的血涌进血管,使双腿肿得更形可怕。

                军士把空桶拎出帐外,不久提了满桶的雪回来,开始用雪敷上夺罕的腿脚,唯独小心避开伤处,好使他腿上的肿胀消退些,但收效甚微。

                许多影子从角落钻了出来,向夺罕靠近,一面窃窃吐出难以辨识的私语。那些影子把冰冷有毒的气息吹到他的脸上,带着刀锋、瘟疫和血的气味,细长幽黑的手指伸进他的心口,紧紧攥住。

                父汗,塞罕母亲,夺洛哥哥……夺罕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眼前的世界再次暗了下去。

                3

                夺罕是被渴醒的。

                拼命喝下的那几大罐水,像是倒在了正午的沙漠中,嘶啦一声就不见了,只剩下强烈的、比饥饿和疼痛都更加凶猛的干渴。两眼一跳一跳地疼,嘴里犹如塞满灼热的沙子,而每处能弯折的关节都蓄满了酸痛。

                不知是白昼或夜晚,四围极静,没有人声,整座大营仿佛陷入沉眠,只有火塘里的火焰仍在毕剥燃烧,偶尔有雪从营帐的毡顶滑落,发出簌簌的柔软声音。那个清海公也好,通译军士也好,似乎都不在帐内。他脖颈僵直如石,难以转动,只得盯着毡顶看了一会,将手从赤狐褥子中抽了出来,发觉自己穿着柔软的棉布里衣,指甲已重新透出原有的血色。他嘶哑地吁出一口气,支撑着想从床上坐起来,找点水喝。

                但是办不到。

                他使了几次气力,最后猛然掀开云絮般轻软厚实的狐皮褥子,才知道自己的腰、大腿和足踝都被三指阔的皮带子捆缚在床上,断腿上的夹板处特别多扎了一道,动弹不得。他渐渐明白过来,这是为了防止他睡梦中胡乱翻动,弄松了腿上的夹板,使骨头断茬接合的地方变形弯曲。牧民的孩子贪玩坠马,有时摔断了手脚,却恰恰赶上要随牧群迁移,路途上便只有这样处置。他怔怔看着自己的腿脚,如同并不认识那两条肿得发亮、遍布紫瘢的肢体。

                坠角小铜铃响动,有人撩开粗羊毛毡的帐门走了进来。夺罕蓦然转头,警惕地瞪视来人,乌金色的眼瞳里都是戒备神色。来人也走到床前来,好奇地看着他,并没有要动手帮他解开束缚的意思。那是个近三十岁的青年男子,身材不高,蓄着短短的髭须,模样精干,一双眼睛灵活而友好。

                夺罕却不愿领受这个人的善意,他认得那身天青锦缎战袍,下襟绣了不知名的神兽,比东陆军中的万骑长服色还要浅些,也就是军阶更高,竟是将军。

                他现在待我和气,只不过是我的黑发黑眼骗了他,如果他知道我是鹄库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男孩想着,刚要开口,然而喉间燥热,一吐气,抑制不住干咳起来。

                那个东陆将军慌忙从桌上拿起水罐,送到夺罕面前。男孩抢过水罐,嗅到洁净甘美的水气扑在脸上,贪婪地埋下头去,却扑了个空。

                一只手,比他有力得多、也敏捷得多的大手,将水罐轻而易举自他面前夺走。夺罕惊愕抬头,俯瞰着他的是那张看熟了的脸,嘴角的半寸刀痕冷淡地向上弯起,却是真的笑了。那个叫清海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营帐中,夺罕却毫无觉察。年轻男子将银罐举高,侧眼看看夺罕,将罐子搁回夺罕够不着的桌上。


              7楼2008-02-02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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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断断续续地昏迷着,每次醒来,便看见那个黝黑方脸的军士站在他床前,仿佛始终没有挪动过。水罐就在桌上,夺罕够不着,军士却随手可得。夺罕也曾经挣扎过,咒骂过,可那个军士并不懂得鹄库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次次徒然费力,企图摆脱捆在腰上腿上的皮带子。

                  腿上的紫瘢与血肿是不是消退了,夺罕没有力气去查看。断腿引起了发热,肌肉因为高烧而痉挛着。然而他也知道,若不是处于如此酷寒的环境中,在荒原上度过的一日一夜,已经足以令他永远失去这只脚。

                  从战役的最后一夜直到现在,他没有沾过一点食物,似乎不太要紧。胃早已先于身体死去,安静地、干瘪地贴在腹腔里,不需要任何抚慰。

                  可是他渴。

                  双唇早已龟裂,牢牢地互相贴合,如同一辈子都不曾张开过。舌头泛着血腥味,不受控制地拱了起来,舌根抵着咽喉,像含着一块铁,让他直想呕吐。

                  或许已经过去了三天四天,又或许只是过去了一个时辰。夺罕明白这不是游戏,也不是试探。倘若他不照那个人的话去做,那个人真的会把他捆在这儿,不闻不问,直到他变成一具干尸为止。

                  如果我死了,东陆人会把我的尸体怎么办?夺罕不能阻止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不是怕被弃尸荒野,给鬣狗和兀鹰吃。鹄库部族是天马之子,仰赖草原养活牲畜人口,鹄库人死后,也自当把身体还给这片蛮荒的土地。血肉化成养分,滋润土壤,催芽生叶,蔓延四野,最后成为草甸丰美的绿色,与牛羊皮毛上的油光。这是故人给予后代的恩赐,理所当然,无需畏惧。

                  可是夺罕知道那个东陆人不会这么顺遂他的心愿。

                  如果他把我的尸体装进木头盒子,带回大海彼岸的陌生土地呢?如果他给我的尸体穿上可笑的、鼻涕一样滑溜的绸衣裳呢?如果天上的炎龙听见了我们的赌约,真的判决我死后也做那个人的儿子呢?

                  死是容易的,只要躺在这儿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就行了。可死了之后,就只能任人摆布,他不愿意。

                  夺罕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活下去。在杀死这个人之前,他决不能死。

                  军士听见床上传来悉窣的声响。那孩子朝他转过头来,凹陷的眼窝里,乌金色瞳仁病态地明亮。

                  "喝、要喝。"孩子扯开焦敝的双唇,吐出几个艰难的字。虽然是腔调古怪的东陆语言,但那军士听懂了。他一言不发地把水罐送到孩子面前,看着孩子用两只颤抖的、爪子似的小手死死抱住,将脑袋猛地扎进罐口,发出野蛮的吸饮声。水罐几乎立刻空了。军士带着空罐离开片刻,又灌了满满的温水回来,夺罕接过第二罐水,仍是不知餍足地喝着。当军士伸手来夺的时候,夺罕发狂地用指甲和牙齿攻击他,在皮带子的限制下尽可能地背转身体,用躯干护住水罐,不肯放松。争抢之下,余下的水全都打翻了,泼湿了男孩身上单薄的里衣。男孩把银罐内最后几滴水倒进嘴里,又立刻抬起手臂,用力地要将浸入棉布衣料的水重新吮吸出来。

                  军士不再阻止他,眼神中含着怜悯与厌恶,夺罕却全然不觉。

                  过了好一会,男孩才终于平静下来,真切地感觉到肚子里有沉甸甸的一包水在晃荡,鼓胀欲裂,却说不出的满足。他嗳了长长的一口气,朝后倒回床上,穿着湿衣裳就沉沉睡熟了,怀里还抱着空了的水罐,仿佛那样能使他安心。


                10楼2008-02-02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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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来的时候,陌生军士仍守在那儿。夺罕身上的热度已经退却,原本滚烫的手心凉下来了,满是汗水。

                    "饿吗?"军士问道。一面用手指指孩子的肚皮。

                    夺罕费劲地思考了一会,答道:"……饿。"

                    军士转身走出营帐,不久后端来一只大碗,碗里是浓白羊奶与脱壳的大麦粒煮在一起,黏稠滚热。白气蒸在脸上,迷了双眼,毛孔都舒坦得一颗颗张开。夺罕顾不得烫嘴,咝咝地吸了一口,甜的,原来里边掺了蜜。

                    喝到一半时,那个清海公带着张承谦回来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夺罕,夺罕却根本没心思理睬他。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男子含笑问道。张承谦用鹄库语复述了这个问题。

                    "在杀死你以前,我的名字暂且是方濯缨。"夺罕从碗里抬起头来,唇上一圈是白色的奶渣。

                    那个人大笑起来。

                    "那你叫什么名字?"夺罕反问。

                    "方鉴明。"年轻的清海公回答,唇畔的伤痕里蓄着笑。

                    4

                    东陆人收容了自己的伤兵,而尸体下皆是数尺冻土,无法掩埋,只得就那样将战场弃置了。几日来,松厚新雪已将二十里原野上厮杀痕迹全数覆盖,只是雪面上偶尔会有破碎枪尖或人手向天刺出,畸零,不屈不挠。

                    合战结束之后的第四日,天放晴了,全军开拔南归,绕过战场急行八十余里,进入毗罗山峪。

                    山路荒凉艰险,不见翠色,人马走过,遍地碎石白砾簌簌滚动。渐行渐深,地势随之爬高,两侧山崖陡峭,一线阳光深深割裂下来。仰头望去,半山腰游荡着如缕的薄云,再往上,东西毗罗山脉的皑皑积雪峰顶刺入青灰天空,轮廓分明。队伍绵长,在谷底迂回而行,一日后抵达毗罗河的源头,不冻泉。此后就没了路,尽是雪涧清溪,士兵们只得拣半石半草的乱滩行走,有时不得不在浅水中顺流跋涉。经三十二里河谷,折过东毗罗山脚,河水自此潜入地下,方有道路。

                    更行二十余里,窄道尽头陡然立起一面高峻城墙,恰将山峡堵死,纵高五檐,墙上密密开有窥孔与箭眼。

                    夺罕心知是黄泉关到了。

                    黄泉关扼守毗罗山口要冲,是瀚北草原通往南部海港最快捷直接的路径。在三百余年前,鹄库横扫瀚北的全盛时代,四部齐心如一,巴蓝王先后灭绝黑发的蛮族右金部、淳支部,将居兹部驱赶到西北与殇州接壤之处,从而控制了半个瀚北。彼时东陆徵朝的疆土已扩张至瀚州,推进到毗罗山脉以南,依山势兴建了黄泉关,鹄库部却决心从东陆人手中将瀚州南部夺回。自那之后百余年间,他们频频举兵南下,数度攻入黄泉关,最终迫使黄泉关驻军改建关门,由两马并行的宽度变为只容一人牵马而过的提闸门。

                    如今,夺罕就坐在一辆运粮秣的马车上,仰望这道曾多次阻拦他的先祖铁骑南下的提闸门,觉得自己异常矮小。门是乌铁的,极厚重,正中浮凸着狰狞铜吞兽纹,单一只眼珠,就有步卒的盾牌那么大。

                    草原上天地壮阔无际,可是天与地并不会让人有这样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由人手造出的东西,齐整森严,而又有一种凶恶的壮美。

                    十六根碗口粗细的熟铜铰链无声转动,提闸门向上升起,原本深陷入地的尖桩铁刺被一寸寸拔了出来,每根都比他一个人还高。

                    "没见过吧?开眼界了吧?小蛮子?"一个人踢马赶上车队,扬声用蹩脚的鹄库语对夺罕嚷道。这人举止快活灵巧,夺罕认出这就是那个跑进帐幕里来看他的东陆将军,如今夺罕知道他的名字叫做顾大成。此人身下的鞍鞯用白牛皮与白马尾精工制作,前桥有日轮形的银扣环,镶了细密如砂的碎海蓝宝石,日光之下灿烂夺目,显然是一件战利品


                  11楼2008-02-02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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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楼2008-02-02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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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www.191win.cn/book/view_book.asp?id=32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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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楼2008-02-02 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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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18.75.132.*
                        楼主加油。
                        不过你给的网站貌似没贴完哦


                        15楼2008-02-05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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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1.233.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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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楼2008-05-20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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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楼2008-05-20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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